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博闻从医院出来,天还没有黑,他马不停蹄的开车回家,孩子雯雯几天没见到爸爸妈妈,一下子冲到章博闻怀里,紧紧的抱住,久久不愿松开,稍作停顿,章博闻带孩子到楼下做核酸,核酸做好出报告还需要一段时间,所以是第一要紧的事,做完核酸,回到家,母亲在厨房洗菜,为了迎接章博闻回来,母亲把从家里带来的土鸡从冰箱里拿出来化冻,章博闻本想休息一会,见母亲在厨房斩鸡,咚咚响,一直每个结果,致从母亲家里过来,他和妻子就去住院,都没时间跟她说上几句话,住院这些天,母亲不懂当地话,对附近又不熟,她不识字,也不知道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章博闻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起身走到厨房,夺过母亲手里的菜刀,我来切吧,母亲说,你在屋里歇歇,这些天估计累坏了,最终母亲还是执拗不过章博闻,一顿操作,做好了饭菜。一家人坐在饭桌前吃饭,雯雯一直妈妈呢,章博闻说,等会吃好饭带你去见妈妈。
饭后,章博闻打电话给妻子李文茵,问她想吃点什么,妻子意兴阑珊的说随便,但嘱咐他一定买点大麦茶和山楂片,奶涨的很,硬硬的,疼的让人不知所措。章博闻一个劲的说好好的,其实心里没一点概念,那东西到哪里买。
母亲收拾好餐桌,洗好碗,拖地,章博闻坐在沙发上处理工作上的事情,几天没出来,急需处理的工作积累了一大堆,有些工作还是要厂里解决一下,他打算先给妻子送饭,然后再去厂里。
母亲一刻也闲不住,章博闻本想自己去洗碗拖地,但在母亲面前,他也不想装装样子,他窝在沙发上不自觉的看了一眼母亲,说,要不要我拖,母亲说,你忙了一天,我拖一下,快的。拖完地,母亲准备给雯雯洗澡,章博闻说,等会回来再洗吧。饭后的家务活全部做完了,没事做,母亲坐在沙发另一头,雯雯在屋里玩玩具,章博闻也不知和母亲说什么。还是母亲先开口,母亲说,今年老家特别热,几个老人死的死,走的走,留在村里的人也快不行了,年纪太大,从来没有过,今年夏天热死掉好多人,隔壁村那边一个老奶奶去掰玉米,热倒在玉米田里,家里人找不到,找到晚上,她儿子才想到可能热倒田里了,去地上一看,老奶奶人都硬了。章博闻惊诧的说,今年家里那么热吗?,母亲说,热,从来没那么热过,没的藏,出门衣服就汗透了,你爸爸又不出门,躲到空调屋里,我不习惯,在空调屋里待不住,我从外面来家,先到大厅电扇吹一会,吹好了,再到空调屋里凉一会,不能都不出去啊,外面有鸡、有狗,还有鸭子,隔一会去给他们挖点水给他们喝,菜地及时浇水,要不是我去浇水,一夏天没菜吃,天热,一天要换六套衣服,出门一刻就浑身湿透了,没人想吃饭,中午的厨房根本不能进,晚上不得不烧饭,进厨房就像跳到水沟里一样,烧一顿饭,洗了一次澡,饭烧好了,人心也烧化了,根本吃不下去,我一夏天,瘦掉十几斤。
章博闻抬头仔细端详母亲,这才发现,好像确实瘦了很多,只是说好像,因为记忆中母亲就好像没有胖过,章博闻说,这里今年也热,听他们本地人说,今年从来没这么热过,去年不用开空调,今年不开空调晚上不能睡。母亲没接着说,想起什么事情,给妻子打电话,母亲说,“带的饭需要热一下嘛,现在叫博闻给你送过去嘛”,妻子说,“不要来那么早,来早了吃不下”,章博闻说,你问问她,还需要别的东西了嘛,电话里妻子听到他的声音,说其他的我已经发你手机了,章博闻点开妻子的微信对话框:纸巾、夜用卫生巾、一条睡裤、零食,水果不要买了。
