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的金项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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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飞鸟集读写计划之年代人物

01

那天,一如往常。穿过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我背着单肩书包回到部队大院。

“你有个在台湾的四爷爷要来。”爸爸笑吟吟地说。一身笔挺的海军军服,身高一米八多的爸爸神采奕奕。

我的眼睛瞪大了,嘴也张得大大的,兴奋、自豪,两种情绪不约而同向我报到。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个四爷爷,还在台湾。爸爸下午接到来自老家我叔叔的电报,四爷爷回老家有些时日了,听说我爸爸在南方当兵,于是在回台湾之际取道来看望我们。

爸爸告诉我,我的爷爷排行老二,这位四爷爷是家里的老小,只因不喜欢干农活,被老爷爷踢了一脚,于是他就离家出走,参了军,那年他十六岁。自此,杳无音信。五十年后的今年,他来信和老家的人取得了联系。他的老父老母早已故去,老家只剩下我爷爷和三爷爷。

台湾,在我心里是个遥远的地理名词。富裕,是这个地方给我的第一也是唯一的印象。前些日子,我们班上的一个女同学穿了件样式奇异的服装,像是把面粉口袋两头剪了个口,中间扎个腰带,长至大腿膝盖。听说,她这件衣服就来自那个地方,是一个亲戚回来探亲送给她的。“这样的衣服,她怎么穿得出来?真令人不可想象。”我在心里嘀咕,却又忍不住偷偷瞄了好几眼。再看看自己身上妈妈穿过的这件灰蒙蒙的西装领格子上衣,不由暗暗地叹了口气。

在作战科工作的爸爸对一家人进行紧急分工:妈妈做饭,爸爸当下手兼职清扫,我和弟弟负责打扫卫生。说干就干,洗茶杯、抹桌子、擦地板,那个“东芝”牌的绿色洗衣机轰隆隆地转起来。妈妈杀鸡剁鱼炸虾片,很快就呈上红红绿绿满满一大桌子的菜,再撬开午餐肉,冲上果味露,打开香槟酒,力求一切都井井有条,一切都富裕满堂。

爸爸挨着各个房间仔细检查一遍,唯恐落下一个不整洁的地方。妈妈洗干净沾了油污的脸,对着镜子抹上香喷喷的雪花膏。我和弟弟也都换上了自己最满意的衣服。万事俱备。

“来了,来了!”趴在窗户口往外望的弟弟高声叫起来。爸爸妈妈立马下楼迎接,我和弟弟紧紧跟在后面。

面前的四爷爷和我爷爷一样个子不高,但不同于爷爷的瘦削,他长着一张胖胖的颇为富态的脸,不大的眼睛里透着警觉。旁边的四奶奶烫着满头的小卷发,双眼皮的大眼里盛着精明,她体态圆润,穿着一件大花的绸缎旗袍。

“四爷爷、四奶奶好!”我迎上去,向他们鞠一躬。这一躬,如此突如其来,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千里迢迢陪着四爷爷四奶奶一起来的,是“二子爷”——他是三爷爷的儿子,在弟兄里排行老二。事后听爸爸说,“二子爷”这次是主动请缨。“二子爷”和爸爸一样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但两人的眼神是很不一样的,爸爸的清彻透明,光线是直直的,而“二子爷”的,则有些意味不清。

“满汉全席啊!”四爷爷不大的眼睛扫视了全屋,最后聚焦在那个满登登的圆桌上,脸上微微笑了。

一直紧张地看着四爷爷脸色的爸爸妈妈,听到这句话,脸上立马喜气洋洋。

02

“小简——”妈妈压低的声音,穿过一片热热闹闹,准确地抵达我的耳蜗。目光对接,妈妈朝我使眼色,“给你爷爷奶奶敬个酒。”

