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城向西七里地,有一处茶摊。
摊子不大,也就两三张桌子,七八把长凳。
茶摊上卖的也不是什么好茶,都是茶老板从城中廉价淘来的高碎沫。
茶虽不好,但对于那些赶路的人来说,却足以解渴。
城西外,官道与小道层叠交错,或是贩夫走卒,或是商队镖行,每日经过此处的行路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无论是出城还是进城,人们行至此处,都会来到茶摊中,买上两碗凉茶,解解口中的干燥。
这一日,九月秋高,阵阵凉风吹过,将树上的几片枯叶吹落在地。
清秋时节,寒蝉凄切。
远方传来了寥寥几声蝉鸣。
蝉儿们像是感知到了自己生命快要接近了尾声,所以拼命做着最后几声挣扎。
临近午时,天气隐隐有些回热。
艳阳高照,就连路上的行人也变得稀疏了不少。
“敢问店家,你们这的茶水怎么卖?”
茶老板趁着空闲,正用纱布将高碎包成小包,忽然听到自己的身后传来了一声问话。
循声转身望去,只见茶摊的门口正站着一位书生模样的中年人。
来人身着一件灰色的儒生服,左手捧着一本早已泛黄的书卷,用着一股麻绳当做的腰带上挂着一支破败不堪的毛笔。
衣服上墨迹斑斑,虽然整个人看上去邋遢无比,但他的脸上却是分外洁净,就连那一撮胡须,也被修剪的十分整齐。
“先生进来坐吧,一壶茶只需一文钱。”茶老板停下手头的活,又看了来人一眼,继续说道,“若是先生最近手头拮据,下次路过此地再给也是可以的。”
书生向茶老板告了一声谢,闪身走进了茶摊,挑了一张最里面的桌子,然后才小心翼翼的向茶老板点了一壶凉茶。
午时的阳光明媚动人,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从远方不时吹过的几阵清风,轻轻的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然后又轻轻的将枯叶送到远方。
书生进入茶摊之后,将手中的书卷捧了起来,慢慢的品读着,而放在他旁边的那一壶茶水却似乎被他遗忘了一般。
茶老板几次想要出声提醒,但看到书生那副认真的神情,终是没有忍心打扰。
一阵秋风吹过,将茶摊外的茶幡吹得飒飒作响。
而坐在茶摊中的二人却浑然不知,危险的来临……
(二)
西边的官道之上,缓缓的走来了一群人。
远远望去,人群之中,人头攒动,足有数十人之多。
这些人衣着显眼,根本不似普通人家。
人群之中除了为首的几人是跨马而行,其余的众人全部都是用步行紧随其后,而且嘴中还喊着一些不知所云的口号。
“柳叶堂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柳叶无敌,天下第一。”
……
随着人群渐近,口号的声音也渐渐增大。
似是被外边的动静打扰,书生的注意力终于从手中的书页上离开,然后循着声音,抬头看了一眼。
窗外嘈杂震天,书生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却是什么也没有说,然后又重新低下头去,继续看着自己手中的书卷。
那群人吵吵闹闹,终于在茶摊门口停了下来。
骑在马上的一人看着为首那人一眼,说道:“掌门师兄,看来金刀门的人还没到。”
为首那人点了点头,道:“那也正好,我们就先进去歇歇脚吧。”
众人翻身下马,为首的几人进了茶摊,剩下的一群人则是静静的守在了茶摊的外边。
“掌柜的,你们这有没有好茶?”
“有有有,客官放心,我们这环境虽然简陋了一些,但好茶可绝对不比城里的差。”
茶老板赶忙应了一声,然后转过身从柜台的底下掏出了一个箱子。
箱子打开,里面竟然放着数十个罐子。
茶老板小心翼翼的拿出其中一个罐子,从里面捏出了两三撮茶叶,放进了旁边的一个空茶壶中,然后又将罐子小心翼翼的放了回去。
茶水在火炉上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淡蓝色的火苗安静的舔舐着壶底,柳叶堂的众人全都屏气凝神的在等待着金刀门的到来。
书生终于看完了一页书,书页翻动时的窸窣声在此时竟显得如此明显。
忽然,远处一阵尘土飞扬,马蹄声由远即近。
一行人马在茶摊前勒马停住,为首的大汉声音如铜钟般震耳:“叶掌门,别来无恙啊。”
(三)
“仇啸天,今日你我生死对决,为何却姗姗来迟?”