打包饭菜,家里没有合适的饭盒,章博闻和母亲一时踌躇,正商量着,妻子又打电话过来说记得给她带条裤子,之前带的裤子都沾满了血,母亲问家里有没有饭盒,妻子说她曾经上班时买过一个充电保温饭盒,母亲根据妻子的指示找出了饭盒,章博闻坐在沙发上说,好久没用,脏的估计不能用了,母亲说,洗洗不就可以用了嘛,章博闻说,那么脏洗到什么时候,母亲说,人坐在那,什么时候也洗不好,很快,母亲洗好了饭盒,又用刚烧的热水烫了一遍,并将桌子上剩余的鸡块,拿到厨房去热,章博闻说,不用热了吧,刚刚吃的,母亲用她釉黑的老手贴近盘子的下面,紧皱眉头,双眼微眯,仿佛老医生给人把脉,已经冷透了,母亲郑重的说。
菜热好,母亲精挑了几块的好鸡肉,鸡根翅、鸡大腿,饭装到另一个盒子里,母亲颤巍巍的抖着手,在门前门户又找到什么东西,瞎子摸象一样,窸窸窣窣,房间里好像藏在不可告人的宝贝,章博闻说,你找什么,母亲说,饭盒需要包一下,不然拿到医院就冷了,章博闻说,这么近,开车十分钟就到了,哪里会冷。母亲不理会,从贴墙的吊柜里捞出一大串透明的塑料袋,随后认真挑出两个小袋子和一个大袋子,两个小袋子分别套住一盒菜和一盒饭。章博闻说,可以了嘛,你真不怕麻烦,母亲不厌其烦的说,做事不能怕麻烦,两个小袋子用装进大袋子里,大袋子挤成死扣。这样可以了,章博闻不耐烦的说,他早已换好衣服和鞋子,准备带上孩子去见妻子,母亲说,你等等,做什么事不能急,干活不能干一半,他愣在原地,杵在那,不知何故,茫然环视她蹒跚的身影,没一会母亲又从屋里拿来一个厚袋子,并从厨房里拿了一个汤勺,章博闻心里想,汤勺真是及时啊,那天陪妻子在医院,吃饭的碗筷全部没带,他和妻子只能用一次性的饭盒和筷子,吃完了再洗干净留着下次用,母亲仿佛未卜先知,又或者妻子告诉她后,她一直记在心里,母亲常说自己年纪大了,前面说的事,后面忘,可是她要记住的事,事情也不敢忘掉她,章博闻说,带个勺子好,我到是疏忽了,她那边没有吃饭的家伙,母亲没听见似的,用那个找出来的厚袋子把饭菜包裹进袋肚子里,临走前好像还不放心,用绳子扎了一个紧紧的结,用手摸摸,拍一下,才放心的递给章博闻,“路上开车慢点,晚上路不长眼”,母亲笑呵呵的说。
章博闻和孩子走到外面下楼梯,她还站在门口,嘴里还自言自语念叨,路上小心啊,章博闻说,给奶奶再见,孩子说,再见,章博闻说,要叫奶奶,孩子低头看楼梯,没理会。
车子开到小区门口,章博闻才想到妻子的需要的其他东西,全没带,他把车子停靠在小区门口的马路边上,迅速到超市里买了当天新鲜的面包、一大提的纸巾、三包夜用卫生巾、两包瓜子、还有一箱纯牛奶,问超市有没有大麦茶和山楂片,工作人一脸懵,他打电话给妻子,问妻子哪里买,妻子告诉他去药店试试,可是小区附近没有药店,章博闻开车找药店,一问还是没有,停车不方便,下了车,一只手拉着孩子,一边还要找药店,一个药店没有,又开车找第二家,答案还是一样,没有。找到第三家药店还是没有,章博闻有点泄气了,想到车里的饭菜等会可能真凉了,于是就先开车去医院。
到了医院,夜晚的医院剥去了白天川流不息的热闹景象,只剩下光秃秃的几条主干道和孤零零的几幢亮着稀疏灯光的大楼,楼下电瓶车车棚里散落着零星的电瓶车,各种汽车趴在地上,就像干涸的河床上滞留下来的垂死的鱼虾,章博闻一只手拎东西,一只手拉孩子,走到妇幼保健院住院部楼下,前几天看到的保安正襟危坐的坐在闸机口旁边,不远处的椅子上凳子上坐着一位中年妇女,脚底下堆着一个行李箱和一个蛇皮袋,两个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车停下来时候,章博闻早已通知妻子下楼,章博闻说,等会就可以看到妈妈了,雯雯说,你不骗人嘛,章博闻说,不骗你,雯雯说,你确定,章博闻说,确定。片刻后,孩子一直站在闸口仰望电梯口,说,妈妈怎么还没有下来,正在这时电梯下来一个人,准备中午紧张的伸头望,电梯门打开,并没有人出来,随后电梯呼啦一声又升上去,章博闻失落的转来转去,孩子却死守着闸机口,盯着电梯,只盼着妈妈早点出来,电梯又下来,呼啦一声门开,是一个胖胖的妇女,拿了货架上的外卖转身又上去,章博闻本想给妻子打电话,这时另一个电梯又开门了,弹出来的是一个黑黑的高高的影子,是熟悉身影,是孩子的妈妈,她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医生说了坐月子怕风怕冷水。