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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凤翎开君安在
凉飕飕的风拂过脸颊,凤九觉得眼皮很重,口干舌燥,最要命的是肚子还很饿,她费老大劲才勉强将眼撑开一条缝,一线银色映入眼中,像是一缕月华,清雅淡然。
蓄了力气,一鼓作气睁开了眼,周遭光线虽昏暗,凤九一时也有些不太适应,待她缓过劲来,此番映入眼的景致,委实教她喜忧参半,咫尺间东华矮身坐于杌子上,斜靠着床栏沉沉睡着,他一手牵着自己的手,一手圈住怀里熟睡的白滚滚,一头银发流泻满肩,感受着他温湿的气息扑在脸上是那么的沉稳绵长。
倏忽间鼻头有些发酸,牵扯着眼睛也有些苦涩,这个画面,午夜梦回时曾无数次出现在她脑海里,可梦终归会醒,怎么说她都顶这个青丘女君的名头,决计不能认怂,是以一直不肯承认,其实她害怕一个人。
每次睡醒,儿子滚滚早已去了学塾念学,凤九心里一阵欣慰,求学一事上他很教人放心,可欣慰过后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她的心也跟着空荡起来,好在她是只适应力极强的狐狸,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她觉着和避世青丘的三百多年没什么分别,也就习惯了,习惯了一个人发呆,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赏花,一个人逗鸟,偶尔也学着那些文人雅士,泡壶茶,吟一下春花诵一段秋月,没有他的日子,她就仅着这些过活。直到那天向来稳重内敛的重霖在自己面前爆发,她才恍然原来她可以习惯寂寞却不能习惯生命里没有他,没有东华。
凤九在心绪如此复杂之当下,隐约还记得自己是本着个生不能同时,死定要同穴的念头,闯入妙义慧明境中的,如今他就在身边,她如释重负的舒一口气,和他的生死一比较,自己那些小别扭又算得了什么?她想明白了,她想同他絮语家常,执手天荒,可她说过什么?【你给我的这些……我都不要,其实你不用给我这些,我们也算两清了。】【引用原文】
他剖了半颗心给自己,自己却伤他那么深,那句‘我爱你’泰半是他安慰一个将死之人的托词罢。这一瞬,凤九害怕他醒来,害怕他离开,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当她再次看向他时,他已经是睁眼的状态了,眼神依旧是她极爱的深邃迷离。
东华带着刚睡醒的浓重鼻音,问道:“醒了。”
“……恩。”凤九偏过头去,不敢看他,她不知道如何面对他,如何才能收回那些说出去的混账话,她此刻有些怨缈落,为什么打伤她却没有将她打死,没有将她打死也就算了,按话本子里说的一般没死的都该失忆啊,可她为什么没失忆?!她深信不疑,奉为典籍的话本子,居然诓骗她,凤九倍受打击!
都说智慧与美貌并存很难,凤九她却做到了,可天下无完美之人,圣人也有瑕疵,所以又有另一说,漂亮且聪慧的女子,往往情商极低,青丘之国的凤九殿下就是其中的一位翘楚,顶顶资深。东华说她喜杞人忧天,也是剖析得很精准的。
凤九那厢正暗自神伤,纠结欲死,东华只专注的凝睇着她,墨黑深邃的眼中看不出半点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他的人都再也没办法离开她,纵然天崩,即便海倾,那又如何?
他稀里糊涂的化世,然后又浑浑噩噩的独自过了几十万年,孤独他从来不屑说,自他化世以来从未将任何事真正放在心上过,只是当时当事,当做便做,但现在不同了,他有她,有他们的孩子,既然有些事避无可避,有些人注定遇见,他现在只想倾他所有,护她一世无忧。东华看着一脸颓然的凤九,眼中不禁浮出一丝笑意,她委实有些能耐,尽可以教自己生出这些执念。
如同凤凰涅盘,经浴火之痛,方能获重生,凤九此刻思绪拧巴成结,不啻涅盘之痛,好在没白痛,顿悟只在瞬息间,如今他没有羽化,只这一件事她便该知足,不该去奢望他能原谅自己,有些事自己做了就要负责任,该放手就要放,否则只会害人害己,这世上本来也没什么事是放不下的,端看遇事的人想不想放下。
何谓缘?其实并不玄妙,就像面粉和面团,它们只是形态不一样,本质是一样的,缘分亦如是,不过就是彼此在不经意间出现在对方的生命里,在一起有缘,不在一起未必无缘,不应去强求某个果相,那么她同东华从来都是有缘的,纵然以后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即便这条路上没有他,她也该知足。
既如此,不如早点放手,免得她再生出那许多的不舍,“你放开我罢,一直牵着怪累人的。”她说得很小声,不知是怕他听见,还是怕吵醒白滚滚。
话音落了许久,也没见东华理她,自己的手仍攥在他手里,凤九动了动,想着这次她主动些,坏人她当了算了。
“不是你说的要我一直握着么?这么快就反悔了?”东华手里加了力道,教她动弹不得。
闻言,凤九有些蒙懵,她说过么,她几时说过啊,凤九想破脑袋都没想出来。彼时说出这些撒娇话来,她正处于意识涣散的当口,能记得才怪。
东华放开她的手,凤九一阵失落心酸,不待她失落心酸得彻底,东华仅用了一只手便将她自床上捞起圈抱在怀,她的下颚枕在他的肩上,一室静谧,徒留月华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地上生出深深浅浅的斑驳。
凤九一时没反应过来,熟悉的白檀香若有似无,教她欲罢不能,半晌才嗫喏道:“你生气了对不对?”
