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最幸福
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一切都那么美好。
数学老师正在用清水洗脸,隔壁的女人正在和女儿说话,声音不大,听不太清楚。可数学老师却很开心。他不是个容易开心的人,也没什么开心的事情。此时他却满眼温柔,嘴角微微上翘。
这是电影《嫌疑人X的献身》的开头,我很喜欢。小说里是这样写的:
『星期天最幸福,只要打开窗子,就能听到她们说话。虽然听不清楚内容,但随风传来的隐约话语,对石神来说也是至高仙乐。』
无论是电影还是小说,这里都仿佛是一个完美的暗恋故事。“完美”的意思是,靖子完全不知道石神对他的爱,而石神也从未打扰过靖子的生活,他的爱纯粹得一尘不染。“仿佛”的意思是,那种爱远远超出了“恋爱”二字。
※怎么会有眼睛如此美丽的母女
石神是谁呢?正如汤川是物理学的天才一样,石神也是不世出的数学天才,或许这正是他们成为好朋友的原因。他是天才,也是怪才,除了数学,他什么也不关心。
他从未爱过任何人,也从未被任何人爱过。
和家境优越,一帆风顺,年纪轻轻就当上副教授,掌管一间实验室的汤川教授不同,石神由于家境原因,不得不离开大学,为生活计,成为了一位普普通通的中学数学教师。一代天才,达摩石神,就这样成为了沧海一粟。
石神甘心如此吗?他当然不甘心!他痛苦,他焦虑,他每天都在想着如何去死。就这样痛苦地过了很久很久。直到案发前一年的一天,石神决定自杀。此时的石神并不痛苦:
『他已毫无留恋。没有理由寻死,也没有理由活着,如此而已。』
石神很平静,仿佛他现在已经死了。他把脖子套进绳索,准备上吊。就在这时,门铃响了。石神去开门,他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石神打开门,门外站着一对母女。
怎么会有眼睛如此美丽的母女?
对啊,为什么呢?天才的头脑也无法解释这个问题,或许这个问题本来就无解。这一瞬间,理性只能退让,因为爱降临了。
石神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在那之前,他从未被任何东西的美丽吸引、感动过,也不了解艺术的意义。然而这一瞬间,他全都懂了,他发觉这和求解数学的美感在本质上乃是殊途同归。』
如果说当初的石神还在为不能在数学方面有所建树感到绝望,那么这一刻,他得到了解脱。名利之事太小,和数学之美,和靖子眼中的美丽相比根本微不足道。数学就像一座山峰,想要攀登它,一生的时间未免太短,又哪里有时间追名逐利呢?靖子也是如此,那一份美丽足以拯救一颗绝望的心灵,只要看着她,听到她的声音,石神就有勇气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
那一双眼睛太美,胜过这世界上的一切,不是自己能够沾染的。不仅是石神,任何人,无论是谁,都绝对不能伤害她。
所以,在看到富㭴慎二的尸体的时候,他便定下了所有的计划。以石神的头脑,想要毁尸灭迹太容易了,如果是从前的石神,这根本只是一项无关紧要的技术活。可是现在的石神不一样了,他爱上了靖子。他想要的不仅是帮助她们摆脱嫌疑,更要让她们获得幸福,不必每天心神不宁,更不必东躲西藏。她们应该大大方方地生活在阳光之下,去追求属于她们的幸福。
和她们的幸福相比,一切都微不足道。富㭴算什么,石神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那个流浪汉,也只不过是无用的齿轮。就连石神自己也是微不足道的,一旦东窗事发,石神便会用自己代替靖子,去顶罪,去献身,去报恩。她们对真相一无所知,因为无需知道。石神并不要求靖子对他有丝毫的感激,甚至不必多看他一眼。只要她们能好好活着,石神便心满意足。在他人眼中,死亡是最可怕的事情。在石神看来,死亡意味着救赎,意味着解脱,意味着爱。
爱使人勇敢,也使人疯狂。
※没有人是无用的齿轮
每次读这篇小说,看到石神崩溃地嘶吼,仿佛“呕出灵魂”,我便忍不住去想,这一切有没有可能避免?比如石神有没有可能不去犯案,汤川有没有可能不揭露真相,靖子有没有可能不去自首?结果是,不能。这件案子是个死局。事情一旦开始,便一定会走向最终的结局。只是在某一个地方,看上去似乎有转圜的余地。
富㭴有没有可能不死?
这一点小说和电影略有不同。电影里,晓欣在屋子里看到傅坚殴打欺辱母亲陈婧,情急之下拿起奖杯打他的头。傅坚暴怒,转而殴打晓欣,陈婧为了保护女儿,用电线勒住他的脖子,二人合力将他杀死。
小说里,富㭴和靖子一开始并没有动手。富㭴不断地威胁哄骗靖子,靖子没有办法只能先将他赶走。富㭴一边喋喋不休一边向门口走去,正在换鞋的时候,美里从身后打了他的头。
相比之下,电影更为直观地展现了傅坚的罪恶和可怖,视觉冲击性更强。小说则用一种更为悲哀的方式,向读者传达罪恶之恐怖。富㭴纠缠靖子母女多年,致使她们东躲西藏,不得安宁。美里只是普通的初中生,心地善良,她击打富㭴的时候其实也并没有杀心,完全是多年积攒的恨意在一瞬间爆发。在小说里,富㭴多年的纠缠虽然只是一笔带过,读者却可以从美里的恨意中感受到她们所受的苦,她们已走投无路。
走投无路,便只能玉石俱焚。
一场死局当中,每个人都被裹挟,每个人都困在局中,身不由己。可往往是没有选择的局面,才最考验一个人的选择。
比如汤川。
汤川是什么人呢?
