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南官话中,寡丁子就是孤儿的意思。
老婆子出生的年代。由于贫穷和饥饿,加之重男轻女的观念,她三岁的时候,就被亲生父母遗弃,成了寡丁子。好多人都以为她已经死了,然而她却活了下来。她被挑挂面的人收养起来,从十四岁起,她就开始踏上那条山路,进城挑挂面买。她当时就是被遗弃在这条山路的。十五岁那年,家里遭遇了不幸,一场大火把木房子烧得干干净净,养母卧病在床,被活生生烧死。养父从此再也不挑挂面,整日酗酒,喝醉了就打她。瞎子进城挑挂面卖,认识了她,她就逃离了养父,随了瞎子。
八月的一天,烈日炎炎,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紧接着下了一场哗哗啦啦的急雨。躲在屋里避暑的人们听得声响,急忙出门去晒场上抢收豆子。
此时,瞎子在晒场边那棵伞形的楠木树下,双腿瘫痪的老婆子坐在轮椅上。她老眼昏花,歪着戴着白色帕子的小脑袋,对雨中模糊的身影大声说道:
“快点收,快点收!泡胀了,就有豆腐吃了。”
“老不死的,你巴不得吃豆腐。你饿饭啊?快来帮忙收!”说最后一句的时候,长舌妇朱大嫂显然有点生气。她家晒的豆子最多,而她生性又吝惜,豆子被雨水泡,她自然是心痛不已。
“我要是能站起来,就好了!”老婆子使劲拍了拍早已枯竭的双腿,笑眯眯地说。
“活该站不起来,要是能站起来,你又要坑孩子的零花钱。”朱大嫂说。
“哪有做赔本买卖的生意人?”老婆子争锋相对,得意地说道。老婆子下半身未瘫痪之前,在村里开了一个小卖部,每天都有进账。老婆子精明吝啬,那些无论是故意还是有意找她借钱的人,准会在她那里碰钉子。而瞎子偏偏相反,只要有人找他借钱,只要他身上有钱,他准会借。她总是先望一眼老头子,然后斩钉截铁地对前来借钱的人说:“没钱,我们缺钱。”久而久之,我们缺钱便成了她的口头禅。
见没人理她,老婆子做出老气横秋的样子,干脆哼起歌来:“一颗豆子圆又圆,磨成豆腐卖成钱,人人说我生意小,小小生意赚大钱!”
“老不死的,钻钱眼儿里去了!”朱大嫂骂道。
急雨过后,天空放晴,闷热的空气中有一股刺鼻的腥味,湿漉漉的水泥马路上,还流淌着一股浑浊的黄泥巴水。
老母鸡带着小鸡来晒场觅食,咕咕的叫声,搞得瞎子心神恍惚。他拿出那根已经剥蚀的烟杆,抽起叶子烟来。那只肿大的眼睛边,不时有蚊子飞来飞去,嗡嗡的叫声,使他无法静下心来思考。
“怎么样,拿定注意没有?”老婆子询问道,“要知道,我们缺钱。”她又补充一句。
瞎子朝地上吐了一口清痰,把烟杆收回包里,另一只眼睛眯成一条线,他搔了搔像从是从沙土里掏出来的山药蛋子的脑袋,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大儿子就别指望了,即使有钱也拿不出来,媳妇管得死;二儿子那里我开不了口,他在城里生活不容易,处处都得用钱;女儿那里我就更开不了口了,咱们向她要钱,她婆家会怎么看?她给咱们钱治病,她在婆家那里就得受委屈。钱的问题,我们还是自己想办法,不去麻烦孩子们。”瞎子说。