“……祝爷爷奶奶身体健康!”我端着酒杯,木讷地站在两位客人中间,终于憋出一句客套话。

“这是老大。学习还不错,再过一个月就高考了。”爸爸先是重复了一遍刚见面时的介绍,另外又加上一句。

四爷爷眼睛一亮:“你准备考什么专业呀?在国外,一个是医生,另一个是律师,都是金饭碗。”

我笑了笑,不知说什么好。我的目标只是考上大学,至于考什么专业,我不懂,父母也没有这方面的参考。但当医生是不可能了,我读的是文科。当律师,那得口才很好吧……

脑子里正在开小差,手却被一旁的四奶奶一拉:“姑娘,给你一样东西。”只见她双手伸往脖子后面,一眨眼的功夫,一条细细的项链便到了她白白胖胖的手掌里。没等我反映过来,项链又到了我的脖子上。

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我愣愣地站着,像一块不开窍的木头任由四奶奶摆弄着。

“还不快谢谢奶奶!”妈妈提醒道,声音里有藏不住的惊喜。

“谢谢奶奶!”我匆匆地说着。低着头,却能感受到来自四周满桌人的火热凝视,在家人满目的欣喜里,另有“二子爷”的一份落寞和看不清什么的情绪。

四奶奶为什么会给我项链呢?因为我要考大学,还是刚见面时那一鞠躬的作用?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按照大人们商量的结果,第二天我们一起去宜兴游玩。爸爸还特意把正读高一的妹妹从距离二十多里的学校接了回来。“影响学习,我不去!”当得知游玩的计划后,妹妹一口拒绝。“来回三天,怎么就影响你学习了?”爸爸脸铁青,高高的鼻梁下呼哧呼哧地喷出粗气。“不去,就不去!”妹妹咬紧牙关大叫,继而嘤嘤地哭泣起来——她被爸爸踹了一脚。

我也不太想去,还有一个月就高考了。再说,我对旅游区的风景向来不感兴趣,还不如路上经过的那一片油菜花,有天然的芬芳。不过,我没有像妹妹那样反抗。一方面迫于爸爸的威严,还有,就是脖子上的这条项链。

四爷爷他们去部队招待所后,妈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这条项链进行仔细地观察鉴定,结论是18K金,妈妈的表情里有淡淡的失望。我却觉得挺不错的,主要是它很细,比妈妈缝棉被的线粗不了多少,而且样式简单,戴在脖子上,若有若无,并不招眼。我喜欢这种感觉。

“嗳,你说,我们费了这么多力,孩子们也耽误了学习,他四爷爷就给这么一条不值钱的项链,是不是不值得?”妈妈一边问爸爸,一边翻看四奶奶给我们的一堆旧衣服。四爷爷是团级退休,几个儿女都在国外工作,经济上可以说是富有。

“老爷子从小离开家,五十年了,认识的老家人也没几个了。他也不容易,穷人家出身,经历了枪林弹雨,对人对事养成了防备的习惯。这不,还有好几天嘛……”平时说话很严谨的爸爸回答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那堆衣服,只有我在挑拣。共找出三件:一件是白底黑点的雪纺衬衣,一件是黄红黑为主色调的色彩斑斓的夹克衫,还有一条豆绿色的踩脚打底裤。虽都不是全新的,但式样够新潮,等我考上大学后再穿。

那条细细的金项链,无力地趴在我瘦瘦的脖子上。除了我,没有人再注意它。

03

我们一行八人,浩浩荡荡来到了宜兴。一共有三个石灰岩溶洞,第一个洞叫“善卷洞”。刚进去,我们立刻被五颜六色的光彩吸引住了。

这里怪石嶙峋,一洞套着一洞,有深有浅,有大有小,特别妙的是,洞里安装了各色的小日光灯,把这里渲染成了红色、绿色、紫色,光彩照人。

我们踏着潮湿的地砖,跟随讲解员顺着阶梯往下走。来到拐弯处,只见梯旁悬空着一大片黑黑的薄石,宛如一片黑云。讲解员说:“这就是云口。”“真像啊!”妈妈伸手摸了一下“黑云”。

