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老范,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仗着三尺醒木拍案,振奋了众宾客的耳朵,老范的嘴唇也跟着开始活泛了起来。
他是讨生活的人,功夫全在一张嘴上。逗乐了这场观众,他可以得两个子和十多分钟的休息,茶水点心、午饭什么的都由老板包了,一天下来除去饭钱水钱,他能得十几个子。
说得好的时候更多,但是他现在老了。
老板犯了难,按说说书人,越老越熟练,可老范不同。虽然这嘴上的功夫不弱,讲的故事也多,但是老范太严肃,他不会取悦,不懂得卖。
“范先生,哪怕是为了这二两猪肝,您好歹也笑一个!”老板没了主意,这客人就是金主,谁给的钱多,谁就是他父母。开门纳四方吉祥,谁有钱谁就是主。
二两猪肝的说法源自老范年轻的时候。那时候老范还不在茶楼,只是路边寻了一个宽阔的地方,和邻居一个卖茶水的一起,他说书,邻居卖茶。书说得好,茶也卖得好。每天收了摊子,若今天收的多,老范便会买上二两猪肝,打一小壶酒。猪肝清炒,权当下酒菜。
老范皱了皱眉头,干燥的嘴唇裂开了白皮,他的眸子浑浊,深深埋藏着耻辱。
“可...”老范欲言又止,只好摆摆手,又点点头,“总不能叫你难做。”
老板如蒙大赦,端起一杯茶水递给老范,“范先生,这可说好了,不可反悔!”
老范点点头,这次幅度大了许多。老板道了声谢,便转出后台,也不知去向哪个主子报到去了。老范看着他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那几个日本人,总不见得叫人高兴...”老范心里想着,毕竟老范还要生活,自己一个人,也要活下去才是。
听说东三省已经沦陷,前一段时间城外枪炮声也停歇了不少,这几天日本人进驻了这座小城,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穿的人模狗样的汉奸引着日本人的军队四处抓人,张贴布告,引得人心惶惶,难得茶楼还有生意,自己还能讨口饭吃,不好叫老板难做。
正想着,一个小厮转过了后台,把老范的扇子递了去,嬉皮笑脸地说:“范先生,该上了。”
老范接过扇子,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个自己都不适应的表情,站起身走了出去。
一掀开帘子,十八张桌子围着中间的高台,众星拱月,靠近中央的几张桌子,几个穿着西装,梳着背头,人中留着一撮胡子的,日本人。正一口一口吃着花生米,喝着茶。老板和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人陪在一旁,笑着。
老范又吸了一口气,他觉得丹田有一股热气冒了上来,无关嘴皮,只是纯粹,他觉得心脏开始极速跳动起来。
又顿了一会儿,他开始努力回忆起刚才的表情,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冲着前几桌的日本人,鞠了一个躬。
“看!连范先生也成了狗腿子...”
“没办法,谁叫都是没骨头的人...”
几声低语传进了老范的耳朵,嗡嗡的声音回荡在老范的耳朵里,震得他耳朵都快要聋了。他站直了身子,转过去坐在位置上。左手握住了醒木,三尺黝黑的醒木,他握在手里,像是握着千钧的石头,怎么也拿不起来,憋得脸都红了。
“呔!”他喝了一声,几点唾沫星子飞溅,他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拿起了那方三尺木,蒙的一下砸在桌子上,砸得桌子摇晃,嘴上飞快地开始说着:“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路走中央。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
“好!”前几桌的日本人见他这般的卖力气,开始鼓掌,老板和金丝边眼镜也跟着鼓掌起哄。星星落落的掌声过后,老范的手开始颤抖,他刚才想的词全忘了,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他的眼角瞥着日本人的小胡子,突然很想把手里的醒木甩过去,但是老板在旁边,金丝眼镜也在,还有几个戴着敞口尿壶的,背着带有白花花刀子的枪的日本兵在门口站着。
他犹豫了一下,想起一个段。
“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高祖刘邦统一天下,历尽四百余年,为曹魏篡了江山社稷,曹魏不敌司马,司马炎篡位立晋。但谁曾想,这晋朝也是个不命长的,八王之乱,祸乱山河。之后五胡乱华,侵扰中原大地...当是时,有这么一员好汉,姓冉名闵...”
老范愈说愈激动,吐沫星子飞溅到眼前盖着桌子的台布上,但他忍不住,脑子里也没想,只顾着说,手也跟着动了起来。
满场的人都被老范带了起来,一时间都沉默不语。大家忘了喝茶,忘了吃点心,眼里、心里只有老范的唾沫,只有老范的手舞足蹈,只有老范嘴里蹦出的那一个中华英雄,高喊着“杀胡!”的英雄。
老范没有看到,金丝边眼镜的脸色越来越差,老板的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满了汗水,还在不住地流。只有日本人,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书,一边喝着茶,吃着点心。
老范说着,唱着,喊着,舞蹈着。扇子掉到了地上也不管,他的眼里只有他的嘴,只有那段《武悼天王冉闵传》。
“天王冉闵战死山上,临死前仍然高喊杀敌不止。”
终了,老范酣畅淋漓,坐回位置上,长舒了一口气,目光炯炯有神,看着前桌的那几个日本人,醒木落回桌上,将众人从那百余骑兵与上万燕军的大战中拉了回来。
“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正是过往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
除了前桌的日本人鼓掌叫好,全场的众人都寂静无声,甚至几个临着日本人桌子的都面色古怪看着日本人。
老范嘴角上扬,这就是他的心机,他只是个说书的,但是他知道什么是气节,原本一直在心底上涌的那股热气此刻更加激烈。
他的手开始颤抖,他的声音开始无法压抑,他的眼睛蒙上了雾气,他的胸腔仿佛要炸开一样,他的双脚也按捺不住地抖动。
老范突然高喊,右手握拳直直向天舒展。
是的,他喊了出来,清晰,他的心叫他喊的。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无比的舒服,自打生下来都没有这么舒服。他看着堂下的日本人,笑了起来,疯狂地笑了起来。
“八嘎!”日本人的脸色开始变了,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中国人居然在嘲讽他!
又是一阵鸟语的呼唤,门外的日本兵涌了进来,一阵慌乱,老范的醒木砸在了穿西装日本人的脸上,把那人中的一团胡子砸的鲜血四溢。
老范撸圆了袖子,提起长衫就要跳下台子,但是枪子比他更快。剧烈的响声伴随着老范的摔倒,茶楼进入了尾声。
趁乱散走的人群,日本人尖锐的哨声,金丝边眼镜的破口大骂,都沉默在老范胸口的鲜血上。但这些和老范在台上的振臂一呼相比,都是孬种而已。
“犯我中华天威者,虽远必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