他们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家财子承父业,做了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土地打交道,安安分分,这辈子没有太多的想法,家境也就不好不坏,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但是拿不出半分闲钱来。家财性格懦弱,寡言少语,里里外外的事儿都是媳妇做主。二儿子家国比较争气,在学堂念书十分专心,皇天不负有心人,如今在县城里谋得一份体面的工作,还攀上一门好亲事,娶了一个铁货商的女儿,因此,在城里有了安身之所。女儿秋蝉出落得落落大方,俊俏而贤惠,要是因为家境贫寒,准能嫁个好男人。秋蝉委身嫁给了一个中年丧偶的男人,是个小小的面粉商,家里有一台面粉机。那个男人在城里有一套房子,两个孩子。秋蝉嫁过去后,那个男人对她言听计从,小两口的日子过得还算和谐;只是她婆婆有点尖酸刻薄,认为秋蝉嫁给她儿子,是登梯子上树——攀了高枝儿,嫁给了一个四十一枝花的男人。家有娇妻,面粉商干活也就更加卖力,争取把家业发扬光大。
“你能想出什么办法?除非你能从石头缝里抠出钱来!”老婆子生气地说,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条污迹斑斑的手绢,擦去眼角的浊泪。
“都这把年纪了,要钱干嘛,带进棺材啊!”瞎子大声吼道。他一动怒,整个人就会变得疯疯癫癫的。他有眼疾,一只眼珠肿大猩红,像一颗红核桃镶嵌在眼睑里,眼角常常粘着黏糊糊的眼屎。他一说话,那颗肿大猩红的眼珠就会跟着嘴巴的闭合来回转动。
“又发疯啦!”老婆子说。“我只不过是想留些钱来做几双布鞋,给你给我做两件寿衣,咱们这把年纪了,得为后事着想啦!。”
据长舌妇说,老婆子患的那种病有传染性。从那以后,村里的孩子便再不光顾老婆子的小卖部,怕把那种怪病传给自己,老婆子的小卖部只得关门大吉。早该关门了,再也不让老婆子赚黑心钱了,让她缺钱去吧!
自从小卖部关门大吉后,他们的生活就陷入困境,手里没有多余的一分钱。在有生之年,老婆子想两套寿衣穿,再納几双质量上乘的布鞋,留着躺进棺材穿。
老婆子害了怪病,常年幽居深屋。她的肤色变得非常苍白,像是被漂白似的。她的身体干瘪冰冷,像个冷血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息。无论她的衣着多么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也掩盖不了她身上那股一股宛如福尔马林的味道,这股味道让人觉得她染上了某种瘟疫,一旦与她接触,都会带来不祥之灾。所以,人们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老婆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晚上又是狂风暴雨,瞎子把塑料盆接在漏雨的地方,水滴滴答答滴了一夜。夜里,瞎子翻身弄得床铺吱吱作响,突然响起的呻吟声,把正在阁楼觅食的那只干瘪瘦削的母猫给吓着了。母猫纵身一跃,从阁楼跳上窗台。它实在是太瘦弱了,临空摔了下来,掉在屋角那堆烂衣物中间。母猫拖着长长的惊叫声跑走了,老婆子被吵醒了。
“咋啦?”老婆子在里屋,隔着窗棂大声问道。
“老毛病又犯了。”瞎子用拳头使劲锤了锤关节,他患有风湿病。
“叫陈医生开副中药,总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老婆子说着,移动了一下上半身。
“就这么拖着吧,已经习惯了,要是没有点病痛,我还不自在呢!”瞎子说。
“碗柜顶上有止痛药。”老婆子说着,伸手去拉开关线。“停电啦!”
