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婉豆说(04)
9.龙眼树下龙眼树
小表跟我说,沈哲每年都会在z市,可每年都没踏进云城的乡下一步,他说:“豆豆,暑期60天,寒假30天,两年上百天,他要惦记着你,怎会推脱自己忙?帝都纸醉金迷,咱云城清汤寡水的,人眼比天高,瞧不上啊!”
小表说:“小豆豆啊,沈哲不是良人啊!别拿你大眼瞪我啊!你倒是点头啊!你到底懂没懂啊!”
沈哲北上的那年除夕,到处炸着烟花爆竹,我在村口徘徊,小表拉着我手捂了捂,他说:“豆豆,咱算了吧!”
有一年,杏花微雨,那个穿着白大褂的俊俏青年立在窗前,他也说:“豆豆,咱算了吧!”
这是我第一次进酒店,大概有点像刘姥姥进大观园,探头探脑,瞧啥都新鲜。前台是个热情到聒噪的大姐,沈哲拉着我手进那亮堂的大厅,前台大姐看我俩的眼神有一股杀不住的暧昧,好似我俩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亏心事儿。
沈哲从我背包里掏出身份证,小表塞的小饼干掉了一地。我吐吐舌头,不觉得很丢脸。打心里把小表日千八百遍,暗暗啐了一口:“小表你个杂碎!”
“一间单人房,安静点儿的。”沈哲把证件递去,摸钱包。
“俩人俩证件,你的?单人房床小,没大床房舒服,俩人床大点儿好办事儿不是?”前台大姐头也不抬,话里有话,我还小当然听不懂。
沈哲咳了一声道:“我不在这儿住。”
前台大姐咧着嘴,音量有点高:“哎呦,大姐眼尖着呢,小年轻精力旺盛的,就那点事儿,还不好意思讲,艾…我过来人还不懂,你说不住啊赶明儿瞧着不还是打人姑娘房里出来,墨迹啥赶紧的,这都是要求登记的,政府管得严,这一条街酒店都这样儿不登记不让住。”
沈哲耳根微红,却也没再说话,着手递了学员证。
大姐瞧了我几眼,眯着眼笑得灿烂:“小伙儿是军人啊,这姑娘小脸儿真俊,就前儿你们学校上我这开房的多着呢!那个主题房别说有多火了。”
沈哲的两颊爬上了红晕,急急咳了一声。 我收罗了地上的小饼干,揣进兜里,扭头,开口:“阿姐,这是哥哥,我是表妹!”记得那时我说得认真又诚恳,只差在脸上用荧光笔写上信我信我啊!
“哎呦,是情哥哥和表面上的妹妹,大姐懂,嘿嘿…电梯在那呢!”
正要开口辩解,沈哲就揪着我往电梯方向走,还没来得及说,我俩真的真的是表兄妹啊!打我记事起,沈哲的声音就很魔性,他会揉着我的肉肉脸不厌其烦地告诉我:“豆豆,我是哥哥呀哥哥呀!”
我要拧起嘴来装深沉,可有四五成像沈哲,娘亲说:“生了个别人家的女儿!不应该啊!不符合现代生物学遗传规律啊!”诡异得很,过凌晨十二点想想脊梁骨都有点凉。小表也曾扯着我的嘴巴子,再猥琐地端详一遍沈哲,他说:“神像,形差点儿,豆豆丑。”
后来想,自我从无良的母亲肚里落地,沈彭两家确实是把胎盘给了隔壁老王炖食,把我留下养大,虽然阿爷总在家里鸡飞狗跳,乱七八糟时怀疑当初是不是天黑眼瞎送错了。当我是团人见人爱的包子时就和沈哲一块儿吃饭睡觉,长到人嫌狗憎的年纪也还同沈哲一块儿吃饭睡觉,由此我在一个辗转反侧,鸡鸣狗吠的夜晚冥思苦想后得出了个结论,样貌神态可隔空遗传,但智商这东西,难!
沈哲反锁了房门,把背包随意往木椅上一丢,我听到啪的一声,这光景,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已有下了视死如归的决心,打不还口,骂不还手,不想没挨批屁股也没挨揍,沈哲只是静静坐在椅子,一时无言,只拿他大眼有些忧郁地盯着我瞧,怪!
我在床脚装小媳妇儿:“咳…打你电话没人接,信息也没回…” 端详沈哲的表情呈现僵、硬、苦、涩的规律性变化,似活吞了不止一只的活泼苍蝇。
“你没在,院里的杂草没人整,阿爷只管他那鹦鹉阿妈也难得管我,村口小店也不卖手指饼干了,小表还同小时候一样嘴啐,龙眼树一大枝条被去年打台风挂断,秋千也没地方放了,刘寡妇炖的鸡汤没鸡肉…”我委屈得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沈哲别过脸去,看不到他的反应,我以为他会心疼地揉揉我脑袋,却没有,继而又说:“我给你写过信的,可是又给退回来了。”话里是淡淡的忧伤,对于这件事我一直很难过,大抵是我自我上学识字除应试教育要求的八百字作文外从未那么认真的去写那么几段文字,还动用了半斤重的新华字典。
沈哲走来,我瞧见他的脚一步步靠近,眼前一黑再黑,他的手覆上我的眼,开口的嗓音有些许沙哑:“等我回去,再看!”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叫了一声:“豆豆…”小表也叫我豆豆,阿敏在心情美丽的时候也唤我豆豆,甚至是娘亲,小时我还十分可爱的时候也喊我豆豆,可却没一人叫着豆豆如沈哲这般让我眼角酸涩。
额头上像是有水落下,啪的一声冰冰凉,我说:“沈哲,你的口水,打到我了!”
