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个破学校后,我常常想起那一年的生活,那一年我有个火辣辣的同桌,那个顶着鸡窝头的女大侠。
95年,我被父母发配到一个鸟不生蛋的乡村中学去读高三,那个破中学,在一片田野之中,方圆几里就几个小小昏暗的店,卖一点文具和花花绿绿的零食,看一眼都索然无味。
当初去报道,我谁也不认识,班主任给我一张表,让自己在上面填写名字,填哪里座位就是哪里,我填了最远的角落,就走了。
晚上去教室上自习,我刚坐定,就摇摇摆摆来了一位女生,看了我一眼,然后拉开椅子在我旁边坐下了。
我脸上笑着,对她微微点头,心里却皱了一下眉头。
她头发黄黄的,短短的,有点乱乱刺刺的,在头顶揪着个小朝天辫。脸上也没有红晕,眉毛细细的,眼睛不大。身上衣服颜色都不清爽。
我说我叫李欢,她扔过来一句:“叫我大侠好了!”我愕然,不动声色瞟了一眼她的书:淑娟。天!我笑着,在心里嗤了一下鼻子,淑娟大侠,简直是两重天。
第二天我就领教了大侠风范。
班上有九位女生,有七十一位男生,不少是像我一样来插班补习的,教室挤得满满当当的。
其中有两位女生长得很出众,吸引了男生的注意力,下课时,我们堵在走廊上,看着那几个女生低着头红着脸在我们的起哄声里走过去,还有人推推搡搡制造合理冲撞,女生们赶紧溜走了。
大侠过来了,依旧摇摇摆摆的,好像在唱歌的样子,男生都知趣地闪开了道,她微昂着头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好像我们是两排行道树!
她们下楼去了,我们都趴在栏杆上,伸头看着,看着她们从楼道里出来,出现在正下方。
有人捏着嗓子叫着,有人丢下去一把粉笔头,有人把茶杯朝下泼了一点水,正中几位女生头顶,她们赶紧跑开。
只有大侠站到稍远一点,抬头看上来。别人都一哄而散,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位高个子。我把双手伸出朝同桌摆摆,意思说不是我。
高个子一脸笑容朝下看着女生叫着跑着。他一看就是个公子哥儿,衬衫和裤子笔挺,戴着黑宽边眼睛,板寸头。和这里大多数男生不一样,大概也是被家里发配来的。
我俩对视一眼,伸出了手:“李欢。”“方贵生。”随便闲聊了几句,上课铃响了,看着女生们上来了,我们转过身,笑嘻嘻地看着她们在面前走过。
我们在后面也转身走进教室,我从第一个走道往后走,方贵生跨上讲台往最里边走。
突然听见大侠声音:“你站住!”
我站住回头,看见方贵生也站住了回头,大侠一扬手,一杯水“哗”泼在方贵生脸上。
我一惊,赶紧扑过去,我看见方贵生的脸色变了,水正从他的脸上头上往下流,流到他的前襟上,滴到地上。
教室里静悄悄的,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我们三个人。方贵生睁开眼睛,咬牙切齿地崩出来两个字:“疯子!”我已经越过大侠上前拥住了方贵生,把他拉出了教室。
眼角的余光,我看见大侠摇摇摆摆地走到了座位上了。老师来了,我微微鞠了一躬,跟方贵生去了宿舍。
宿舍里,方贵生仔细擦好了衣服和头发,洗了脸。我掏出了烟,递了一支给方贵生,替他点上。我知道方贵生没有做什么,可是大侠是我同桌,不希望她有什么麻烦。
我们吐着烟圈,方贵生看了我一眼:“你怎么跟那个疯子坐一起。”
我说我不知道,可能我的名字像个女孩子让她选择我的吧。
“那个,哪里像个女生!还大侠?!”他摇着头。
我说:“那样辣的女生应该有什么故事吧,确实没有遇见过,哪有女生管自己叫大侠的。”方贵生看了我一眼,说:“放心,我不找她麻烦。”
回到教室,大侠正在看书,让我进入座位后,我跟她解释方贵生和我一样当时在看热闹,恶作剧的人在她看的时候已经躲开了。
她淡然一笑,居然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知道。”
“什么?知道不是他你泼他水?”我好不容易压低了声音。
“谁叫他笑得那么灿烂!我不泼他泼谁?看看你们男生谁敢来惹我们?!”