我们这条长龙般的队伍一直随着讲解员往下走,观赏了“象王”“狮王”“通天石松”,不知不觉已来到水洞。坐上小船,讲解员边划边向我们介绍洞长洞宽,当他说到洞深五米时,我们不约而同发出了惊讶的声音。讲解员笑着说:“大家若不信,可以下去试一试。”“反正我们都会游泳!”弟弟做了个怪脸。“游泳也是一项生存技能。”四爷爷点点头,脸上波澜不惊。

这时船划进了一个狭窄的小洞,讲解员手指洞上说:“水蜜桃。”果真,上面有一个大大的桃子。真像啊,在桃子的旁边似乎还有两片叶子呢!“桃子”上不断往下滴水,讲解员又风趣地说:“这支仙桃往下滴的是仙水,要是滴到人的身上,就会长生不老,大家可不要错过这个机会呀!”我们哄堂大笑。我无意间转头,眼光正触到四爷爷怅然若失的脸。

“灵谷洞”是三洞之最。还没进洞,一股凉爽的气息迎面而来,好新鲜啊!这个洞没有第一个洞的五颜六色,却有非常之美的洞石。我们随着讲解员缓缓地往前移动。“啊,孔雀!”妹妹雀跃大叫。我随声往前一看,前面真有一只还没开屏的孔雀,小巧的头,裙子是用各色小灯泡装饰而成的,在每根翎羽上有红黄绿三种光圈一个套一个,闪着翡翠般的光芒。讲解员用圆润的声音说:“要想孔雀开屏,需要等到冰雪融化时。”

“来来来,我们大家合个影!”四奶奶兴致大发,把照相机给一个游客,请他帮忙,“大家都笑笑,我们也来个孔雀开屏!”我和妹妹分别站在四奶奶和四爷爷身边,四奶奶挽住了我的胳膊。

在一片笑声里,我们跟随讲解员来到下一个小洞。这个洞简直可以说是最美的!从洞顶垂下来一条条长短不同、粗细各异的玉柱,透明、晶莹,柱子上还有一个个圆圆的小疙瘩,像冬天房檐下垂着的冰柱子。“山外有山,楼外有楼,下面还有更美的洞,请大家不要恋恋不舍。”讲解员笑着说。走过一段阶梯,来到另一个洞。啊!我简直呆住了,在洞顶,一条汹涌澎湃的瀑布,溅起一个个大大的水花,我不禁想起了李白的诗句:“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接着我们又游览了第三个洞——张公洞。这个洞可以说是“开门见山”,一进来就觉得空荡荡的。抬头望去,上面丝丝缕缕飘着淡雾,真像到了仙境。前面是长长的宽宽的阶梯,我们踏上去往下看,在这空洞旁,有一根粗粗的石柱,像是支撑着这个洞,洞顶有一只只石灯笼,整个看来像一个大舞台。

讲解员还没有来,我们已等不及,便自己去游览了。这洞不大,里面的小洞却不少,阶梯非常狭窄,只能容一人行走,我们手拉手,躬腰一步一步小心地走着,不知穿过了多少小洞,始终没见到一处值得看的地方。我们泄气了,还是爸爸说:“这么转,还不知转到哪儿呢!我看,还是顺原路返回吧。”于是我们又走回去了。

恰巧,讲解员来了,我们跟随他看了霞光、张牙舞爪的龙,在出洞口时又看了“对玉柱”,从洞顶垂下来一根玉柱,从洞底又长出一根玉柱,两根柱子相对。讲解员介绍:玉柱每隔五十年长一公分,经过若干年后,两根玉柱便会接起来。“这很令人期待!”四爷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全程只有“二子爷”没怎么说话,老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面对美景,他显得心不在焉。

