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小镇的姑娘们,在我心里有一百种甚至一千种形象,但我今天只想说说其中的两个。
很多人——包括生存在其中的小镇姑娘们——都以为找个机缘离开小镇,到大城市去,或者只要长大了,便能有完全不同的生活和机遇。但是想象归想象,现实却是冰冷的。未必残酷,却很随机。那些年少时幻想过的轰烈、剧烈甚至惨烈的情感、悲欢、传奇,最终都没有发生。
1、
安杰有个很坚强的名字,大概知识分子出身的父母期望作为独生女的她能成为女中豪杰,但名字是作不得数的。偏偏安杰长了一张古典细腻的面孔和娇弱的身材,林黛玉一般。从小学到高中,最能激发男生保护欲的时候,就是在她突然红了眼圈然后扑倒在课桌上抖动着肩膀哭泣的时候。
升上高中那一年,安杰被分配了一个新的同桌。学校里很多同学都是由初中直升,所以安杰以为自己身边还是那些熟面孔。可就是有那么几个插班生进了来,还那么不巧地坐到了安杰的旁边。
“你好,我叫唐小雨,从南塘镇初中来的。”对方这样自我介绍。哦,周边小镇中学来的学生,安杰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却忘了自己无非也是这个与镇同样行政级别的小县城土生土长的女孩而已。
小县城也是一直存在着鄙视链的,县城机关或国企单位的孩子看不上家里是私营单位或是做小生意的孩子,后者又看不上周边郊区工厂或乡镇出生的孩子。并不知所以然的价值取向来自于父母、亲戚甚至整个社会环境。
所以安杰对自己将要很长时间面对的这个高中同桌并没有太多期望,只想要赶快度过这三年的时光,然后奔赴遥远的未来。但并不能说安杰就对同桌刻薄相待,那时候的孩子本质多半还是淳朴善良,很多小小的不习惯和不合拍,一笑了之,反倒在同学眼中显得包容宽厚。
直到第一次期末考试的时候,安杰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动。再怎样自己也是从当地重点小学初中一路顺顺利利过来的,高中女生成绩落下那么一点点是很正常的事,父母老师同学都是那么说的。但是那个小雨,一个本不在招生范围内多半靠关系进来的三流初中的女生,却超出了自己100名。
一个年级7个班,400来名学生,安杰考到了148名,她觉得已经对得起自己对得起父母了。结果年级主任在全校大会上表彰考到前50名的学生,唐小雨就排在48名,整整比她高出100个名次。
安杰十多年的生命中突然就有了一个敌人,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年级里的学霸那么多,自愧不如的优秀学生好些个,为什么就接受不了唐小雨比自己成绩好。
2、
唐小雨觉得自己的名字很平庸,明明有那么好听的姓,但没文化的父母还是给自己取了一个再无趣不过的名字,只因为是在下雨的夜里出生。站在大街上喊一声小雨小雪小阳小月,肯定就有好几个人转头。
靠着从小到大埋头苦读,因在当地学校成绩优异而被特别推荐,终于有机会去到县城的重点中学,终于能见识到跟自己那个只有一条街的小镇、一个年级只有三十多个人的中学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小雨几乎要有一种直上九霄的兴奋与豪迈,仿佛再下一步就是全省、全中国、全世界,终于要一步步迈入更广大更辽阔的世界。
就连自己的同桌也是那么与众不同,白皙细腻的皮肤,精致如画的五官,端庄有教养,出生书香门第一般的气质,让小雨深深折服。从此以后,小雨费尽心思去讨好自己的同桌,那个叫安杰的注定杰出的美丽女孩。
每天早上小雨必定先到教室把她俩的课桌擦得干干净净,每逢值日都要把两个人的活儿一个人抢着做完,每个周末回家一定要带上自家种的水果来班上分发,等到安杰不耐烦地收下一两个苹果或石榴,才把剩下的交给其他同学。要是遇上安杰不舒服或者心情不好,就格外小心翼翼、嘘寒问暖,甚至比那些男性追求者们更为关切和体贴。
直到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唐小雨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动。自己以为高高在上既漂亮又有内涵的安杰,原来也不过如此,总成绩排名居然比自己低了100位。中间整整隔了100个人啊,可不是个小数字。如果说成绩并不能体现一个人真正的实力,但是对照安杰平时的表现,许多事情恰恰好就被考试分数给印证了。
原来天真烂漫的另一面其实是无知懵懂,很多事浅浅一笑并不放在心上,即可当作乐观大度也可说是毫无进取心。父母是公务员和老师,却并不喜欢读书,也并没有任何小雨认为家教好的孩子应有的特长或兴趣,课余更关心娱乐八卦和穿衣打扮。成绩平平,除了一副好皮囊,各方面也平平无奇。小雨突然有了一种近似于羞耻的感觉,不为安杰本人,而是为自己的讨好和迎合。
十多年的生命里莫名其妙多了一个敌人,小雨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安杰与自己曾经在心目中塑造的标杆一样的形象并不相符,还是因为埋藏在内心深处那不愿承认的小小自卑?
