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路
秋天的阳光暖人,坝子上的柿子树果子都被摘尽,山中的柿子才现出阳光一般的黄色。进入老公路,空气开始沁着些凉。一个老阿妈横背着一捆有她高的小米菜,走的缓慢,似乎有些疲倦,红色的植物挡住了她大半个身子。小路上走出的孩子们背着比他们略高的口袋,双手垂着,没扎紧的口袋露出用来榨油用的桉树叶。每经过一辆车,孩子们就会稍稍停一下,就那样望着车辆驶过。
南方早晨那种清淡的寂寞还未消逝,秋天的土地坦开了胸怀、一捆捆的稻草并肩低头站着,似乎还未从昨夜梦里醒来。一些树的叶子开始变红。阳光越来越明亮,树和房屋的阴影也浓厚分明,在阳光和阴影中穿行,温度会有明显的交错。
车辆并不多,转许多弯才会与对头来的一辆车交错而过。路边有红色的、黄色的一畦畦辣椒、包谷,铺开来晒在油纸或者竹篾甚至是地上,人用农具围了个边界——有意思的是还有用空啤酒瓶像在蛋糕上点蜡烛一样围出一个四方的圈——便心安理得地离开了。路边还有一挑焦枯的玉米杆,就这么树在路边,仿佛一首余味悠长的诗。
路过了办客事的人家,小院中人声热闹,整整齐齐的柴禾堆旁摆起方桌,人们围坐着、大声交谈。临时用砖头和黄泥糊的灶上熬着菜的大锅冒着腾腾的烟。
老公路大多是盘着山走的,一会儿在山顶上俯瞰着远山在淡雾中的轮廓,一会儿在峡谷底听着河流的低语,已是霜降时节,仍还有密密的虫声从高处洒落在树间草上。搪石路面使车身处于不均匀的颤抖中,耳边一直有着车压路面的隆隆声音。
老公路曾经不是这样的清静的,路边的人家必须习惯整日呼啸而过的车声。常年在路上的师傅让路边的小餐馆生意兴隆并且声名远播。路上会遇到集市,由于乡村的集市都是轮着天赶的,指不定是哪一个地方就要因为要穿过拥挤的集市费上些时间。
现在这些都不需要了,不远处,高速公路穿山而过,笔直轻捷,从高速路上望过来,老公路像是一条石质的血脉。
变轻
五月里好友出了一场车祸,我们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觉得非常难以置信,直到我们到了医院,还是觉得似乎受了骗,那个躺在一堆仪器中间,躺在护士们穿梭的身影前的人不是他,而他应该还在城边的单位上着班,我们有事的时候他还是会好脾气地倾听告解。
每天,我们就守在重症监护室门外,用一些关于他的信息或者少数探视的机会来和这种不确定的感觉交换。重症监护室门口时常会有一场场的骚动,有病人送进来,一大群人围拢来,又被隔开在门外,眼巴巴地看着里面的人忙作一团。一晚,一个中年男人抱着一个老人上楼来,老人很瘦,在布衣中仿佛一个孩子的姿态,她像一张羽毛那样轻,深深凹陷的大眼睛扫过我们时候,我颤栗了,那眼神空洞,进入她视界的任何东西都不能引起她的反应了。中年男人抱着她在护士引导下进了重症监护室,她的银发轻轻搭在他的臂弯上,仿佛就要飞走。我无法忘记她的目光,那些她生命中意义的载体们是怎样一件件淡出、最后空无一物?那些都依依不舍的东西在生命蜕变的过程中原来都是要再舍弃掉的,就如同再怎么恋物的人有一天总要给自己打点简单的行装,越来越简单地。只是那位老人让我看见了趋近真空的状态。
好友住院那些天里,他旁边的病床上换了许多人,那些人中有不少被沉默着推走了。好友出院后我因为给同事的家属送钱还到过重症监护室的门口,在那门口始终还会有恍惚的感觉。同事个头有些壮,他每日在货运单上写下他漂亮的笔迹,我平时上班的路上经常听人问起他,突然地,他却也在里面躺着了。在一个微阴的中午,我们与他的遗体告别,他瘦得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整个人非常的小,像一个缩小的核。