呃,好吧,她立刻变成大侠了。
第二周,周日下午返校。我背着包去教室准备上自习,不上自习也实在没有事情干,老师还会去宿舍抓人。
那个方贵生居然坐在我的桌子上跟大侠聊天。我靠,太阳已经西下了呀,外面还有一点晚霞呢。
我满腹狐疑地走过去,方贵生从我的桌子上下来了,坐到前面的课桌上去了。
两个人都对我笑着,我脸上大概是写满了问号来回看着他们。
大侠今天像个女生了,虽然头发还是那个德行,但是脸上是柔和的笑,漏出浅浅的酒窝:“我们现在是朋友了,不打不相识的朋友。”
我还是不明白,但是没有问。我只是不时地看着大侠,她的浅浅的笑容始终在脸上。
晚上回宿舍的路上,方贵生告诉我,他认识了一位了解大侠底细的人,大侠出生在大山里,家里有家族性遗传病,只剩母女俩相依为命,经济拮据。
“什么病呢?大侠有没有?”看不出来是这样的故事啊。
方贵生摇摇头说:“不知道。我每个月零花钱不少都浪费了,今天跟她说了,帮她一把她爽快答应了,还真像个大侠。”
前提是大侠得管着他,监督他去好好学习,她答应得更爽快了。
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一眨眼,两个人侠客柔肠成了好朋友。
(2)
我们三个人成了朋友,我和方贵生搬离了男生宿舍,在外面人家各租了一间房。这样,每天晚上下了自习课,我和方贵生一起穿过田野去房东家。
我们三个都是复读生,只有大侠分数是过了线的,她不愿意走调剂的,问她为什么,她说学校不理想,从来不提她的家。
方贵生提供了许多复习材料,大侠常常监督着他做,他一时兴起做一些,一时又苦不堪言的样子,连带着我也被压着做题,哪里跟哪里呀!
刚高兴脱离了老妈的啰嗦,又来一个,还不能摔个门什么的,太闷了。
“前面镇上有玩的!去吗?”方贵生吃午饭的时候问我,当然去啦。
借了自行车,下午的自习课我们俩就溜了。
镇子离学校足有五公里,有几家游戏厅,有几家台球室,我俩打打游戏,然后又去打台球,感觉无比的惬意。
我在桌旁叼着烟,扶着杆子看着方贵生击球。
突然,我的烟被人拽了,杆子也被人夺了。一看,顶着鸡窝头的大侠气呼呼地在旁边,正瞪着方贵生。
我张张嘴想说:“我又没有请你管我!”看她板着脸,还是把话吞下去了。
方贵生正聚精会神准备来个完美的最后一击,大侠伸出了杆子在桌上一扫。
球滚开了又碰撞着。方贵生抓着杆子的手暗暗用力,低着头没有动。
“呃呃呃……”接着有人吹起了口哨。
方贵生缓缓扭头一看是她,把刚才嚼进嘴里的烟头“呸”吐地上,阴着脸咬咬唇,愤愤地扔下球杆。我们三个都呆着脸在一片嬉笑声和嘘声里出来了。
外面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该上晚自习了。
大侠朝方贵生笑着:“快点,载我回去,我没有车。”
“你看你那个样子,头发乱蓬蓬就闯进去了,哪里像个女生!”方贵生看着大侠又生气又无奈地说。
大侠坐在方贵生后座上,手自然地搂着他的腰,一路浅笑着,我看着有点担心:大侠那小女生的样子其实挺可爱的,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方贵生极要面子,被鸡窝头的大侠当着人家面前闹了一下子,就不好意思去了。
大侠的脸上常常浮起了浅浅的笑,加大了督促做题的力度,平时眼睛也往那里瞟瞟。
过了一段时间,方贵生下晚自习开始早走了,把我撇下了,我倒不是非要跟他走,是因为这事又有猫腻。
大侠也发现了,问我:“他怎么不跟你一起走了?”
我口不由衷地说:“谁知道呢!”