“吃啥药都没用!”瞎子说。“你睡吧,我抽几口叶子烟,这玩意儿包治百病。”瞎子说摸黑点燃了叶子烟,砸吧砸吧抽起来。
老婆子咳嗽几声,便睡去了。瞎子天亮时分才睡着。半夜,那只母猫又回到阁楼上,轻声地叫了几声,这种声音一直在瞎子的耳边萦绕着,挥之不去,仿佛是死亡之声。
“电线杆子倒拉!”吃饭的时候,瞎子说。
“哪根倒了?”老婆子头也不抬,问道。
“海椒地旁那根,海椒打落了一地。”瞎子说。“红海椒我捡回来了,在晒场上晒着,青海椒有一撮,得赶紧吃了。”
“早该倒了!砸死两个人才好些,看还有谁敢去偷摘海椒。”老婆子说。
“别计较那么多,谁家还不差点什么!”瞎子淡淡地说,
“你差钱,有人给你吗?”老婆子生气地反问道。“你慷慨大方,到头来有谁念的好?你生病了,有谁来过问几句?我寡丁子出生,什么苦都吃过,什么气都受过!我们都老了,无依无靠,我们处处得为自己着想。”
“吃饭吧!”瞎子抬高嗓门说道。他不想和老婆子做无谓的争吵。这种喋喋不休的争吵,除了能打发时间,再也没有任何意义。
“把青椒拿去卖了吧,买几包盐巴回来!”老婆子说。
“盐价涨了!”瞎子淡淡地说。
老婆子一愣,用怀疑的眼光看了看瞎子,问道:“你听谁说的?”“木匠说的,上次赶场,他买了不少盐巴。他说盐价还会上涨,家里囤有盐巴,他心里踏实。”瞎子说。
“吔,这个木匠脑子开窍了。”老婆子用筷子敲了一下瓷碗,将信将疑
“快点吃饭吧,我还要去赶场!”瞎子嚷道。
“老头子,少喝点酒。你要是跌倒在地,磕破了脑袋,我们缺钱,可出不起医疗费。”瞎子嗜酒如命,每次出去赶场,都喝得烂醉如泥。天黑了,才踉踉跄跄,哼着古老的歌谣,拖着一身酒气回家。老婆子知道防是防不住的,但是她觉得还是提醒老伴一下为好,万一他真的能听进去她的话呢。
“我心里有数!”
老母鸡从门槛上跳进来,来到桌子底下觅食。小鸡崽见不到母鸡,在门外大声啼叫,呼唤着它们的母亲。瞎子顺势一脚把母鸡踢出门外,老母鸡痛苦地惊叫一声,拍打着翅膀,钻进了包谷林子中。瞎子怪笑起来,露出两排黑黢黢的牙齿。
老婆子把筷子往碗边一靠,斜着眼睛,难满怀恶意地看了瞎子一眼。她非常生气,但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瞎子把老婆子推到晒场边,她要抓紧时间晒太阳,因为秋天马上就要到了。天气凉爽了,她就很少出门,冬天她完全不出门,因为她怕冷。一年之中,只有夏天她才出门,把身体从阴暗的房间移到在烈日下,像晒棉絮那样晒太阳。叫陈医生给家国带个信,叫他捎些钱回来。我瞎子临行前,老婆子交代道。瞎子面露难色,没有回老婆子的话。他捡起地上的响竹,用力地拍打一下,那些企图来晒场觅食的鸡群,便一溜烟跑开了。
来到集市,瞎子低价出售了青椒。这个木讷的瞎老头子向来不会讨价还价,他总是要人家出价,他要是觉得价格合理,买卖就成交。遇到几个同样木讷的熟人,他们就去喝几杯烧酒,嚼几棵廉价的糖,再有就是去吃晌午饭。
傍晚,瞎子踱着步子,踉踉跄跄地来到医生的家门口。他使劲敲门,没也有人回应。他定睛一看,门是锁的。”狗日的,又进城啦!”他嘟哝一句,灭了烟杆,把它放进衣兜里,然后扭头就走了。
“今天没有碰到陈医生,大概是进城啦!”晚上,大概十点钟的光景,他们在灶台前吃饭,没有多余的钱买蜡烛,只能靠燃烧木材照明。不等老婆子开口,瞎子主动说道。