第二天,陶瓷店,工艺品琳琅满目。

有一种小茶壶,就像墨水瓶那么大,在它周围,分别放着四只小茶杯,不用说,这是不能去倒水喝的。大花瓶是瓷的,有大肚子的,有长脖子的,瓶上刻着精致的花纹,若在瓶里插上鲜花,那就更美妙多姿了。这里当然也少不了大脑门的老寿星喽,还有胖娃娃,身上带着彩色花纹,这是孩子们的热门货。人们所熟悉的《西游记》里的四个和尚也搬到这儿了,长着一副慈善面孔的唐僧骑在马上,火眼金睛的孙悟空挥舞着金箍棒,手拿耙子的猪八戒挺着个大肚子,沙僧挑着一副担子,妙趣横生。

晚上,妹妹趴在酒店的床上写日记。等她去洗漱时,我偷偷翻开看:

“……经过参观宜兴三洞,我看到了祖国大自然的美。陶器则反映了我国人民的手巧,并说明了我国悠久的历史文化。

我知道了,人生有许多奇山异石等着我们去欣赏、去发现。”

04

三年后。

“鲁迅先生说过,我国汉字有三美:意美以感心,音美以感耳,形美以感目……”讲台上,语文老师动情地说着。容纳近百人的阶梯教室座无虚席。

门被轻轻推开了,我们班的辅导员出现在门口,轻轻唤了一下语文老师,并做了个手势。语文老师返回讲台后,没有继续讲课,而是扫视了一下教室:“易简同学在吗?你有亲戚来。”

心里画着大大的问号,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在众目睽睽里穿过走廊。

“你有个亲戚在台湾?”辅导员的眼神里含着探寻和验证。

“有,是我四爷爷。”我肯定地回答。

辅导员的表情放松下来:“你四爷爷来了,在系主任办公室。”

四爷爷来南京了!来看我?从教室到系办公楼有一段距离,走在辅导员旁边,古色古香的建筑迎面而来,黛瓦覆顶,飞檐翘角。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放眼观赏,而是极力按捺住加速的心跳,梳理着混乱的思绪。

四爷爷直接来的南京?不大可能。应该是先回老家,取道这儿,可爸爸妈妈为什么没有打电话告诉我?

当年,我们开心地游览了宜兴后,把四爷爷和四奶奶送往机场。握手告别,千叮万嘱,笑容还挂在脸上,四爷爷的一句话让在场的大家猝不及防:“我带的人民币花光了,你们谁先借给我?”

二子爷立刻把头转向别处。

爸爸连忙拿出扁扁的钱包:“三百够吗?”

“够了。”四爷爷泰然自若地接过来,和四奶奶一起,挥挥手,转身而去。

“他妈的,这个老家伙!”二子爷本来黝黑的脸顿时乌云遍布,“辛辛苦苦跟了一路,帮着他们拿包抬箱子,吃不好睡不好,都便秘好几天了,结果什么也没得到。不行,我得找老家伙论论理!”说完,他拔腿就要去追。

“二哥,你别这样!”爸爸使劲拉住他。

“他四爷爷确实太过分了。”妈妈眼泡通红,“他就付了个游览钱,其他都是我们家出的。临走还让我们再付上票钱!”

“你们好歹还得了条项链,我有什么?一堆旧衣服和不值钱的假首饰,打发要饭的吗?”二子爷气得一梗脖子。

“算了,算了,他也许是看到我们都生活得不错……”爸爸看了妈妈一眼,没再继续说下去。

“你呀,就打肿脸充胖子!平时剩菜剩饭热了一顿又一顿,老爷子一来,就要求我鸡鸭鱼肉好生伺候,结果他以为我们过得很富裕。”妈妈趁二子爷上洗手间的功夫,委屈地对爸爸嘀咕着。