妻子脸色苍白,头发凌乱的披散着,几天没见孩子了,见到孩子反而有点局促,孩子看到妈妈,开心的跑过去,却没有大声喊妈妈,几天不见,好像她有点害羞,章博闻准备把手里的东西塞到闸机口那边,妻子没来得及接东西,直接抱起孩子,孩子在妻子怀里说着悄悄话,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妻子抱起孩子,亲吻孩子,孩子反亲妻子,章博闻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凝视着,早已忘了手里提的东西,这时保安停止了和那个妇女闲聊,呵斥道,“好了,外面送东西不能在这里耽搁太长时间,疫情防控,你们也配合一下”,章博闻从妻子手里接过孩子,妻子接过章博闻手里的东西,孩子卧在章博闻怀里,遥遥的望着舍不得转身的妻子,妻子挤着笑容,说雯雯你要听话哦,给妈妈拜拜,孩子不说一词,两只可怜的小手相互搬弄手指,好像在极力思考眼前的情况,两眼聚神凝望,一会儿也舍不得眨眼,直勾勾的,眼珠子跟着妈妈逐步远去的背影也去了,靠近鼻翼的两个眼角分明饱含透明的热泪,悬凝欲滴,似倒满水的水杯,几欲溢出,只需轻轻的一碰,顷刻就会倾盆而下,孩子紧紧的咬着嘴巴,愣是没说一句话,没说一句妈妈再见,妻子钻进电梯,章博闻一把搂紧孩子,她把头贴近他脖子里,一股溽热的液体瞬间从脖子爬进了他的身体里。
回家的路上,我章博闻孩子,雯雯,你刚刚哭了嘛,她不说话,章博闻说,明天我们再来看妈妈,好吗?现在妈妈生病了,雯雯说,那妈妈什么时候回家,章博闻说,妈妈后天就回家,你很想妈妈是不是,她轻微的嗯了一声,章博闻说,想妈妈看不到妈妈怎么办,雯雯说,放心里。
章博闻刚到家,妻子就打来电话,询问怎么没有大麦茶和山楂片,章博闻解释说找了三家药店也没找到,妻子不听解释挂了
电话,弄得章博闻哑口无言,他起身给孩子洗澡,从来没给孩子洗过澡,胡乱的用水冲了一下,敷衍了事,等哄完孩子睡觉,章博闻把孩子抱到母亲床上,自己开车去厂里把这些天遗留下的工作处理完,还有没有签字的文件全部处理掉,等处理好工作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他本打算坐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却不料睡着了,等第二天醒来才发现自己昨晚没洗澡,在沙发上了一夜。
几天后上午,章博闻还在上班的路上,妻子电话打过来说,早上医生查房后说她今天可以出院了,章博闻还没来得及说话,妻子问在干嘛,章博闻说开车上班路上,需要现在过去接你吗?妻子说,上午先去办出院手续,中午去接她,末了妻子还嘱咐他记得买顶帽子,月子里不能见风。
还没到中午,章博闻开车去医院,路上下起了小雨,他在公司附近的街道上来回走了一圈,并没有见到卖帽子的商铺,一时犯难,时间紧迫,网上采购也来不及了,加上平时章博闻不逛街,也不知道哪里有卖帽子的地方,最重要的是章博闻也怕麻烦,他固执的认为月子里不能见风根本是迷信,再说了妻子也不是坐月子,小产而已,又不是什么真的伤筋动骨大动干戈,章博闻想还是先接妻子回家再说。
等章博闻走到医院时,妻子已经收拾好行李,站在住院部大门门口,见到他的第一句就是,“我的帽子呢”,妻子上半身穿了脏兮兮的羽绒服,下半身穿了淡绿色的睡衣裤,脚上套着水红色的拖鞋,蓬头垢发,脸有点浮肿,两眼涣散,一副无精打采憔悴模样,加之整个人的衣着装扮显得很不协调,像是刚从戏台下来戏子。听完妻子的质问,章博闻愣了一下,他举起手里的外套,“时间来不及,没买到帽子,这个外套你遮一下,坐到车里就好了,一会就到家”,妻子垂下眼帘,没说话,径直从大门口走到下着蒙蒙细雨的外面,衣服也没接,章博闻把雨伞塞给她,她也一声不吭的甩开。