老婆子长叹一声,默默地嚼着嘴里的食物,脸上露出不愉快的神色。她吃过晚饭,脑袋昏昏沉沉的,心里烦闷不已,老是觉得肺里那股气不畅。不用人扶她,愣是自己爬上了床。瞎子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把鸡埘的门关好后,才用草木灰把火堆盖上,然后才睡去的。
鸡叫第二遍的时候,老婆子就醒了。她把箱子翻了个过底朝天,才找到一块三尺长的布料。尽管现在还没有钱买布料,她还是决定着手做寿衣。
“做着做着就有了。”她小声嘀咕着,关了手电筒,躺了下去。
“做啥?”瞎子问道,他也醒了。“还能做啥,想做两套寿衣,可是只有三尺布料。我打算先做袖子和领子,等有布料了,我就能做出两套寿衣来。另外还要纳几双布鞋,留给进棺材那天穿。”
第二天,老婆子早早地起床,她推着轮椅来回折腾好一阵,找来顶针、直尺、剪刀和针线,她把这些东西装在一个小篮子里。她已经好久没有动过这些东西了,所以刚开始有点生硬,连剪刀都拿不稳,戴在中指母上的顶针,让她的手指非常难受。
入秋后,老婆子又几次提到家国,表示希望家国可以寄点钱回来,然而始终没有结果。从小学到大学,他们节衣缩食,辛辛苦苦送他读书十几年,可谓费尽心思,呕心沥血。他在城里有工作后,很少回家,为了生活疲于奔命。但他毕竟受过良好的教育,不至于太没有良心,为了报答父母的恩情,他帮老婆子开小卖部。老两口子生病住院,打针买药,所有的费用,陈医生一一记在账本上,陈医生给他送来账本,家国照单付钱。家财不出一分钱,他也觉得心安理得,父母花在他身上的钱不及花在家国身上的十分之一,他可是裹着钱长大的呢
过年的时候,家国也没有回家,本来说是要来,结果没来成,托陈医生带来一些年货,还有两百块钱。女儿回来拜年,早上来,下午就走了,急着回家照顾孩子和老人。作为大儿子,家财请两个老人吃了一顿饭。尽管孙子们不怎么来看望老婆子,她还是给了他们压岁钱,虽然少,但不可无,要不然,恐怕这顿饭吃起来烫嘴。
老婆子偏爱家国,认为他有出息,良心又好,嘴里老是提到他;家财倒是不在乎这一点,然而,他婆娘月英却心里不高兴。见老婆子给孩子们的压岁钱如此之少,不由得说:”老婆子偏心,要是家国的孩子,她巴不得多给点,把腰包掏空才算觉得合理。”
老婆子在门外听见了,大声说:”哪里偏心,人家在单位上班,给少了丢我面子。”
“在单位上班就不起?他在单位上班,你就没有低保了,你的低保被他吃了,你还帮他说好话。”
“你还好意思说,医药费没出一分一厘。”老婆子痛斥道。
“家庭穷,拿不出钱,你又是不晓得。”月英说。
“人穷就不尽孝了?我寡丁子出世,那个时候也穷,为了给公公婆婆治病,四处借钱;他们死后,为了给他们卖棺材,我和你爹把牛都卖了。”
“这怪我啊,怪我舍不得那几分钱啊?要怪就怪你偏心,不送家财进学堂。家国念书花的钱,可以把他整个人裹起来。”月英搬出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来数落老婆子。要不是有客人来拜年,恐怕婆媳之间的口水战要闹得满村风雨。
老婆子自知不受欢迎,于是回到家里。瞎子说了她一通,大意是都这把年纪了,不要在和晚辈逞口舌之快,争个理长理短。最后瞎子说:“都这把年纪了,有什么法子呢,得过且过吧!”
