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面条——我的乡村(二十四)

每年生日,祖母总会在我早晨还朦胧着睡眼时问我:“今天你生日,想吃什么?”农历的十月,天已微寒,我缩在温暖的被窝里,有时候会想一想,有时候就脱口而出:“面条!”祖母就笑,“就知道,还是面条。”

家贫,父母忙山里的活计,祖母就从不忘记了我们姊妹人生中的重要节点,一顿可心的饭食就是最好的纪念。不过这样的饭食里还谈不到菜品和副食,只是喜欢吃的普通面食罢了。但有人记得,有人单独为你去做一次饭就让我们的童年丰盈且刻下温馨的记忆。

于是,临近中午的时候,祖母就和面。面要调硬、加碱、揉软,原白的颜色中透着些黄。祖母说这样擀出的面条才有劲道,暖胃、好吃。我就不断地去看那个进程,看着面粉变成面块、面团,看它在祖母的手中变得光滑,然后放在面盆中醒着……

很小时我就知道那擀成面条的面粉来到我们餐桌前的全过程。我还记得村东头的磨坊,记得那个硕大的理石的磨盘表面刻满凹槽,上面是滚圆的碾子,铁质的磨杆从碾子中心部伸出来,僵硬着身形。麦粒放上磨盘,大人们就推起磨杆移开步子转起来。麦粒在碾子转动的过程中被压扁、变糜、成粉,从打开的孔洞里漏下来……那转动是成半天、成一天的进行的,不过这样的辛劳中总是带着些新鲜的期待的,碾子旋转、磨盘摩擦、人的机械脚步里就伴了希望。围着看的小孩子只是高兴,跟随大人与磨盘的转动用炕帚轻扫碾向边缘的粉末,就把白面想成了喷香的什么吃食了。这样碾磨出的面粉量少、金贵,被请进深的面缸里很长时间都不能“面世”的,非得到了什么节日才能舀出一瓢来掺进玉米面中算是改善一下生活。如若需要舀出一盆纯面粉做什么,那肯定是贵客来家或是年节来时。因而生日能吃面条可就是被盼望的事情了。

随着我们的长大,田间劳作方式改变,麦子的收获量变大,“粉麦子”的机器也来到了村里,从麦粒变成面粉成了轻快有趣的过程。这个过程在一个狭窄的暗屋子里完成。麦子送过去,放进机器最上端的漏斗里,拉开电闸,麦粒自己向下流进机器的“肚子”里,直至地上挖出的深槽里躺着的大的棉布袋里。布袋充满面粉还鼓着气,膨胀成圆球。只一会儿功夫,白了眉毛、胡子、全身的“粉面人”拉了电闸,“行了”,然后下到凹槽里,解开布袋……如果谁家里想得到更白的面粉,就需要提出要求来,粉面人再开动机器,筛出麦麸……

家里的生活条件也逐渐好转,面粉多了,面条慢慢变成了家里的平常饭,隔一段日子就可以吃上一次。生日这样特殊的日子里想吃包子、饺子一类的复杂饭食家里也是能满足的,可我的胃就钟情于面条。在生日将临的日子里,我也曾给自己设计了其他面食,但一想到沸腾的锅里那长白的面条翻滚摇摆的样子,想到用地瓜淀粉打成的卤子上飘着一些青菜叶子、几片红白猪肉、几朵夏末采来的山间黄花、丝丝缕缕的鸡蛋碎沫,一大盆的端上来,浓稠得化不开的样子,嘴里就满是期待了。

年岁在长大,但同样的场景会出现在我每年的生日里。临近中午,那块在盆里“醒”着的面被祖母端进了套房。等到套间里传来擀面仗与面板摩擦出的“哐啷哐啷”声音时,我就放下正在钩织的“花”过去看擀面的过程。

套间狭小,靠南墙接窗户处盘出一面火炕,往北的空间上方架起木板,大人们叫它“过笼(音)”,上面摆放着纸箱、纸盒,收藏着季节性物品。墙壁上又挖进去做壁橱,同样摆满瓶瓶罐罐,被爱洁净的祖母打理得齐整而不染尘埃。在这样的空间里俩个人进去就显得拥挤,好在我是小孩子,站在地面上翘起脚就能看到祖母怎么把面团变成面条。