回到家里,母亲早已做好了饭菜,炒了两个小菜,还煮了鸡汤,妻子坐在车上一路上没说话,回到家,也一直沉默,等母亲叫她吃饭时,她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章博闻特意走到屋里扶其下床,她才勉强走到餐桌前,妻子沉默,他也不知说什么,母亲敏感到气氛中些许不对劲,小心翼翼的一言不发,空气像是冻住了,冻得越来越结实。
母亲给妻子盛了一碗鸡汤,妻子怔怔埋头喝着,像是口味不对似的
“这鸡汤一点味道没有”,章博闻喝了一口鸡汤说
母亲吓得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我没敢放那么多盐”
“那也得有点盐味啊,寡淡寡淡的”
“坐月子的人不能吃咸”母亲说“文茵,有没有味道?”
没等妻子回答,母亲已经从厨房里拿出盐袋,准备向鸡汤盆里撒盐
“我嘴巴没味,喝着还好”,妻子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话。
“算了,就这样吧”章博闻心里倒是没有想到妻子不能吃咸这一出,但又不愿意承认,固执的说“不过谁说坐月子不能吃咸啊,在医院里,医生说什么都可以吃,不用忌口,你们老一辈就迷信”
“哎,乱说”母亲嘀咕“你们男孩子不懂”
母亲话说了一半,欲言又止。
饭吃到一半,电话响,公司来电话,接电话,还是老情况,叫他出去应酬吃饭,他本想告知对方今天妻子出院,但领导在电话里一再暗示,非要去不可,妻子早已听到他电话里说的事情,他挂了电话,看了妻子一眼,想获得某种确认,妻子心领神会的说,“去吧”
章博闻像得了恩准,放下碗筷,穿鞋出门。临走前只听母亲在身后嘀咕“饭吃到一半,喝什么酒”
晚上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母亲早已给雯雯洗完澡,在隔壁屋睡着了,妻子躺在床上,见章博闻推门进屋时,她瞬间关了卧室的灯,他喝的迷迷糊糊,半醉不醒,似醉非醉,闯进卧室捻开灯,妻子卧倒在床的另一边,背对着他,用枕头盖住脸,他伸手扒枕头,抓不开,用力扯,枕头被吸附在脸上,黏住了,两种力量角力,暗自较量,酒后的章博闻一下子使出蛮力,扯的枕头飞到床尾,妻子无从躲藏,有气无力的坐直了身体,噘嘴,撇过脑袋,望向窗外,虽然在半醉状态,但章博闻早已看清妻子脸上挂满了泪水
“你怎么了”,章博闻极力振作自己。
妻子用手背胡乱擦掉眼泪,理了理被泪水粘在脸颊上的碎发,但眼角的泪水还是止不住向下流,根本不受控制,一串串下坠。
“我们离婚吧”,妻子终于说话。
这一句话不知从何说起,犹如晴天霹雳将章博闻砸蒙,上脑的酒精一时间被吓退四处溃散,人一下子醒了,却接不上一句合适的话。
“你说什么”,章博闻以为自己听错了。
“离婚吧”妻子双手抱怀,好像更加笃定,“我们没必要再过下去了”
“乱说什么啊,大半夜的”,他想说句长话,胃里塞满的酒菜涌上来,突然打了一个饱嗝,咯噔一下,卡主了。
“我没跟你开玩笑,在医院里我想了很久,想了想去,只有离婚,我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妻子把其中的一个枕头扔给他,“你今天不要睡这里,这段时间你就睡客厅沙发吧”
章博闻抱着妻子塞给他的枕头和被褥,愣在一边,即失去了反驳的意识,也没了反抗的力量。妻子说完,整个人退缩到被窝里,关灯,把他一个人留在黑暗里。
章博闻在沙发睡了两夜,为了不让母亲发现,早上天未亮,他就把被褥和枕头拿到妻子房间里,妻子虽无异样的反应,他却处于谨慎考虑,并没有死皮赖脸的的卧在妻子旁边,他穿上衣服,一早出了门,在大马路转几圈,权当晨练,然后在街边吃点早餐,就去公司上班。