“你就是逆来顺受惯了,你要是忍气吞声,什么都不争,到头来子女就不管你的死活。”
村里男人出去打工挣钱,老弱病残留守在家。因此,农忙时节,瞎子就有了用武之地,虽然他上了年纪,但犁地这活他还是拿得下的;至于工钱,他也不去计较,别人开多少是多少。
家财也出去打工了,瞎子给他家犁地。月英把老婆子的饭也准备好了,吩咐孩子去请老婆子来吃饭。老婆子心里明白,这顿饭是鸿门宴,要是她也去吃了饭,月英肯定不开工钱。月英的小算盘落空,对此事耿耿于怀。
“死老婆子,都一家人,哪样事情都分得明明白白的。”此后好长一段时间,月英都不理老婆子,老婆子一度病危,月英愣是不踏进家门半步,老婆子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把月英数落了一番。
进入夏天,老婆子又开始晒太阳。她的病有了好转,但她的脸色更加苍白,身体更加瘦削,眼窝深陷,薄薄的皮肤包裹着骨头,蓝色的血管如同枯藤;牙齿也快掉光了,看不清近处的物体;耳朵背了不少,跟她说话非常费劲。瞎子的身体还算硬朗,只是风湿病常常让他在深夜被痛醒,他起劲敲打大腿上的肌肉和关节,或者用力蹬墙壁,发出咚咚沉闷的声响,瓦片直往下掉。
有一段时间,瞎子变得神志不清,疯疯癫癫的,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诅咒什么;经常往阴沟和洞穴里钻,像是在寻找什么。陈医生也诊断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毛病。
“瞎子疯了!”孩子们看到瞎子就哇哇大叫,像躲避骟猪匠那样躲避他
老婆子许愿给他做一场傩堂戏,以期袪病消灾,延年益寿。傩师来家里吹吹打打、唱唱跳跳一番,瞎子就不疯癫了。其间,家国一家都人回来了,女儿女婿也来了。子女都到齐了,老两口的心里,算是得到些许慰籍。不过,这种团圆是短暂的,傩堂戏一结束,他们就走了。子女凭经济实力给老两口养老钱。家财了给三百,他本想多给点,可是月英脸色不好看;家国给了九百,秋蝉给了六百。老婆子把钱踹在怀里,心里暖洋洋的,眼角的浊泪直往下掉。
七月末,老婆子总算把寿衣做好了。布鞋比较难做,纳鞋底需要力气,然而老婆子的手瘦得跟竹竿似的,使不起力,大针无法穿透厚厚的鞋底,做布鞋的愿望就落空了。她吩咐瞎子去买好布鞋,用布包好,压在箱底。从小就会做布鞋,一辈子都穿布鞋,瘫痪后,脚穿不上布鞋,只能穿袜子。因此,她死后,脚上一定要穿布鞋。那些旧的布鞋,统统火化,她要带到阴间去穿。
有一天,瞎子把老婆子推到晒场上,老婆子晒了一会太阳,便要去看自己的墓地。她的墓地在河岸对面,而瞎子的墓地在河岸这边,隔岸相忘。墓地前面都立了石碑,周围长满杂草,有人那么高,石碑前面有几堆牛屎,屎壳郎正在搬运它们;老婆子推着轮椅,围着墓地走了几圈,仔细查看了一番自己死后长眠的地方。
“我们都老了,活一天算一天,保不齐哪天就闭上眼睛就睁不开了。”老婆子哀愁地说道。“死了好,死了就不受罪了。”瞎子嬉笑着,大声说道。他正在扯杂草,整个人蹲在石碑后,叶子烟的烟雾从杂草中冒起来。
“扯它做甚,就让它长吧!”瞎子的话惹得老婆子有点不高兴,她大声嚷道。
整个夏天,老婆子依旧到晒场晒太阳,人们各忙各的,很少有聚在一起说话的机会。有一天,当一个惊天动地的坏消息传来后,人们顾不得劳累,相继来到晒场上,议论纷纷。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砸在平静的湖面上,激起千层浪花。然而对于这老婆子来说,这块巨石仿佛是砸在他们的心上。
“陈医生摔死啦!”瞎子说。
“什么?”老婆子歪着耳朵,问道。
“陈医生摔死啦!”瞎子把嘴凑到老婆子耳际,大声说道。
老婆子的心里被重重的遗迹,脸色顿时暗了下来。