其实我已经知道了,方贵生洋洋得意地告诉了我。
方贵生早瞄上了大家眼里的女一号,本班最漂亮的女生晓依,眉如远黛,目如秋波,鬓若刀裁,一颦一笑眼波流转。男生晚上谈论的多数是她。
她住在我们附近,为了防止男生纠缠,她常常在自习课快结束前几分钟离开教室。
方贵生写了好多信给她,然后在路上等她,最后就两个人一起走一段路,持续一两周了。许多男生都知道了。
这天晚自习前,方贵生心情好叫我过去聊天。
他拿出几张照片递我手里,都是美女照片,而且都是那种态生两靥之愁的女孩子,有点传统美的。
“都是啊?”我一边点头表示他眼光不错,一边问,他点头。
“你还保存照片,不让下任打死你呀?”这趋势,以后不得有个大相册才行啊。
“你们在看什么?”大侠摇摇摆摆过来了。
我含笑看了一眼方贵生,把相片递给了大侠。方贵生把桌子拉拉,让大侠坐他旁边,把手里刚点的烟灭了。
大侠也一张张看着:“嘻,没有想到你会喜欢林黛玉类型的啊?”
“对哟,我们俩早就想奉劝你,要像个女孩子的样子,不然以后找不到男朋友。哈哈”
我们三个都笑起来了,方贵生后面的女生把书重重摔在桌上,走了。我是面对着她的,顺便接收了一点鄙夷的目光。
“你们俩像是从故纸堆里爬出来的一样,还女孩子样子,你说什么样的?”
“呐,你看看。”方贵生朝门口抬抬下巴,晓依正和另外一个女生低头轻声交谈,捂嘴浅笑进了教室,然后一脸正色走到座位上。
大侠伸出手在我俩面前乱晃,我们都收回目光,笑了。方贵生的笑是欣赏的,高兴的。我是幸灾乐祸的,他露馅了。
果然,大侠看着他:“你真是个花心大萝卜,换了那么多个,你赶紧找她要个照片,不然就来不及了。”
方贵生一愣,正色看着大侠:“没有的事。”
“哼!瞧你那个样子,我管你有没有。”
“唉,真没有。你看她是我喜欢的类型吗?她长得像薛宝钗呀。大侠,你说说你理想的男朋友什么样的呀?”方贵生放出浑身解数转移话题。
“四大天王那样的。像张学友一样会唱歌,像郭富城一样跳舞,黎明的身段刘德华的脸。就行了。”大侠是很认真的样子说的。
我俩差点笑呛了,方贵生推了她一下:“不是说梦话痴话吧?”
“哪里找这样十全十美的人去?大侠放低点要求么。”我也信口开河了。
“唉,这个标准太高了,你要做姑子吗?”
“你也好操心,既生了我定然有他!”大侠居然嫣然一笑。
我们笑得乐不可支。
教室里人越来越多了,我和大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你看上谁了吗?我可以替你带情书。”
我转头看她是不是说笑话,然后又摇摇头,想想又试探性地说:“她们看不上我吧。”
“嗯,你倒有自知之明。女生说你们俩是一丘之貉都是花花公子不可靠。”
她们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可是我觉得大侠口是心非。
(3)
此后,我们心照不宣不提晓依,也看得出来大侠和晓依没有什么交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贵生。那以后,大侠常常在方贵生名字前面加上了“那个花心的”,把他盯得更紧。
大侠周末返校时先去方贵生住的地方,等着他一起来上自习,自习课更是盯着他上到完,要提前走就截住他。
方贵生拿她没辙。
那时候学生的信件都是放在收发室的窗台上,有人看见了就一起拿到班上来。
元旦前一周的一天傍晚,我看见大侠在课桌上整理信件,大概有不少明信片,我帮着发到人家的座位上(座位表还贴在讲台上),大侠留下了一封信。
我伸头一看是写给方贵生的,地址是某大学某邮箱,还注明了“内有照片,请勿折叠”字样,字迹娟秀,应该是个女生。
我狐疑地看着大侠把信夹在自己的书里,又拿出书做题压住它。
自习课休息的时候,方贵生过来拿书,坐前面位子上和我们攀谈几句。
他说班主任有天警告他不要谈恋爱分心,说大侠有机会上重点的,然后对大侠说:“班主以为我俩,哈哈!”笑得前俯后仰。
大侠也笑趴在桌子上了带着桌子往前倾。