柳叶堂的叶掌门坐在茶摊之中,语气有些不悦。
“多说无益,现在洒家已经到了。叶老三,你可有做好赴死的准备?”金刀门的仇啸天掌门声音依旧粗犷。
“谁生谁死,还不一定呢。”
叶老三冷哼一声,身影却早已从座位上消失。
仇啸天暗道一声不好,赶忙抽刀一横。
哐当!
随着一声清脆的金属敲击声传来,仇啸天胯下的宝马却似突然支撑不住一般,后腿扑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仇啸天飞身跳离了马背,还没站住,叶老三的剑光便已经到了眼前。
刀光剑影。
二人的身影越来越快,招式之间也愈发凶险。
恐怕二人稍有不慎,便立马会有一人命丧当场。
在场的柳叶堂和金刀门的人,看着二人打斗,无一不是心惊胆战。
这场比斗,虽然看似只是面前二人的生死对决,但又何尝不是自身门派的生死对决呢?
掌门若是不在了,那自家的门派又焉有完存的道理?
而就在仇啸天和叶老三斗的难舍难分之时,远处的城门却突然大开。
一行数千人的军队整齐划一的直朝西方而来。
队伍中所有军人全都手持长枪,身着甲胄,为首将军的脸上也宛若面临大敌一般的严肃。
茶摊距离城门只有区区七里地。
还没有半柱香的功夫,数千人的军队便已经快到了眼前。
仇啸天和叶老三此时也早已停下了手中的争斗,看着不远处的军队,二人相视一觑。
军队到了茶摊前,竟没有再继续向前,而是齐刷刷的停了下来。
“将这个茶摊围住,不允许放走里面任何一个人。”
为首的将军一声令下,数千人马顿时将小小的一个茶摊包裹的水泄不通。
(四)
“我们聚众斗殴,被朝廷知道了?”
“我们两个门派加起来还没有两百人,用这个阵仗来抓我们,大了点吧?”
“我也觉得不像是来抓我们的。”
“那这个阵仗是来干嘛的?”
“拆这个无证经营的茶摊?”
……
仇啸天和叶老三看到眼前的阵仗,顿时有些傻眼。
好在为首的将军并没有让这份尴尬的维持太久,而是清了清嗓子,对着前方说道:“本将奉了皇上的口谕,特地来请苏老剑神进宫一叙。”
将军此话一出,在场众人无一不是倒吸一口凉气。
剑神?苏文兹?
三十年前,有一位虬髯剑客横空出世,只凭一剑便只身独闯江湖,随后虬髯剑客凭借着自己高超的剑术,迅速让整个江湖记住了自己的名字:苏文兹。
此后短短数年,苏文兹凭借自己所创的文字剑诀,先后击败了所有剑术高手,“剑神”之名,也就此传扬开来。
十年前,有人传言剑神苏文兹练剑之时因走火入魔而死,一时间举世皆惊,甚至一开始还有人声称自己见到过剑神的踪迹,意欲驳斥江湖流言。
但从那之后,苏文兹却真的再也没有在江湖中出现过,那些少数驳斥的声音也终于被流言覆盖。
剑神苏文兹已经离世,这几乎已经成为了江湖上人尽皆知的定律。
但此时数千人的军队就在自己眼前,朝廷若是没有确凿的消息,定然是不会如此草率的动用这么多军马来这。
但剑神苏文兹真的在这里吗?
众人互相望着彼此,像是怀疑对方就是剑神假扮的一般。
“十年前,皇上为了请我入朝,不仅杀了我的所有亲友和我的结发妻儿,更是在江湖中散布我身死的消息。十年过去了,现在你们,又要故技重施了么?”
茶摊的最里侧,原本正在认真看书的中年书生,在此时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而从他嘴中说出的话语,却让在场的所有人不禁后背一阵发凉。
(五)
书生将书卷揣在了怀中,然后负着双手一步一步的走出了茶摊。
“我应了皇上的愿,在江湖中消失了十年。这十年里,我不曾沾染过半分红尘,更无结交过半个朋友。我用了十年的时间,将自己成功的变成了一个孤家寡人。不知道皇上这次,还打算用什么来要挟我?”