几天下来,妻子照样不和章博闻说话,亦不和母亲说话,一次等妻子熟睡后,深夜太冷,他抱着被褥挤到妻子旁边,妻子掩好被褥,不让他靠近,却也不赶他下床,他心有灵犀的躺在旁边,一动不动,却觉得十足的安稳。
一次下班回家前,母亲电话里跟章博闻说文茵想吃鱼。
他买了两条鳗鱼、一条米鱼,米鱼晚上吃,鳗鱼腌制一下,做成鱼鲞
晚上洗鱼的时候,手背米鱼刺了一下,一阵刺疼,章博闻条件反射的收回手,放在灯下仔细检查,原来扎了一根刺,小心拔出来,出了一点血,伤口并不深,流水冲洗一下,血迹消失了,洗伤口时,章博闻心里想,这几天心里扎的刺,却是怎么也拔不出,其实根本找不到刺,却隐隐作痛,鲜血汩汩,伤口明明还在。
吃饭的时候,妻子坐在对面,章博闻说手被鱼刺扎了一下,他本来是说给妻子听的,妻子埋头吃饭,没理会,母亲紧张的问疼不疼,他说有点,不用紧张。母亲转身下楼,过了一会,拿了一盒创可贴上来,不由分说要贴上,他说不要紧,母亲说伤口发炎了会流脓的,贴好伤口,母亲说,前几天他也被鱼扎了一下,流了好多血,本来找创可贴一下,后来忙又忘了。
“今天鱼烧的不错”,在一旁吃饭的妻子倏地打断母亲唠叨。
“这海里的鱼就是好吃,老家都吃不到”,母亲也跟着说。
“那你多吃点”,妻子说
“不敢多吃,胃不好”
“吃海鱼不伤胃”
“哦哦”
两个人干巴巴的聊着,章博闻想说点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话插到两个人对话里,他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饭后,母亲收拾好碗筷,擦干净了桌子,坐在沙发上歇息,孩子在玩积木,章博闻和妻子坐在那玩手机,母亲说,
“之前在老家家里吃饭,一堆人唉声叹气,每个人浑身都是病,这里疼,那里不舒服,每次菜烧好了,我还没吃呢,他们都吃的差不多了,我正要吃,听他们呻吟抱怨,我就不想吃了”,
章博闻转身说,“你不要听他们的”
“你不听也行啊”,母亲说“你爹哼,你奶哼,老奶奶哼的最凶,你越吃饭,她越哼”
“你吃你的,她哼叫她哼好了”
“吃饭有人在耳朵根旁边哼唧哼唧的,哪还有心情吃饭”
“烧菜的时候给自己留一点,然后他们吃他们的,你吃你的,跑到外面吃”
“你奶奶最能哼,今年夏天发生了一件事,老奶奶对自己的东西特别精贵,冬天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晒,结果晚上收衣服的时候踩板凳摔倒了,跌到屁股上,也没什么大碍,晚上睡觉,她疼的嗷嗷叫,哼个不停,我过去照顾她,毕竟年纪大,怕晚上不要出事,就过去那边睡,被她哼的睡不着,我三更半夜跑到大门口外面坐着,实在扛不住就喝两口闷酒,我一跑到外面,老奶奶就不叫了,喝完酒,进屋,她又叫,搞的我一夜没睡觉”
母亲讲完,妻子看看母亲,又看看章博闻,然后掷地有声的说“我没有哼过吧”
母亲吓得一愣,立刻埋头不吱声。
晚上躺在床上,妻子对章博闻说“等出月子,你带我出去转转吧”
“好啊”,几天下来,终于雨过天晴了,章博闻一阵喜一阵紧张,说“你想去哪”
“这家里实在待不住”
“怎么了”
“我和你妈真的没话可说”,妻子见章博闻不说话,补充道“一天到晚在家里,她从来不主动跟我说话,我都快闷出抑郁了,你一回来就滔滔不绝,说不完的话”
“和你不熟嘛”
“你上班了,她就念叨你几点回家,想着你吃什么,怕你累,每天想着给你买不重样的菜,满脑子都是你,我一个坐月子的人,完全视我如空气,我都待不住了,要不是坐月子,我一刻也不想待在这个家里”
“可能她想和你说什么,也不知说什么,第一你们不熟,其次也没共同话题”
“每天在家,她坐在她那屋里,我坐在这屋里,我们一句话也不说的,感觉像仇人一样,人家媳妇坐月子,婆婆跑东跑西,你妈除了每天做点饭,什么也没有,一句话也没有,好像根本不认识我”妻子说“我感觉孩子流产了,她肯定不高兴,所以也不想和我说话,估计搞不好还以为我特意要流产呢”