3、
又十多年过去,高中同学许久没再聚会,甚至联络都越来越少。在脑子一热的班长热情号召下,大家终于在过年前不情不愿地凑作了一堆。
小雨因为家并不在县城,所以每年回家都是匆匆路过。从北京坐飞机到省城,再坐大巴到县城,然后转中巴回到南塘镇。本来假期就短,于是抓紧跟家人团聚的每一个时刻,不耗费任何一点时间和精力在其他地方多作停留。
安杰因为父亲调职,全家都搬到了省城。在省城的大学毕业以后,考上公务员,嫁了个同单位其他部门的同事,孩子都快上小学了。带孩子期间更是人间蒸发一般,只能让人在朋友圈里全方位参观她家孩子,却见不到本人真面目。
刚走进餐馆的包间,小雨就在第一时间搜索安杰的踪影,三四桌扫过一圈以后,发现安杰还没有到。同学们纷纷寒暄,说些老同学混得不错,都已经在帝站稳脚跟,以后有事要多多帮忙之类的话。小雨应付着在班长附近坐下,看着周围多半面目全非、要费很大劲才能叫准名字的同学,心里不禁有些忐忑,要是安杰不来,自己一个人来赴这既陌生又不陌生、既叫人感慨又尴尬的宴会,有什么意思。
吃了几口小菜,又热热闹闹地相互敬了一轮酒,包间的门终于被推开。一个美丽的少妇进了来,大声喊着见谅见谅,因为好久没回县城过年,老家要收拾打扫的地方太多,所以来晚了。
对,这就是安杰,许多年不见依然漂亮,没有了当年那种天真、孱弱而高贵的林黛玉似的美,倒添了许多世俗的爽利和泼辣的美艳。跟自己想象中的被家庭孩子消磨得光彩尽失的形象完全不同,也绝不再是当年备受呵护、不谙世事的模样,反而有了一种人间烟火般更易亲近的气息。
4、
安杰一推开门,第一眼就看到了被簇拥着的唐小雨。果然混得不错哈,同学们想要拉关系的有,凑热闹的也有,毕竟是首都回来的。还是那个长相身材略显平淡的女生,心想着或许会被大城市的压力和快节奏折磨得不成样,但却不减当年终于一跃考到年级前3名站上领奖台时意气风发的模样,而且经过了时间和职场竞争的洗练,整个气质可能……的确有了些变化。
鬼使神差的,安杰走到了旁边一桌。一经坐定,凑上来敬酒恭维的人也不少,什么美貌不减当年、全班同学心目中的女神、谁谁谁追求不得而黯然神伤好些年之类的话,跟不收钱似的哗啦啦泼过来。安杰笑盈盈随口应和着,眼神却不时往小雨那一桌瞟。
直到酒过三巡,大家都喝得面红耳赤、手舞足蹈,天花板似乎也开始有些旋转起来。安杰才定了定神,给自己鼓劲儿一般长吸一口气,端起酒杯向小雨走去。
“还好吗?南塘镇的唐小雨?”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以这句话作开场白。或许过了那么多年,记忆最深刻的还是第一次见面时小雨说的第一句话。
“挺好的,你呢?女中豪杰的安杰?”小雨站起身来,也有了些醉意,摇晃着酒杯跟安杰手里的杯子碰了一下,口齿不清地回敬了这么一句。
在两个杯子清脆地响过一声以后,两人同时笑了起来。仍然不知道为什么而笑,但两人早已不是彼时的两人,也不是彼此想象中的面目。
不太差,也不算不上顶好。谁都有自己的不尽人意,谁都有自己的得偿所愿。假想敌们回想起来,早已忘了因什么而成为敌人,也就很简单地化解了一切。所以要感谢时间,它让我们变得面目全非,也让我们变成当初想要成为的那个人,它让我们忘记曾经,也让我们更加珍惜。
之后安杰一直跟小雨坐在一起,谈着当初小雨如何细心体贴,安杰如何包容大度,也谈安杰的家庭生活多么琐碎无趣,小雨所在的外资公司多么剥削无度。两人紧紧挨在一起,搂着对方的肩膀,频频碰杯,大声说笑,互吐苦水,彼此安慰,让人不禁想要献上一首“友谊天长地久”。
5、
第二天,安杰在自家的老房子里醒来,揉着还在眩晕中的脑袋,想起今天一早还得跟父母去拜访多年不见的远房亲戚,也不知道孩子头一次独自在婆婆家过年会不会哭着找妈妈。
小雨在县城酒店的床上坐起身,看着房间里既想体现当地特色又想拼命朝高档靠拢的不伦不类的装修,叹了一口气,急忙穿好衣服、整理好行李,去赶两个小时一趟的回镇上的中巴车。
想起前一晚聚会的情景,两人都摇了摇头。真是喝多了,有点可笑。同桌而已,明明过去关系就马马虎虎、现在也毫无交集的两个人,何必搞得跟某某电视台年度情感狗血大戏一般,好像年少时撕了多少场的逼、结下了多么深似海的恩怨,爱恨交织耿耿于怀几十年,如今终于相逢一笑泯恩仇,都可以立地成佛了似的。
不不不,从来都是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性格和成长经历,就算是有过短暂的交集和短暂的情绪,也像是夜空中不同轨道的两颗星,在漫长的岁月中偶然地交错而过,立即各奔东西,再不相见,何必硬凑在一起演一出什么双生姐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