“多理解吧,老爷子少小离家,无依无靠,养成了经营和算计的习惯……不过他确实也过分了,不说了,哎!”爸爸无可奈何地说。

“又不是没有钱。昨天晚上,我看到他四奶奶脖子上的项链,这么粗——”妈妈比划了一下。

在酒店里,妈妈带着我去找四奶奶聊天。四奶奶穿着一件淡黄色睡袍,袍子是细腻柔滑的绸缎面料。她圆润的脖子上赫然挂着一条粗大的金项链,在灯光下闪着豪气……

“咚咚。”辅导员轻扣房门,打断了我的浮想翩翩。我摸了一下脖子,那条细细的项链好好地还在。

05

我一进门,四爷爷四奶奶就站了进来,三年不见,他们还是老样子。四爷爷穿着灰蓝色西装,打着同色带斜纹的领带,还是波澜不惊的表情,只是头发更少了,秃顶明显。四奶奶还是一头小卷发,穿着蓝绿色的鲜亮外套,只有最上面的扣子扣着,露出里面黑色的打底衫,虽没有金项链的点缀,但依然富态。

“四爷爷四奶奶好!”我腼腆地打着招呼。这次,我没有鞠躬。

“我们这次回乡省亲,听你爸妈说你在南京上大学,特意在返程时转道过来。”四爷爷慢条斯理地说着,“不知道你在哪个院系,我们找你费了好大劲。”

“整个学校好几万人,幸好没有与你重名的,否则找你更是大海捞针。”系主任微笑着说。

我一时无语。在填报志愿时,漫无头绪的我想起四爷爷说过的律师职业,随后在第一志愿里填了本校的招牌专业“法学”。对于我学的专业,爸妈当然知道,不告诉他们,还是对几年前的事没有放下吧。

这时四奶奶轻碰了一下四爷爷。四爷爷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张钞票放入我的手里:“一点小心意,给你学习用。”

我礼节性地推辞了一下,眼的余角瞥见系主任好奇的神情。四爷爷真是的,当着外人的面给我钱,并且给的……我一个学期的生活费在五百元左右,四爷爷给的一百元相对不少,但比起他们的经济实力,还有上次他们来时爸妈的付出……

妹妹三岁左右的时候,五岁的我带着她出去玩,碰到一位卖豆腐的大娘。大娘看妹妹大眼瞪着挺可爱,就在豆腐的一角小心地切下一小块递给妹妹。妹妹接过来很不“客气”地说了一句话。童言童语,却令大娘羞红了脸。

“一点点!”不知怎的,这句话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出了系办公楼,我默默地跟在四爷爷四奶奶后面。从教室里出来时同学们那一双双眼睛……如果他们知道我的亲戚来自台湾,那该是多么自豪的一件事!四爷爷为什么不大方一些呢?……

出了学校大门,随着四爷爷一个招手,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面前。“我们从台湾来,想去总统府雨花台几个景点一转。包车一天,费用是多少?”四爷爷问。司机眼前一亮,连忙下车:“三百元一天。”“贵了,便宜点!”四爷爷讨价还价。司机显出为难的神色:“老爷子,我们都是这个价。”“行,行!”四爷爷摆摆手。

我没有说话。平常我出行多是坐公交车,为了节省,还经常“11路”(步行),从来没有坐过出租车。我不知道三百元一天是多还是少,但对四爷爷的谈价本能地皱了一下眉。

站在总统府这座宏大的建筑面前,四爷爷表情凝重。进去吗?四奶奶探寻地望着他。“从外面看看就可以了。”四爷爷轻轻说了一句。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去一观呢?真是想不通。我仍然没有说话,但在心里打着问号。

走在玄武湖畔,旁边一个个小店牵引着我的视线。时值九月份,我穿着高中时代的绿色乔其纱衬衣,外套一件米色的棉麻马夹,自觉略显寒酸,对小店挂在外面的花花绿绿的衣裙,一而再投去渴慕的一瞥。

“给你买件衣服?”四奶奶也许是注意到了我的眼神。

“不用不用。”我连忙羞涩地说。

四奶奶没再坚持:“这些小店的衣服不上档次,要买就到商场买。”