走往秋天的路上经过了许多场葬礼,院子里的一位老奶奶也离开了。她很瘦,但很精干,耳不聋眼不花,常常坐在院子门口,我一喊她,她便很神气地与我打招呼,显出精神很好的样子,有时候会带些埋怨地说白天都只有她一个人在家。上个月她在家里摔了一跤,她的家人没有送她到医院。只是把她停放在院子里,守候的人就在她身边打起了麻将。后来有人说在把她摆下来的时候,她捏了一下旁边的人的手。她是在求助,在请求人们不要抛弃她。一天后,她在吵闹的麻将声和打麻将的人不自觉发出的叫嚷声中被迫放弃了这个世界。阳光大片坠落,什么在失去。没有人知道她的儿子有没有想起过儿时的自己向妈妈张开双手期待拥抱的情景,他的世界有没有因为甩开了亲人而变轻。
节近重阳,单位开展的慰问老同志活动上,座位比去年少了。来的老人都变得更瘦。这似乎是反向的,我们处于贪婪变重的过程:不断要学的新东西,不断结识的新朋友,不断发生的新关系;而他们却渐渐变轻,同龄的圈子里人渐渐少了,每日生活的内容渐渐简单到起床、接送孙子/女、做饭、散步、看电视、打麻将、发呆、睡去,就这么数得清的几件事。也许人生是渐渐学会删繁就简的过程,不管是领悟还是被迫。
秋天放开了那些紧紧抓住的,大地就如同真理一样广博深厚,在这样坦荡的空间里所有都在变轻。经过手术和静养,好友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仍爱那样好脾气地笑,说自己是到死亡边界走了一圈,摒弃了许多与生命品质无关的东西。我们在这秋天的阳光下,说起那些在医院的日子时,如同隔世。
种满银杏的村庄
鹭鸶在收割完的空旷田野上缓缓划出一道优美的白色弧线。诗歌里它总在荷香溪影里徜徉,看到它的飞翔才知晓,那是因为它滑翔的姿态让周围的风景更富于诗情。夏天它掠过翠绿的稻田,湿漉漉的绿意便漾起来,秋天的田野上,它悠闲地在翻过的土地上走,远远地像是一位沉思的哲人。
到达一座遍植银杏的村庄,房屋错落在层次丰富的黄色、绿色中,孩童嬉戏,老人坐在小凳上、石墩上打牌、剥包谷,妇女围坐在门口的阳光中纳着鞋底,谁说了句可笑的话,便都大声的笑着,颤得那些透明的黄色叶子簌簌落下。我有些紧张,为什么这里的人这么悠闲?朋友说这是农闲时节啊,可在我的家乡似乎不曾有这样在门口晒太阳、不必做安排好的事情的时刻,更不必说自觉自律随时督促自己奋进的都市人。
整个村庄被一种层次饱满的丰盛染黄,它不着急,缓缓地流过那些树干上撑开的手掌上,或浓或淡,随着心情调配着。我们在这里深深地缓缓地呼吸,便觉那些褶皱紧缩的心绪也舒展开来。这里的人们已经习惯了成为别人镜头中的风景,伯伯反背着手四处走走、大妈洗衣裳、拌猪食,他们不打扰游人的意境。虽然这个季节络绎不绝的游人常常在他们的生活中喧哗。最古老的几棵银杏树下,正在拍婚纱照的新人坐在金黄的地上,手执着手,浅浅地笑着,一派静好的样子。
在落满黄叶的牛圈边,叶子以很慢地速度旋落,轻轻的“噗”声,叠在了地上的叶子上,安静发出了回响。我曾在武汉宝通寺门口见过一匹枯干的梧桐叶在风中旋落成莲花的形状,也是这般落地时发出轻轻的属于自己的声音。旋落的姿态满是无欲无念的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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