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莉快三十岁的时候在笔记簿上写道：“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过三十岁生日那天，夜里在床上看到洋台上的月光，水泥阑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横卧在那里，浴在晚唐的蓝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经太多了，墓碑一样沉重地压在心上。

但是她常想着，老了至少有一样好处，用不着考试了。不过仍旧一直做梦梦见大考，总是噩梦。

以上是张爱玲《小团圆》的开篇文字。梦，月色，失落了的爱情，沉重的心；还有梦里的美和紧张、大考和爱人。

当然这个爱人仅在九莉的梦中出现一次，且不是在这故事开头，而是在结尾，以貌似首尾呼应的形式出现。一切皆因那梦中的美，于现实中永远不会出现，甚至在梦中也仅有一次；之外的，便是如大考似的煎熬性的紧张了。故而，是难得，是难舍；是舍不下，又得不到。

1、

“宁愿天天下雨”和“希望它永远打下去”，是盛九莉对待爱情的态度。一句话，她明知道自己在邵之雍心中微乎其微的地位，也知道凭借自己的力量无力改变，却是幻想着以外在环境的“不变化”，来侥幸维系。

这是被爱俘获了的女人的悲哀，虽并不止九莉一人；却也是张爱玲爱情的写照：遇见你，我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但我的心是欢喜的，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

爱情中，唯有在相爱双方情感付出极不对等时，才会出现这种状况。一方的“低”，必得有另一方的“高高在上”作陪衬。且不说如果邵之雍一直是宠溺着盛九莉的，但凡他以一颗平等自然的心来爱她，她也不会有机会去“低到尘埃里”，更不会在自欺欺人的侥幸中乞求爱情了。

也就是说，只有在不平衡、不对等的爱情中，卑微的爱才会存在。

很多人都以为盛九莉不值得同情，想必正是因为这种卑微。

2、

在他们认识的最初始，她就知道他是有爱人的。

楚娣第一次见面便笑道：“太太一块来了没有？”

九莉立刻笑了。中国人过了一个年纪全都有太太，还用得着三姑提醒她？也提得太明显了点。

当然，就算楚娣不提醒，九莉也不会被蒙在鼓里。因为邵之雍可以说是个特“坦诚”之人。不但是太太，但凡和他有一丁点暧昧关系的女人，他都不对九莉做隐瞒；甚至会以沾沾自喜的语气说与她。

“知道就是接受”。是的，在九莉和他相处的时光里，邵之雍把自己和其他女人的关系一一向九莉和盘托出，一二三四五，甚至更多，这还不包括他因为九莉的缘故上报刊登的两则“协议离婚启示”中的两位太太。

如此想来，离婚又能如何？离婚后的邵之雍也没提出与九莉结婚不是？而即便他们结了婚，九莉就能阻止他的这种对女人的“博爱”吗？

答案明摆着的。就像后来燕山所说“他好像有支配你的能力”；的确是的。明明知道他用情不专、“心不在焉”，仍然故作镇定般地与之交往，不是被控制得死死的是什么？

这又是一个大家觉得九莉不值得同情的地方。如果之前我们说她爱得卑微，那么现在便是爱得失了原则与尊严了；如此这般，又怎能博得同情？

3、

如果想问她为何如此卑微、如此没有尊严，这都是为什么？那便是：什么都不为，只为“爱”。

九莉说：你如果想保留他，就必须听他讲，无论听了多痛苦。她还说：他是这么个人，有什么办法？如果真爱一个人，能砍掉他一个枝干？

那么，问题又来了，世上的男人千千万，九莉为何偏爱这么个滥情的渣男？

这一点我们除了可以用那句被人们说滥了的话“爱一个人没有理由”之外，还是可以试着做下分析的。

首先，在九莉的生活中还没有男人出现。也可以套用邵之雍说的一句话“我看你很难”，意即，“很难找到喜欢你的人”；的确是的。究其原因，是因为她自卑不自信、高傲又冷酷的性格。

但，越是像九莉这样孤傲的女人，其爱情越是热烈而奋不顾身；因为孤傲不是她的本性，是她不得已的选择。

她爱之雍，不仅爱他的文笔才学，更爱他欣赏、肯定她的才华；她爱之雍，不仅因为他是第一个走进她生命中的男人，更因为他是一个三十九岁、有阅历有魅力的“老男人”；她爱之雍，还因为她之爱的理想主义——

她崇拜他，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等于走过的时候送一束花，像中世纪欧洲流行的恋爱一样绝望，往往是骑士与主公的夫人之间的，形式化的连主公都不干涉。她一直觉得只有无目的的爱才是真的。

是的，无目的的爱，理想的爱，纯粹的爱；同时又是最绝望、最卑微之爱，低至尘埃里的爱。当她拿装在信封里的烟蒂给他看时，她在爱情中的“低”之地位便开始了。

4、

那么，邵之雍的爱又有几分呢？

当然，邵之雍还是爱九莉的。这一点可以肯定。只是这种爱，是一种“泛爱”，一种“博爱”；可以说，他爱几乎所有如九莉这般有性格的女人。说不好，他甚至会因俘获她们的心而得意万分。

以邵之雍的眼光来看，盛九莉是个自卑又清高、孤寂又傲娇的女人，是她的与众不同首先吸引着他——

你跟你三姑在一起的时候像很小，不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又很老练。

你脸上有神的光。

你还是过的学生生活。

如此种种，都是九莉吸引邵之雍的地方。而当他确定俘获了她的心，而并不曾近她的身之时，他表明“我不喜欢恋爱，我喜欢结婚”，而他的所谓结婚却是“另一回事”，是同居、是占有而已。

他以壮大家属的阵容为荣，只是不知有多少女人甘心为之当妾？起码，低到尘埃里的盛九莉尚不甘心。

一句话，邵之雍的爱是廉价之爱。这个如过街老鼠的汉奸，在他如鱼得水之时，身边不乏有趣的女人，她们或死心塌地，或心生嫉妒，或心灰意冷，但他从不主动放弃任何一个，因为“人是他活动的资本”。而当他好运到头、连自身都不保之时，曾经同他好的女人都同他分了手，包括已然“献身”于他的九莉；所以曾企望“三美”大团员的他，最后连“小团圆”都算不上了。

5、

爱情中的煎熬有多种形式，最常见的一种是“单恋”；一方烈如火，一方冷似铁。爱不得又放不下，是爱情中爱得多的一方最大的痛苦与悲哀。

而在《小团圆》中，盛九莉感受到的是另一种形式的“爱不得”；表面上看来你是拥有爱情的，而实际上，你与那爱情却有如隔着一座山、一片海，近不得、望不见。

等待，是盛九莉爱情的全部，一种看似存在着、却永远不能得到肯定的希望，一种说不上是归宿的爱的归宿。

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的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

这段于故事首尾同时出现的有关“等待”的描写，虽然形容的是大考，却和九莉所等待的爱情如此相近；读之骇然。

好在，最后九莉终是放弃了。她终是清醒地感知到幸福的渺茫不可及。这放弃不在别人的善意提醒，只在自己的内心。

然，放弃并不代表着爱的终结；最后，让我们重温下九莉一生仅出现过一次的美丽梦境——

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突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

是的，放弃并不代表着终结。因为爱情正如张爱玲所说的那般：爱情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