这个矮个子秃头的鳏夫,生前精神矍铄,老态龙钟,身体健康得不得了。他额头发亮,有一对慈祥的小眼睛;圆圆的将军肚,使他看上去有几分富态。那双灵巧的小手,开过无数药,给无数个人注射、打吊针。他的声音很特别,说话带有磁性。表面上看去,他很严肃,令人生畏,只要跟他接触,就会发现他根本不是一个严肃的人。他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古怪。凭他的条件,完全可以续弦,找个老伴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有好些人为他牵线搭桥,他一一拒绝,固执发像头公牛!他这一生,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医治过无数病人,十里八村的人们,都跟他打过交道。所以,当他出事后,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在人群中炸开了锅。大家惋惜之余,便觉得生命就是无常,一切都无法预料。
幽暗的灯光下,桌子上摆着几盘菜,两人相对而坐。一只黑蜘蛛悬在桌子上的半空中,时上时下。
“我们失去了一位好医生!”老婆子放下筷子,沉重地说。她的眼角挂着几滴泪珠,心里难过极了;喉咙仿佛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给堵住了,吃不下饭;肺里像是积了一股气,使她的呼吸不顺畅。
“是的,他也是个好人!瞎子说。“天理不公,好人往往不得善终。”
“这么多年,他帮过我们不少忙。”老婆子说。她掏出那张污迹斑斑的手绢,擦拭眼角的浊泪。
“嗯,他算得上是我们唯一的忠诚的朋友。”瞎子想了想,点头说道。
“他对我的病情知根知底,我的病服他治。换了别的医生,我宁愿被病魔拖死。” “没得办法啦!以后得去乡里看病。”瞎子无奈地说道。
“哪里也不去,我不想别人看到我这副鬼模样!”老婆子歇斯底里嚷道。
瞎子感到莫名其妙,以为又说错话了。“老婆子发疯了,”他心想。“人老了,就容易颠三倒四的,我不也这样吗?”
桌子上方的蜘蛛掉到瞎子眼前,他两手自拍,就把蜘蛛拍死了,他嬉笑着看着老婆子,老婆子心事重重,根本不去理会他。
陈医生膝下无子,听老人说,他有一个被遗弃的姐姐。他四处打听,始终未得结果。然而,他哪里知道,那个经常生病,需要他亲自上门看病的老婆子,就是他唯一在世的亲人。
陈医生上门看病,有时她满怀深情,有时又有冷眼相待,令人捉摸不透。以至于,陈医生认为老婆子是古怪的人。提起往事,她心里的苦水,就涌上喉咙。她去过陈家寨,也知道陈医生就是她亲弟。不过,她始终没有勇气回忆往事。面对弟弟,她的心里的情感是极度复杂的。一方面,她心里憎恨亲生父母,一方面,她心里又渴望亲情抚慰。尤其是到了年老体衰的年龄,她更加孤独,她更加渴望亲情。
接下来的日子,老婆子越来越固执和尖酸,她拒绝接受治疗。她说:“人来到世上,就是来受罪的;活着就是受罪,唯有死亡才能解脱俗世的烦恼。我这辈子,吃过太多的苦,受过太多的罪。我的舌头是苦的,口水是苦的,胃液也是苦的,一起都是苦的。子女已经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对于尘世,我已经没有太多的眷恋。老头子,你可以活到自然死,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去极乐世界享福了。”
老婆子死后,家国悲恸的哭声,像打了一个炸雷,许多张麻木的脸上,隐隐约约表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后来。人们中间流传一种说法:“虽然老婆子寡丁子生,这辈子受苦受难,但是她有一个有出息的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