书生的语气平淡如水,但谁都清楚,在这平淡的语气之下,究竟隐藏了多少常人难以理解的愤怒。
书生走出了茶摊,然后抬起头静静的看着骑在马上的将军。
虽然书生抬着头,但所有人却分明感受到他是在俯视,不仅是在俯视面前这个骑在马上的将军,俯视这茶摊外的数千士兵,甚至是在俯视远在皇宫中的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
将军胯下的战马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竟不安的向后退了两步。
将军拉扯缰绳,稳住战马,然后看着书生,狠狠的说道:“陛下说,这次若是苏老剑神不答应,便让苏老剑神在江湖上真的消失。”
“哦?”书生环视一圈,笑道,“就凭你们这些虾兵蟹将?”
“虾兵蟹将?那待会就请苏老剑神指教一二了。”将军冷哼了一声。
书生依旧负手而立,此时转过头来,对着仇啸天二人说道:“带着你们的人,进去避一避。”
书生话音未落,柳叶堂和金刀门的人就蜂拥似的挤进了茶摊。
此时破烂不堪的茶摊,竟像是铜墙铁壁一般,成了众人心中最大的救命稻草。
书生看着眼前数千名蓄势待发的士兵,脸上毫无半点惧色,只是伸手取下了挂在腰间的那支破毛笔。
毛笔入手,书生浑身的气势顿时散发到了极致。
“那苏某便斗胆指教将军一番。”
(六)
书生提笔,将笔凌空落下。
这一落,便是一点。
笔落当剑,霎时间,风起云聚,天地黯然,周围的将士无一不是骇然心惊。
当今世上,竟有人能够凭借一己之力,引动天地变化。
若是知晓书生的本事如此通天,就算是再借领头将军十个胆子,他也绝对不敢前来啊。
书生抬笔,再落。
笔尖自左向右,缓缓的移动,书生的手很稳,运笔时没有半分的颤抖。
这一笔,叫做横。
一笔成横,狂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枯枝残叶,然后如刀锋般向将士们飞去。
那些将士身上的甲胄,在与枯叶接触的瞬间,便立马变得伤痕累累。
为首的将军迎着剑风,艰难的下了一个命令。
“前进!”
书生面色淡然依旧,转笔再落。
笔尖凌空向左奋力斜下。
一撇风转,遍地的草枝,从地上盘旋而起,或拦腰折断,或连根拔起。
周围的将士们再也支撑不住,身形被狂风卷起,所有的抵挡全都化作泡影。
书生笔尖再转,向右微斜。
捺落,风定。
云散风清,漫天的枯枝残叶纷纷扬的飘落在地,而先前被卷飞上天的的将士们也七零八落的全部跌落在地。
虽然数千将士全都毫发无损,但所有人望向书生的目光之中,震惊与忌惮之色,较之先前却更加浓郁。
传闻剑神苏文兹的“文字剑诀”,一气呵成,根本无法终止。
尤其是那最后一笔,可令山河两断水倒流,直教银河落九重。
就算是用天地变色,乾坤颠倒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
可书生方才用毛笔使出的“文字剑诀”,不仅气势上没有丝毫的减弱,而且那最后一笔,分明已经剑气内敛,达到了收放自如的境界。
十年苏文兹,万古剑道明。
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今日之战若是传扬出去,剑神苏文兹的声望将空前强大,甚至关于他的传言极有可能百世不绝。
书生平静地将毛笔重新挂回腰间,目光扫过周围横七竖八的士兵们,然后看着茶摊中的众人问道:“有酒吗?”
叶老三闻言,连忙解下腰间的酒袋,双手送到了书生的面前。
书生接过酒袋,看了叶老三一眼,平静的说道:“你的剑法不错,好好努力吧,江湖终究是属于你们的。”
“苏老前辈……”
书生喝下一口酒,笑道:“我老了,自从十年前的那个秋天,我所有熟悉的人在我面前一一死去之时,我便早已无心这个江湖……”
书生抬头看了看天,然后叹了一口气,默然的离开了。
众人看着书生离去的背影,莫名的感到一股孤寂与悲凉。
哗哗哗……
一阵铁器掉落在地的声音响起。
除了倒地不起的将士们,在场的所有人几乎同时朝着书生的背影跪了下去。
“江湖将再无剑神。”
饮酒自归去,阵阵秋风吹过,带来了远处书生击股长歌的声音:
秋风里送故人归,故人归去秋风堆。秋风堆尽明又复,故人几时得还来?……笑风难解故人意,举酒无人空自饮……不愿酒醒……独孤旧……唯愿……醉梦……见故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