我搀着她胳膊的手悄悄地松开了,望着对面一个正在吹肥皂泡的小孩。泡泡在阳光的照射下美丽极了,像一个个五颜六色的小气球。但一阵风吹来,彩色的泡泡瞬间消失了。

与四爷爷四奶奶挥手告别。我不由自主地摸摸脖子,那条细细的项链藏在衬衣里面,外面根本看不见。

06

大学毕业后的第三年,我步入婚姻的殿堂。

婚前第一次去未来的公婆家。准婆婆笑吟吟递给我两千元钱,慈爱的眼光停在我的脖子上:“小易,拿去买条项链吧。我们上岁数了,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喜欢什么式样的。”我趁老人家不注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西装领上衣领口处,细得不能再细的项链羞答答地露出一截,与时尚飘逸的套装十分不相称。陪伴我七年多的它,是时候换掉了。

在琳琅满目的金灿灿里,我一眼相中了一条铂金项链,低调的外在,高端的品质。“式样太简单了吧?”他问,随即又点点头,“明白,跟你原来的差不多。”细细的项链当即被换下,在我手里蜷成一小团。

偶尔还会戴着它,在某个不重要的场合。它就像一个叫时光的老朋友,戴上它,那个渐行渐远的花样年华便似乎停留下来,与我相守片刻。有时游泳的时候我也会戴上它,它随着我在水中起起伏伏,别有一番趣味。

四爷爷四奶奶的样子,在我脑海里渐渐模糊。以往的故事和疑问,也像风一样淡淡地远去。世界日新月异,需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

迎亲的队伍来了。锣鼓齐鸣,鞭炮声声。超长版的凯迪拉克,前方用绸布扎的大红花格外醒目。雪白的婚纱,裙摆处点缀着五颜六色的小花。在爸妈殷切的目光里,他拉起我的手,坐进了驶往新家的婚车。一路上,萨克斯名曲《回家》荡漾着……

几天后,我回娘家。爸妈告诉我,四爷爷最小的儿子带着媳妇来了。在国外生活的他们做着贸易,我结婚那天,他们正巧也趁做国内贸易回到老家,听说我结婚,还特意赶到了我爸妈家。不巧的是,他们来到的时候,我们前脚刚走。

“他们拿出两千元钱,非要我们留下。盛情难却,我只好从中抽了几张。”妈妈笑着说,“现在生活好了。他们来,情意也就到了。”

爸爸又说了一些四爷爷家的旧事。没说几句,妈妈接过话头,说起四爷爷儿子的一些情况,儿媳长得怎么样,家是哪里的,父母又是干什么的。我饶有兴趣地听妈妈说着。

妈妈话音一停,弟弟的女友接着说:“当时一见到我们,他儿媳指着我问:你是大姐吗?我摇了摇头,她又问:你是二姐吗?我又摇了摇头……”说到这里,我弟弟插话道:“你是三姐吗?”一家人嘻嘻哈哈地笑。

大家七嘴八舌,话题从天南转到海北。大家都没有再提到四爷爷和四奶奶。

只有我,在一个瞬间,自动屏蔽了大家的说笑。四爷爷已去世一年多了。

“你四爷爷前些日子走了,突发心梗。”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在我回县城看望爸妈时,爸爸平静地告诉我,声音里有隐忍的黯然。四爷爷波澜不惊的样子在我眼前闪回……“哎——”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却不曾追问什么。踏上社会这个大课堂伊始,面临全新的一切,我踌躇满志,又手忙脚乱。