“你不要想多了”章博闻说“她一个六十多岁的人了,哪来的那么多心思”
嗨,妻子叹口气,不再说话,过了会又忍不住说“我是坐月子,困的出不去,你妈估计也不想待在这里,也是迫于你,困在这边,两个人都难”
[if !supportLists]一天,[endif]同事给一包特产,一种特殊烤制的红皮小花生,特别香,章博闻带回家,一家人都爱吃,晚上下班,章博闻躺在沙发上吃花生,妻子凑过来说“我可以吃嘛”
章博闻很诧异,“带回来就给你们吃的啊”
“原来可以吃啊”,妻子说
“你话里有话啊”
妻子嚼着花生,咽下去后说“上午我想吃花生,刚打开,拿了两个,你妈看见了,赶紧把袋子封口,嘴里不停的小声嘀咕,这是博闻吃的,坐月子的人吃这干嘛,她说的声音特别小,以为我没听见,其实我听得清清楚楚,你妈怎么这样啊,太过分了吧,前几天跟你聊了之后,我还想着怎么找些话题和她说说话,你说一天到晚,两个人待在同一个屋子里不说话,多难受,多尴尬,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不想和她说话了”
章博闻哈哈大笑,掩饰尴尬
“你笑什么”妻子说“我说的是真的”
“离谱是有点离谱,不过她可能也是护犊心切,并没什么恶意”
“什么叫恶意,难道非要你妈拿刀捅我从叫恶意嘛”妻子气鼓鼓的说“我心里已经被你妈扎了一刀了,明天我去超市买点东西,我说给你妈听,这是我吃的,你——章博闻和你妈不能吃”
“可以,可以”章博闻笑呵呵的说
“什么叫可以可以”妻子说“你不要打马虎眼,意思是你妈那样做也是可以的”
还没等章博闻回话,妻子气急败坏的甩出一句,“你就装糊涂吧”
一天休息,妻子在房间睡着了,母亲突然跟章博闻说“等文茵出月子了,我就回去了”
“那么急着回去干什么”,章博闻惊诧的说
“家里你爷爷奶奶身体不好,没人照顾”母亲说“等文茵出了月子,我待在这也没什么事”
“你在这照顾雯雯,文茵可以去上班”
“你上班太辛苦了,一天到晚也见不得你”
“你可以和文茵聊聊天”
“不知道说什么”母亲叹气“年轻人的事,我们老年人也不懂,有时想说点什么,也怕说错话,她天天待在屋里,玩手机,看电视,我不敢去叫她”
“一家人不要前怕狼后怕虎的”章博闻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上次你带回家那袋咸花生,坐月子的人不能吃,吃多了糟心,对身体不好,以后老了就知道了,但我不敢说,我就偷偷收起来,藏到厨房的吊柜里,那天我进屋拖地,发现床头的垃圾桶里都是花生壳,我就装着没看到,能说什么,说多了,不吵架嘛”
“别老迷信,叫她吃嘛,没事的”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老年人管不了,我想回去”母亲埋头说“我待在这屋里,哪里也不熟,哪也去不了,谁也不认识,每天除了做饭扫地,也帮不到什么忙,每天跟蹲监狱一样啊”
“你不是常说老奶奶他们折磨人嘛”
“他们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说是说,但还是得照顾啊,不然村里人背后戳你脊梁骨”
章博闻这时才明白,母亲困守的不是眼前这个有型的房间,而是根深蒂固的烙在心底的那种意识。
“我想过了月子,回我老家看看,到时候过年你带着雯雯回你妈家”,晚上睡觉前妻子心平气和的说,“真的,我想回我老家散散心,逃离这个坑”
“什么叫逃离这个坑”,章博闻有点生气。
妻子叹气
“那天在医院生完,我躺在床上,回想了一下这六年来,我都做了些什么,什么也没做,怀孕三次,生两次,流产一次,我的时间,我的青春,我的整个生命,全部浪费在生孩子上了,我感觉自己被圈住了,跳不出去,逃不了,一个死循环,人总不能一直这样,我想结束这个怪圈”
“怪圈?”。