“没有,倒是有些郁结。”东华的声音低得有些惊心,带着淡淡的喟叹灌进耳洞,凤九的心紧了紧,不待她的那颗紧巴巴的心舒展开,耳中又灌入他的话,“你得补偿我。”
对,欠他那么多,她是该补偿他的,“要我怎么补偿你?”
“在我身边伺候我。”凤九觉得东华这个要求委实有些低了,想当年她在太晨宫内做宫婢做了四百年,虽只做些扫地打杂的粗活儿,但也多少累积了些做下人的经验,如今再重操旧业,尚不算难事。
“就只是这样?”
“嗯。”东华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那……你想我伺候你多久?”凤九很贴心的想着白滚滚还小,她这罪怕是赎不了多久,她得照顾儿子。
“永生永世。”
凤九斟酌了片刻,眼角微微泛起一股热气,不知道缓了多久才呐呐道:“真的么?”她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在说话,那声音有些飘渺,不真切。
“比珍珠还真,不准再玩失踪。”东华的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
静默了片刻,凤九开始抖动,越抖越凶,呜咽声愈发大起来,且伴着撕心的悲恸,他这是还要她的意思么?她那么笨,总是带给他祸事,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东华嘴角微扬,胸口里的那半颗心凉了许久了,随着她炙热的泪水渗进衣衫,触及肌肤,他的心也跟着暖起来,暖意融融。
凤九虽哭得梨花带雨,小身板儿乱颤,但脑子也没闲着,她觉着这两百年来的苦,怪不得天命,都是她自作孽不可活,是自己不够相信他,害了自己和滚滚,更苦了他,要说命中有劫,她无疑是他的劫,他的大劫!而他只是一味的想着如何帮自己渡劫,却从未想过他自己的劫该如何渡,末了也就为自己思索了个羽化的办法。
念及此,凤九很愧疚,她暗暗发誓以后会加倍对她家帝君好的,他给了自己半颗心,那么自己就把整颗心给他,又如何?!遑论她的心本就是他的,两千九百多年前就是了。
虽然肩背处的衣裳被她滔滔不绝的泪水浸湿了,太晨宫向来仙气尤胜,是以寒气也跟着不缺,入夜更胜,东华失了大半仙力,御寒的能力自不能同过去比,可他仍不愿放开她,如珍如宝的圈揽着她,只轻轻的抚着她的背,想缓解她的抽泣,倏尔他道:“你把滚滚养得很好,辛苦你了,小白。”
“是、是、是、是他自己能吃。”凤九抽得连话都说不清了,她确然很伤心。
“嗯,那你也有苦劳。”此话一落,她似乎抽得更凶了。东华无奈,只得不停的轻抚她的背。
凤九平复了好久才不抽了,轻声唤了声:“东华。”
“嗯?”
“我爱你,我再也不要离开你,我再也不会怀疑你,我白凤九指天发誓,从今往后就算我不信我自己,我也信你,我真的好爱好爱你。”
闻听,东华终是解颐,他的眼再深邃也盛不了此刻延绵的秋水,在月光的映照下脉脉涌动,徐徐漾开,搂紧她,轻声道:“我知道。”叹口气,“小白,我爱你。”
“咳咳……虽然娘亲醒了我很高兴,但是我现在是不是该回避一下?”白滚滚一脸肃然的依偎在东华怀里看着嘤嘤泣泣的亲娘问道。
“你、你、你几时醒来的?”凤九猛的起身,粉面带红,湿意犹存,有些惊慌,像被抓奸在床的美娇娘。
“娘,你哭的声音那样洪亮,还不停的抖,我能不醒么?”白滚滚有些气愤,方才梦里他正开心吃糕,且没有抢糕的捣乱,一大桌子都是他最爱吃的栗子糕,不曾想好事多磨,没吃几块,便被一声嚎哭震醒了,白滚滚很消沉,摊上这个娘,连做梦也不能安生。
“有这么大声么?”
“嗯,震耳欲聋。”东华语含笑意。
“嗯,难怪我说怎么愈发的饿啊!须知道哭是最耗费体力的事情了,”凤九揩干眼角的几滴残泪,望着东华道:“能弄点吃的来么,我好饿。”
“你想吃什么?”
“西湖醋鱼。”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