07

欢喜,沧桑,日月星辰。接下来的二十多年,时间仿佛不是在均速前进,而是在前一段的摇曳多姿后,突然猛醒似地按了加速键,如大江大河滔滔而去。

二子爷后来得了癌症,也和四爷爷一样,在七十出头的年纪走了。我的爸爸,在与脑血栓后遗症抗争多年后,也在一个春日里永远离开了我们。

在老家,记得四爷爷四奶奶的人不多了。四奶奶是哪一年走的,爸爸告诉过我,但我没有记住。妈妈因突发疾病导致生活不能自理,也无法与我交流。在职场上征战多年后的我,在终于可以坐看云起云落静看花开花谢时,逆流而上追寻先人踪迹的心思愈发强盛,但能够讲述过去故事的人,身边已无从寻起。

又一个炎炎夏日。我望着镜子里空荡荡的脖子,是什么时候把项链取下来了?好像是哪一年铂金项链接口坏了,我将它取下放在了抽屉里。后来爱人又给我买了一条金镶玉吊坠的项链,某个夏日的一天我去游泳前将它取了下来,自此以后,脖子上就一直空着。

接下来,我几乎是急不可待地冲到那个专门用来放首饰和小件纪念品的“百宝箱”前,一个个或精致或粗糙的小盒子小袋子打开又复原,铂金项链还在,金镶玉吊坠的项链也还在,只有我想找的那条细细的金项链不在……

我竟然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离开我的。在记忆里搜寻着各种地点各种场合,终是一无所获。

窗外,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知了在不停地叫唤着,给这个寂寥的夏日增添了一份炽热的情感。

遥远的记忆碎片,纷纷扬扬。还有一些被当年的我所忽略的信息,也从脑海深处被搜寻出来,共同组成了四爷爷的故事。那些封存在心底的疑问也似乎找到了些许答案……

十六岁那年,四爷爷因不喜欢干农活,被老爷爷踢了一脚,于是他离家出走,参了军。

经历了枪林弹雨,靠着机智勇敢,他当上了军官,娶了大地主家庭出身的四奶奶。一九四九年,随着大部队败退到了台湾。自此,永远离开了老家,与父母和三个兄弟的缘分,也止步于他的十六岁。

他和四奶奶有了四个孩子,都学业有成,分布在世界各地。但突如其来的一场横祸,打破了岁月静好。他被人诬陷,坐了三年牢。

两岸“三通”后,他与老家取得了联系,并于当年和四奶奶回到老家探亲。

他给了我爷爷和三爷爷每人几千元钱,至于其他众多的亲戚,僧多粥少,也搞不清远近亲疏,只好统一给了些“高仿”首饰和旧衣服。

我向四爷爷四奶奶鞠了一躬。面对一个孩子纯真的尊敬,四奶奶摘下了脖子上的项链。于是也有了后来那次南京之行。

面对看上去家庭经济条件不错的我们,四爷爷或许很欣慰,在众多老家亲戚眼光的追逐下而紧绷的神经,也得到了缓解。当时,他身上的人民币应该确实是花光了,美元又一时无法兑换,于是向我爸爸借钱。或许,也有那么一点从我爸妈身上寻找呵护依靠的感觉。况且,人总是以为来日方长。

“他们回去后不到两年,房子就遭遇了火灾,家里的财物都毁于一旦。重建家园后不久,你四爷爷想家心切,不顾家里人劝说,于是有了第二次返乡之行。”我放寒假回家,爸爸这样告诉我,并且遗憾地说,“你四爷爷离开老家后,又来了一封信,我们才知道。”

第二次返乡,二子爷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护送他们,想必其他的亲戚对两位老人的态度也淡了许多。那么我呢?……

手机里有通知传来:您的快递已到。在存放快递的生活区小超市门口,店主三岁多的女儿哭得声嘶力竭,豆大的泪珠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小朋友,你怎么啦?”我俯下身子。“她养的小蜗牛放在门口被人踩死了。”店主白了一眼女儿,又笑着说,“她说那是她的孩子。”

连一只小小的蜗牛,也被人当作孩子深深地爱着。十六岁就永远离开父母和老家的四爷爷,何尝不是一个缺爱的孩子!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泪水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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