头顶上的人吸了吸鼻子,带着冬日微凉温度的手拭去我额上的湿润:“是鼻涕!” 好气噢,但我高兴,简直变态。
那只环过我头覆我眼上的手没放下,另一只却爬上我的脸颊,略带着茧子的手抚了扶蹭了蹭,直至鸡皮疙瘩爬满脖颈。
那人覆我眼上的手紧了几分:“这么瘦,这可怎么怎么办?”
“他们都说,豆豆在家里好,安静了,不闹腾了,长大了。”
“却没人告诉我,她瘦了,跟纸糊的灯笼一样。”
“也没人告诉我,她竟,呆成这样…”
我不乐意了,明明这么机灵可爱又动人,怎么就呆了:“呸…你才呆,你阿妈呆,你全家都呆…”
只听头顶一阵低笑飘过,轻轻的暖暖的,南方春秋傍晚的夕阳就是这般。
初冬还没供暖的帝都对于生长在亚热带的菟丝子来说确实冷得很,沈哲掖紧了盖在我身上的并不厚实的白被,又把厚重的军大衣叠在被上。
在他手要抽走时抓住了他的袖角。
“干嘛?”
“冷,我想和你一起睡。”
“你几岁了?”
“又这样,这和几岁有什么关系?” 沈哲见我一脸执着,跟七八岁时没什么两样,只好窸窸窣窣脱了外衣,脱鞋上床入被一气呵成,不一会儿,我的后背是一个温热的怀。一如小时,云城山村小镇的冬季,靠在沈哲身上,身前裹着厚厚的被子。他的手翻着书一页又一页,怀里的小小姑娘打着瞌睡,嘴角微湿,就这样就是一个冬天。
沈哲戳着我的手:“冷藏室里的冻猪蹄…”
我眼珠向上翻了翻,额…卡住了!依在我脑袋上的下巴一动一动:“整天在想些什么,又不好好读书,这么冷的天,跑过来,挨冻么?”
脖颈有点凉,往被子里缩了缩:“沈哲,我想听你讲同根樱花树的故事,就你抽屉里的那本蓝色封面的。”
身后人明显一顿,手上的力度也紧了几分,他听起来很讶异:“你看了?”
点点头:“看了点儿。”
“那你知道书里的秘密了?”他看起来有点紧张,有种被人窥了私处的慌。书里的秘密又不是你的秘密,慌什么?
“没看懂,你知道,我一直笨笨的,什么秘密?”
那人松了口气,僵硬的人型大靠枕软了下来:“那书,不好。”
“骗人,要不好,你老拿出来擦拭干甚!还用软布,还放抽屉,明明书架那么宽敞。” 身后人连声都没吱个,我不死心,拿出厚脸皮十八式:“讲嘛讲嘛,好么好么?”抬头,眼巴巴地望着他,我小时甚至是成年后也常用这种手段来达到某种目的,百试不爽,小表用一个十分精辟的名词形容我这没脸没皮的狡诈行为:“小妖精。”
沈哲无奈,口气里是难得的迁就,娓娓道来:“在上海的一所老校里,停车蓬的边上有两棵寂寞的樱花树,他们只有一条根,所以自能靠仅有的一片泥土相依为命。”
我歪着脑袋:“然后呢?”
沈哲的嗓音低沉:“那棵大的樱花树对小的说:如果你没有水分,就从我的枝头摄取。
小的回答:如果你失去了养料就从我的根茎上慑足。
大的樱花树又说:如果你的叶子焦蔫,我来为你遮挡太阳。
小的回答:如果你不开花不结果,我愿意为你招蜂引蝶。
两棵樱花树就这么彼此支撑日益茂盛起来。”
我眨了眨眼,扭身问道:“就只有这样吗?”
沈哲认真又肯定:“就这样了!”
“那它们长个百八十年不是会很挤?怎么不把小的移植到宽敞的地方去?大的老挡着小的阳光,它怎么进行光合作用!怎么长高高!”
沈哲环着我的手臂紧了紧:“也许,剪了根,会活不成吧!”话里苍白无力,仿佛会死掉的是自己。
“真的会活不成么?”
头顶上人又叹气,好似自进了大学就时常这样,像个老头,他说:“豆豆,这只是个小说,不较真!”
我吸了吸塞住的鼻:“咱院里的大龙眼树旁也有棵小龙眼树,你走了后没人给浇水施肥,树枝瘦瘦细细,叶子黄蔫黄蔫,阿爷说大概是活不过今年的冬天!”
“不会的,不会活不过今年的冬天,真的,信我!”沈哲把我装进眼里,语气倔强又认真。 “不就一棵要死了的龙眼树,至于么?”对于沈哲的话里话,我是不懂的,文化人肠子弯弯绕绕,见面不说“你好”不说“好久不见”却要吟几句酸诗,诸如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一类的,凄凄苦苦凄凄,酸得掉一地大牙。要我这村里来的土包子,头一句就是:“吃了么?吃饱了么?还要在吃点儿吗?”简单粗暴又实在,保不齐还会被夸懂事知礼,憨态可爱。 沈哲不说话,只顾着给我手戳热,古人有云:青纱帐里,暖玉温香,着实是舒心舒身。
多年后的一天,我有幸翻开那本被压在抽屉底端的蓝色书籍,只记得大抵是写了个同根樱花树的故事,不知书名是盛夏的樱花树,看上去很热闹的样子。侧页发黄仿佛历史久远却没有一丝褶皱,整整齐齐,一如沈哲永远都是干净清爽的模样。
翻开它,我看到了沈哲从未说出口的,那两棵樱花树,无论是哪一棵,永远都不会开口去问另一棵:“那么…你…爱不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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