他是天才物理学家,协助警方破了很多案子,被称为“神探伽利略”。他还是石神唯一的朋友,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石神的人。他了解石神的才华,了解石神的性格,了解石神的思维方式。如果有人能看清石神的诡计,那这个人一定是汤川,毫无疑问。
毫无疑问的“伽利略”老师此时却面临着莫大的疑问:他该如何选择?友情、正义、法律,他该如何选择?
这三者当中,法律是容易判断的。既然已经知道石神和靖子都是凶手,那就应该协助警方将他们捉拿归案,绳之以法。可是正因为汤川知道了真相,知道了石神犯案的真正原因,知道了石神的爱与牺牲,汤川又如何能忍心让好朋友的心血付诸东流,让他永远陷入痛苦之中,失去他所真心期望的一切呢?
情义会让人软弱,何况汤川本来就是心软的人。
友情使人心痛,正义使人焦虑,尤其是当正义与法律矛盾的时候,或者说,当人无法判断何为正义的时候。
什么是正义?正义真的不会和法律矛盾吗?法律和正义都禁止杀人,所以杀人凶手理应被惩戒。可是在这件案子当中,唯一一个没有违背法律的人,竟然是富㭴慎二。富㭴慎二纠缠靖子多年,始终没有触犯过法律,可他的行为就是符合正义的吗?多年以来,靖子东躲西藏,受尽煎熬,从未受到法律的保护,难道她就是不义的吗?石神又该怎么做呢?为了自己不触犯法律,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靖子——他最爱的女人,他的救命恩人——或投案自首,或被捉拿归案,或一生笼罩在犯罪的阴影当中,不得安宁。如果他这样做了,就是正义之士了吗?难道说,只有当靖子或者美里死于富㭴之手时,法律和正义才会同时眷顾她们吗?
如果靖子始终对真相一无所知,她或许就能像石神所希望的那样,获得幸福,好好活着。这是石神唯一的心愿。但是,为了石神的心愿,为了靖子的幸福,汤川就应当隐瞒真相吗?这就是正义吗?如果汤川隐瞒了真相,那么那个无辜被害的流浪汉“技师”,他的生命就无足轻重,就应当像一颗无用的齿轮一样,被随意舍弃吗?
所谓死局,荒诞、悖谬,却真实得让人绝望。
汤川无可选择,他必须做出选择。
有选择,便意味着有先后,有舍弃,有牺牲。既有所得,便有所失。有所必得,便有所必失。
他选择了什么?
友情。
自始至终,他从未背叛过友情。
他去见石神,就在隅田川边上,他对石神说了这样一番话:
『你我都不可能摆脱时间的束缚,彼此都已沦为社会这个时钟的齿轮。一旦少了齿轮,时钟就会出乱子。』
『这个世上没有无用的齿轮,只有齿轮自身才能决定自己的用途。』
因为石神曾经说过,这些游民们的生活就像时钟一样精确,所以汤川用这样的话来暗示石神,自己已经知道了,在这些游民们组成的时钟里,缺少了一个齿轮,这个齿轮已经变成了石神所设下的诡计中的一环。
汤川到底想做什么呢?他的这一番暗示到底想达到怎样的目的?他是希望石神去自首,说出真相,还是希望石神可以相信,他作为朋友,始终愿意帮助他?更有可能的是,汤川也处在极度的矛盾和困惑当中,他并没有明确的目的,他希望石神做出选择。因此,他不仅暗示石神,自己已经看穿了一切,还明确地告诉他:
『我希望这种麻烦事赶紧结束,这样你才好专心做你该做的事,我不希望你的聪明才智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
石神是汤川最重要、最珍惜的朋友,也是他唯一的强敌,他不愿意失去这样一位朋友。
石神的确做出了选择,他去自首了。他主动招认了自己如何残忍地杀害了富㭴慎二,如何疯狂地迷恋着靖子,又如何遭到了靖子的背叛:
“她……花冈靖子,”石神略抬下颚继续说,“背叛了我。她想和别的男人交往,亏我还帮她收拾了前夫。要不是她向我诉苦,我不会杀人。她之前说过:真想杀死那种烂男人,我才替他下手。说起来,她也是共犯,你们应该也逮捕她。”
这样疯狂变态的石神,实在是令人陌生,可他所招认的每一句话都严丝合缝,无懈可击,警方只能接受现实,认定石神就是凶手。
汤川决定说出真相。
他选择的仍然是友情,但他要说出真相。他要让靖子知道:你对真相一无所知,就像你不知道石神有多么爱你。
他并不要求靖子去自首,他没有权力这样去做,一切只能由靖子自己决定。
※一切都结束了
石神经历过一次重生。
重生的意思是先要经历死亡,那一次死亡是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就在死亡的那一瞬间,爱降临了,石神重生了。
可是此时此刻,看着面前痛哭忏悔的靖子,石神觉得自己又死了一次。不,不是死亡,是毁灭。他的爱情,他的灵魂,他渴望保护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彻底毁灭了。只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救他了。从今以后,纵使他推开无数道幽闭的房门,也永远不会找到那一双曾温柔地注视着他的,美丽的眼睛。
每个人都失去了一切,汤川也不例外。
自始至终,他从未背叛过友情,可他仍旧失去了朋友。无论结局如何,那个他最熟悉的,勇敢又赤诚地追求数学的纯粹的灵魂,终于还是失去了。
或许这就是东野式悲剧的精髓,爱与罪交织成一片苦海,每个人都不能逃脱。
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