“从医院回到家,这么多天,我一直睡不着,天天翻来覆去的想,致从跟了你,和你结婚,一直不顺,我想要不算了,不知道异地能不能离婚,到时候婚也离了,孩子到时候叫你妈带回老家念书”,漆黑的夜里,章博闻没吱声,心里被重击了一下,让他一时缓不过气来,隐隐之中,疼的不行。妻子接着说“你才36岁,也不算老,再找一个不难,我想过自己的生活,不要被这些破事烂事搞来搞去”
“你去哪呢?”
“我可以去我妹妹那”
“你去你妹妹那?”章博闻说“你妹妹有老公的,你一直住在那,合适吗”
“去别的地方也行,天南海北,天涯海角,哪里都能去,离开你,我也可以活下来,我以前老是怕,但现在我不怕了,最可怕的不就是现在这些,经历过最怕的了,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很多时候,我想了想,都是自己吓唬自己,与其困在这里,困在婚姻里,还不如走出去试试,困在这里就像掉到井里,根本爬不出去,谁也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别人,我喊破喉咙也没用,一年到头,看到想到接触到就是你和孩子,我的世界就剩下你们了,现在我觉得你们也不在了,一切太可怕了,早点结束,早点托生”
“你不要一时冲动,生活比较现实的,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可是人总会活下去的,对不对”妻子说“为了和你结婚,我唯一的妈妈也不理我了,有家不能回,说实话,我也不想回去,那边的新家也不一定容下得了我,我现在也没家了,一直以来都格外珍惜现在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小家庭,但是直到这些天,我才慢慢明白,这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你说的对,生活没那么简单,以前觉得自己是孤儿,现在觉得自己连孤儿也不如,孤儿了无牵挂,一身轻松,现在呢,多了各种羁绊,各种不舍,正是因为这些羁绊和不舍像绳子一样缠绕了我,拴住我,使我脱不开,我现在想明白了,每个人都可以活下去,不必操心,人和动物一样,一只流浪猫也可以活下去”
“我不也不想说什么”章博闻说“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还是没成熟”,
妻子没说话,章博闻接着说,“假如你不跟我结婚,你跟别人结婚,就不会遇到这种事情了嘛”
“只从跟你在一起,就一直怀孕,一直就没有顺过,我想换个活法”
“真是幼稚,你怎么这样思考问题呢,我也是无语了。”章博闻说“怀孕和生孩子不是婚姻里很正常的事吗?这次流产是个意外,是个偶然,如果小孩子是好的,现在生下来,是不是很开心呢,事情还是同样的事情,只是结果不一样,影响你的看法,我觉得你想太多了”
“意外也罢,偶然也罢,现在怎么思考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你怀孕,跟对方有什么关系,你不跟我结婚,跟别人结婚,你就不怀孕了嘛,怀孕后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了嘛,所有发生了事情,要去面对,不是动不动就怪别人,怪这个,怪那个,有些事情都是各种错综复杂的因素综合导致的,是不是,再说了,都是别人不好,那你自己承担了什么,如果每次遇到事情,都觉得是别人的责任,你什么时候也长不大,小孩子和大人的区别是什么,小孩子遇到事情,老是怪别人,大人遇到事情,首先反思自己”
“说来说去,还是我自己的不对,是我自己怀孕要这样的”
“不是说你不对,我只是就事论事,说说其中的道理”
“哎,我不想说了,很难沟通”
“你不说,当然难沟通”
