上一章:婉豆说(03)
8.其实没那么想念
玉兰树的叶子仍绿着,漳江上的渔船在冬季里也住着人,曾伏在沈哲肩头,走过这条沿江古道。古道上的石板是人工打磨,市里每晚六点档的广播称之为人类的物质遗产,用尽词藻对其轮番赞美。古道的尽头立着夫子庙,高高的碑坊,踏破的松木门槛,每年的正月的香火旺盛,熏得庙里没一只苍蝇。
南方的不冷的冬天还是吹红了枫叶,江滨道上一片火红的喜庆。落地的枫叶有种繁华感,银杏叶就是萧然了,我是个爱热闹的,连被套都要喜庆的正红。银杏叶本不讨我喜欢,可那人极爱,本着爱屋及乌,也看着顺眼起来,可这座城市的冬,没有那一抹金黄。
早在几天前,z市沿江公园的尽头,夫子庙旁那栋土黄色的建筑物,我从书包里里层掏出折得整整齐齐的票子,压了压卷曲的边角,合着证件递进那拱形的透明窗口,吸了吸被河风吹塞的鼻子,我说:“z市到帝都,一张票。”
走出那扇门,掖紧了校服,z市初冬的冷风吹着竟有些许暖。
收拾好的双肩包又被小表塞进东西,我瞪红了眼也没能阻止他的手,无力趴在长椅上呐喊:“小表,包包要炸了。”
那人手脚麻利着,小糖果,饼干,脆脆面一样一样硬生生挤鼓鼓的双肩包里:“在车上别乱卖东西,饿了自己掏,听说车上一盒饭四五十,你可得给我省点钱回来。”
我当小表是多好心,脚下的大拖鞋被我踢得老远。小表一厢情愿地认为我不着调的皮囊下是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骨,其实我从没跟他讲,不管在动车高铁还是绿皮火车,即便是饿得两眼冒青光,我也没动过买盒饭的念头,真的!
看小表上串下串,整东弄西,早些年那个高瘦的身影也是这般,在厨房,在客厅,在楼道,他的身后的尾巴是个小小瘦瘦的姑娘,脚上搭拉着男款大拖鞋,一路走饼干屑一路掉。
小表见我神游,他是故意把碗筷整得叮当响:“白眼狼,我们和阿爷对你不好么,人几年都没回的,舔着脸都要往上贴。”
小表和阿爷都是很好很好的,但不代表可以替代沈哲的存在。自然,这话是不敢说了,要一出口给有心思的人听了去,再落到那俩家人的耳里,那些人不得一口气把我送往大非洲,又要在背地里指指点点。我是掉了一地脸皮都懒得捡的,可那人同他母亲,嘴上虽不说,可打心里计较着。
试了试双肩包的重量,好沉!
“沈哲在帝都乐不思蜀,你个乡下妹,土里土气,去那给人丢面子不成?你看沈哲妈脸皮金贵着。”
我飞了一打白眼:“小表,沈哲妈不是沈哲,你嘴也不漱漱,味儿太冲!”
小表对沈哲的态度一向不咋滴,没少传播诋毁沈哲的段子,大抵是编排他故作清高,话少又面瘫,为此我没少和小表干架。要说起沈哲平日里一脸没表情,那是人常年爆口腔溃疡,说起话来可不要太酸爽,还指望人成日里嘻皮笑脸那不是强人所难,是以我也总拿哑巴来调侃。
z市动车站进站口,阿敏重新系了我的围巾,除了眼睛啥都不露,我扭着被包裹得圆圆润润的身体抗议:“热,难受!我脱件衣服,成不?”
小表抗议:“帝都冷!”
阿敏附和:“对!你敢脱个试试!”
我继续:“这不还没走么!”
作势要拉下拉链, 两人异口同声:“不许脱!”
吓得我赶紧站得笔直, 其实,他们不知道,动车上有暖气,一点儿一点儿也不冷,还热得紧,座椅比咱村里的大巴车舒服,软软的,动车上穿着制服的大姐姐们也好看得很,声音甜甜的,普通话正正的,不像我说起普通话来磕磕巴巴,浓浓的乡下味儿。沈哲说豆豆这样说话就很好,真的真的很好,软软糯糯的很好听。
可那穿着军装,化着淡妆的姑娘却在我低头绑鞋带时,在沈哲耳边轻声说:“你们闽南乡下不用普通话教学么?”
她的京片儿也很好听,我听到了。
小表把手伸进我口袋:“钱包要放好,别给人偷了。”话闭,把我口袋拍得啪啪响,像是在发泄我不听人劝的不满。我知道,在这两年里,他们是要把我塞进蜜罐里来祢补十多年来对我的忽视。
阿敏顺了我的卷毛:“出远门不比在咱自家,你那别人给啥就吃啥的毛病戒戒,老大个人,像个饿死鬼!”