大而厚实的面板放在铺了一层油布的火炕上面。面板沉,擀面杖也粗、圆、份量重,隔着面团,木制的“板”与“仗”碰撞出厚重音响,在小孩子的想象中那里不知揉进了祖母多少的力量。炕高,将面团擀开的阶段祖母需要跪在炕上才能很好的发力。透过南窗的光线,祖母整个的身体俯下来,她把全身的力传在两条胳膊上,又落在擀面杖上。面团在祖母翻卷缠绕、推送拉回擀面仗的过程中变薄、变大,干面粉均匀地洒在每一次摊开面皮时。面皮大到覆住面板的边缘时,祖母就把它折叠、再卷到擀面杖上继续推出去。最后洒上的一道干粉一定是地瓜淀粉,用小擀仗擀碎,抹遍面皮,成了面皮表层细腻的附着。

切面条也是一道功夫活。利用最后一层淀粉带来的滑爽,祖母轻移擀面仗,把还卷在上面的面皮折叠成菜刀能切过来的宽度、翻覆摞出 上十层,在面板上堆叠成一个长条,然后左手轻按,右手拿刀,轻贴弯曲虚压下的左手指中部关节边缘切下去。那些细长、柔软、筋道又滑爽的面条就被拎起、轻抖,散开后整齐的放到玉米杆穿成的盖帘上,再洒一层细淀粉,就等待着下锅了。

再大些的时候,擀面条已经不是吃到面条的唯一途径了。村东和村中的人家有了两台压面机,干起了压面条的营生。眼见着和出的面还干着、呈着碎渣状就被放进机器漏斗,循环碾压两次就平整、光滑,切面器一转换,整齐、均匀、绵长的面条就压出来,观感好,速度快,要多少就可以出多少。一次还可以多压些,晾干后随时吃。这可是爱吃面条人的喜讯,那压面条的家里就经常排了队,机器不停地转。

机器压出的面条吃起来省劲,可就是缺少了手与面爱抚的过程,没有了用心的温度,没有了揉搓出的筋道。所以每临我生日,还是面条的要求提出后,祖母还是用手擀。

父母从山里归来,放下锄头和镢头。锅底的火就燃得旺起来。手擀面下锅,卤子汤做好,酱缸里捞来的咸菜拌上绿辣椒、红辣椒剁碎,面条就端上了桌……没有人说生日的事儿,所有人都为生日而吃。吃得额头冒了汗,脸色润了红,胃里满起来,心里就美,身上就长了劲儿……

打卤面是我点的生日面,祖母可是会把面条可着花样做的。软一些的白切面不单独开卤,直接下锅后放进地里种的菠菜或是山里拔的野菜,青绿着颜色,间着白的面条,柔软细腻,汤混着面,呼噜噜地就下肚了。夏天就做黄瓜凉面,碱面条捞出、沥干、放凉,黄瓜在井水里“拔”半天,沁着凉气,拿出后打成丝,捣了蒜泥放入,井水冲开,倒入面中,吃进嘴里感觉的只是清脆和爽快。芸豆卤子也会经常做的,院子里的菜园摘了芸豆,切了肉丁,炒熟加水,沸腾时飞上蛋花,入嘴鲜美而厚重。有时候祖母会做地瓜面。这种面软,不成个,不能擀,只是和了面,开了锅,用“菜铳”向沸水里打了去。那地瓜面条短促、有时成球状,面与汤不分,呈着褐色,入嘴微甜、稍涩、滑溜,就那么溜进胃里……

祖母做面的手艺滋养了一家人的胃口。稍微长大的我就急着学。艰难的和面,更为艰难的擀面和切面。面调软了,粘在面板上,硬了就擀上多时也推不开……面皮厚了、薄了、破了,面条粗了、细了、断了……我无奈、祖母就笑,满眼包容。面条出锅,父母吃着皱眉但还偶有夸赞,能做面条让家人饱腹毕竟也算是长大些的标志了。两个妹妹可就不捧场了,几根面条挑起就放下碗,或者干脆就换了馒头吃。走过童年后,妹妹们说起她们不爱吃面条的原因就是因为我擀的那“面相”难看、口感极差的面条倒了她们的胃口……

不过,擀面条的手艺毕竟是从祖母那里学来了。至今,我仍能看到阳光透过套房的窗户剪下的祖母擀面条时的身影,每入此境,我就和面、揉面、擀面条……于是,每临家人生日,就,还是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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