“不想跟你说,跟你说了也不明白,说到最后还是我不好”
“打个比方,之前刚怀孕的时候,我跟你说多吃点好的,不要吃垃圾食品,你听我的嘛?到最后都是我不对,好像我希望孩子发育不良的似的,”
妻子哎的长叹一口气,然后长时间的停顿,没说话,章博闻也没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刚刚的话说的太过了,他心里有点忐忑不安
“可能是我自己命不好,也不知道哪里出错了”,妻子自言自语。
“而且遇到事情,不要习惯性往极端的地方去想”,他索性说开了,“跟你认识这么多年了,每次遇到什么事情,你就开始走极端,还记得认识没多久,因为电话里一件事没说清楚,你就气得要跳楼······”
妻子拉着我的手,“好了,不要说了,我不想听以前的事”
“你说我说的对不对”,章博闻说。
“哎!”,妻子叹气,“可能是这个激素用的,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特别难过,晚上听一首歌心里也难过,眼泪就控制不住流,伤心,那天从医院回来也是,心里特别难过,你回家也不和我讲话,好几天不和我说话,就只顾和你妈说话,你都不陪我,那天在医院里,隔壁床后来也来了一个流产的,你看她老公对她多好,我刚做完手术,你就急着回来,说什么耽误你上班,我那时候正需要人陪的时候,你一点不关心,我的心都碎成沫了,一个人躺在医院里,天天晚上流眼泪,我就想出院了一定要和你离婚”
章博闻一时愣住在黑夜里,也不知说什么好
“回家那几天,我看你哭,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见你生气将我赶到大厅睡觉,我一直以为你在生我的气,也不敢贸然和你套近乎,所以想等你心平气和后才跟你好好说说话”
妻子没回应,章博闻说,“那天幸好我回来,及时带孩子做了核酸,不然她根本上不了学,她奶奶又没有智能手机,那天回来前我也问你了,你说自己没事,可以回去,我还说多住一晚,你说今天就回去吧,吃完饭就回去,我说再陪你一晚,你不让,我当时还心想你终于终于长大了,现在,回过头你又来怪我,而且你一直为此生我的气,你不说,我一点也不知道”,他接着说“幸好流产我陪你了,没听你的,我后来想起你说的一句话”
“哪句话?”妻子问。
“还是你陪我吧,虽然你妈也可以陪我,但是你不陪我,估计我以后会怨你的”,
“你这样陪我说话,我感觉好多了”,妻子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说,“我也在想,我去哪里呢,也没地方待,我现在已经没家了”
章博闻好像如释重负,握着她的手,黑夜里,他感觉妻子的手特别温暖。
一天早上章博闻还在公司,妻子发信息说,你妈肚子疼,我叫她去医院,她不去。章博闻说,怎么会肚子疼。妻子说,可能是喝剩下的鸡汤喝的,前天晚上喝鸡汤后也是肚子疼,她没敢告诉你,今天也是,昨晚喝了鸡汤,今天早上肚子疼了,章博闻说,你带她去医院,妻子说,她不去。
章博闻说,你叫我妈接电话,母亲接的电话,他还没有说话,母亲就说,不疼了,你不用担心,刚疼了一会,章博闻说,叫文茵带你去医院啊,母亲说,去什么医院,我来之前一直吃药,时不时就会疼,过会就好了。章博闻没吱声,母亲自言自语说,过段时间我去做个胃镜,现在不疼了,你好好上班吧。他想起母亲刚来的时候,跟他说她胃不好,他并没有重视,挂完母亲的电话,突然让他想起来,假如当时重视一下,带母亲去医院检查一下,也许不至于现在这样的,说到底,还是自己粗心大意。
中午章博闻请假回家,母亲还躺在床上,一直枕头垫在肚子下面,卷缩的像只龙虾,章博闻俯身问母亲怎么样,她只是摇摇头,并不说话,章博闻说等会下午带你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