“噢…别拧我嘴巴子,你手冷!”
小表补充:“不懂路就问,有啥事儿打电话回家,听到没,别龇牙咧嘴的!”
我踩踩脚,像个十七岁生活不能自理的智障,要不你们把我栓裤头,够暖还不会丢。
踏进进站口,身后的两人还矗着,在人群中,隐约得听到,阿敏柔柔地问:“她打小就这样么?乍一看还成,仔细看有点傻。”
小表望着那挤在人群中穿着厚重羽绒服的臃肿身影:“那家伙儿鬼精着呢,打那人走后,就丢了魂变了性,傻愣傻愣,蠢呆蠢呆。”
“谁啊?”
“沈哲!”
“前年z市的理科状元?那个长得像动漫里走出来的?画中仙?”
“唔…就他!”
“是亲戚吗?”
“欸……”
z市到帝都,接近一天的车程,我望着车窗外快速掠过的高楼,手上的砖块机,屏幕上的那串刻意去遗忘的号码,传来的仍旧是机械的女音,冷到脊髓里:“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后…”
吸了吸鼻涕,把它揣回兜里。捏着小表上车前偷偷塞进的钱,眼角泛水光,鼻涕又要流下来。 多年后的正月初一,我不顾高医生劝阻,执意上南山寺进香还愿。升初中那年在佛前沈哲曾告诉我:“我们家小婉豆,想要啥小声跟座上的佛祖讲,它听得到。”
那时我学着沈哲的模样一板一眼进香磕头,捏着嗓子,悄悄的,我对佛祖认真地说:“要很多很多爱,要是没有,很多很多钱也是好的!”
那天我在佛前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我说,谢谢,谢谢佛祖眷顾。谢谢,谢谢小表阿敏抬爱纵容。
吓得旁边的阿嬷也赶忙磕个了响,嘴里还不忘请求佛祖原谅,咱虽不似那姑娘磕得响,也一样虔诚。
次日清晨天没亮,雾重人多,帝都西站出站口有黑压压的人头,有公交,有的士,没有沈哲。
某武警学院大门,比z市三中高,比三中大,不禁感叹帝都的人民钱多多,连学校大门都气派得很,顶我们镇里好几座娘娘庙。
垫着脚尖儿,用磕巴的普通话问执勤的战士:“我,沈哲小妹…找他…大二…”
这普通话实在不讨喜,执勤的战士一脸你说什么什么再说一遍,他说:“小妹妹,我没糖!”
我抬起脚就要往前走,那战士长腿一迈挡在前头。一个惯性下来,没把持住自己身体,我像蜘蛛一样贴执勤战士的身上,颤颤地退了几步,舔了下干涩的唇一脸认真:“不要糖,真的!”
他揪着我的背包,把我提溜到石狮子边,指着鲜红的警示牌:“瞧见没?军事管理区,你要随便进,会被抓起来,小黑屋,关禁闭。”恐吓得有模有样的,不巧我信了,沈哲说那时的豆豆,傻得冒泡,只要用流利的京片儿说的她都信。
我急了,抓着执勤战士的军大衣不放手:“沈哲!我哥,找他?”怕他不明白,又死死指着校大门的方向。
“哪个中队的?”
摇头!
“读啥专业的”
继续摇头!
执勤战士脸黑,看不出发绿,他扶了扶被我震歪的帽子,朝值班室喊道:“队长,这有个离家出走的小姑娘,快来!”
从训练场赶来的沈哲,跑得急,一喘一喘呵气,在校门口到的就是这幅景象,那个穿得圆滚滚的姑娘在值班室的长椅上晃着小腿,安安静静的,嘴里挂着棒棒糖,他知道,他的姑娘到哪儿都是一幅令人疼惜的可爱模样。
“一个人?”沈哲用搓热的手捂着我冰冻的脸,全然不顾屋里其他人的眼。
点头!
“冷么?饿不?”
再点头!
“三姨,你阿爷,知道吗?”
我急急道:“没讲,他们不晓得!也不会晓得,小表不会说出去。”在彭家,沈哲这名是忌讳,连带着帝都也成了家里的禁忌。
沈哲掖紧我的围巾,转而对屋里人致谢,谦和有礼,他说:“谢谢队长,小丫头我带走了!”
塞着糖的嘴吐字不清:“不小不小,祖母我这年纪生阿爷了。”握在我手上的力道不大不小,手心一如小时的温度,是暖暖的好,抬头,是他的眉他的眼,于是,欢喜。
餐馆的洗手间,和着流水声,沈哲话里有怒气,对着电话那头的人:“你们一个两个不是怕死了我见她,现在呢?”
他又说:“她来了,我怎么办?”
我在门外掉了头,搓搓冻僵的双手,帝都的天真冷啊!
沈哲的普通话不会平仄不分,我也听到了。
原来,相互取暖的情份也不过尔尔。
两年,也不知道是谁还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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