上课了,方贵生站起来走了,班上喧哗起来,有人吹口哨,有人鼓掌还有人把课桌拍得山响。
方贵生背后挂着一个信封!人家闹腾,他还转身微笑。
有人凑过去跟在方贵生后面大声读着:“花心大萝卜,查无此人!”班上哄笑起来,课桌盖子啪啪啪响着。
方贵生狐疑地看看肩后,看不见,一边走一边用手去探,终于在热闹声里拉下了信封,看一眼,面红耳赤,恨恨地目光射过来。
大侠也笑着跟男生们一起拍着桌子,直到门口出现了班主阴沉沉的脸。
一连几天,他们互不理睬,方贵生用“那个疯子”代替她,她依旧是“那个花心的”称呼他,我偷看大侠的脸,看不出生气的样子,也没有了浅浅的笑。
晓依的脸上一连好多天没有了笑容,大侠笑了。
过了一周,方贵生又过来聊天了,过了两周他又不跟我一起回住处了,看来和晓依尽释前嫌了。
大侠看不到方贵生的时候就摇头:“不想好的东西。”
第一学期结束了,大侠的期末考试在前五,我和方贵生在四十后面,有些气馁,听说这个学校,以前一个班只能走十几个。
到开学的时候,班主鼓励我们说今年又扩招了,大家的状态跟去年不一样了,许多人摩拳擦掌准备拼一把。
方贵生还是老样子,管不住自己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唯独在追女生这件事情上持之以恒,晓依和他差不多是半公开状态了。
大侠收起了笑容,对方贵生恨铁不成钢:“我看你是没治了,不想好了吧。”
隔了几天,我看见她脸上有了一丝藏不住的笑意,问她什么事情高兴,她狡黠地一笑:“等着看好戏吧。”
我怎么有头皮发麻的感觉,当然我肯定是安全的。
隔周,我就看见了方贵生铁青的脸,晓依苍白的脸,大侠得意的脸。
方贵生咬牙切齿地说:“你知道那个疯子干了什么吗?”我摇摇头。
方贵生气急败坏地告诉了我事情始末,我也不得不劝他,大侠真是为他操心了。
大侠脸上藏不住的笑意:“你猜我干了什么?”我摇摇头说猜不着。
大侠也告诉了事情的经过,我担心大侠自己陷进去了不知道。
大侠竟然跟上次寄照片的女生联系上了,说自己得到了方贵生的帮助,这里风景如画,暗示了他跟别的女生走得有点近,邀请她来玩。
人家跟大侠成了朋友,来了。把方贵生和晓依堵在一起。
方贵生跟大学女生原本就没有断,她满怀喜悦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方贵生正拉着晓依的手,另一只手在帮她理头发。
方贵生脸上挨了一个耳光,伴随着一声尖叫:“方贵生,你这个骗子!”
方贵生愣在那里,大学女友转身走了,晓依也转身跑了。
方贵生趴在桌上了无生趣的样子:“你说,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呀?!”
大侠笑得干净明亮:“反正迟早都要分手的,迟断不如早断干净!对大家都好,你看我替你解了后顾之忧,干净利索。”
喜欢方贵生是不是飞蛾扑火?可是大侠是知道的呀。
一天晚自习前我陪她在围墙外散步,学校广播突然播放了忧伤的情歌《偏偏喜欢你》,原先说笑的大侠沉默了,一边走,一边踢着路边的野草野花。
我偷偷看看她的脸,正在倾听的脸上有一丝忧郁,我从没有见过的神情。这大概是她心底里的歌,喜欢一个人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喜欢方贵生吧?”
“不是那种喜欢,那个花心的!谁喜欢他谁倒霉。”她若无其事地说,脸上还是有点沉思的样子。
那以后,方贵生收敛了,花名远播后除了大侠,女生对他敬而远之。
我们仨安静学习了几个月后,一起走进了高考考场。
考过后估分填志愿,大侠竟然全填了北京的学校,方贵生填了南方的学校,我选择了本地的。
“你可以去别的地方填更好的学校和专业。”方贵生看着大侠的志愿说:“你专业也不好好看看,还不填服从。”
“非北京不去,我要跟妈妈一起去,我们俩都没有去过那里。”大侠脸上是向往。
“哎呀,以后有的是机会呀,以后上班挣钱了想去哪里去哪里。”
大侠笑着不吱声,我替她开心又觉得有点遗憾,她明明喜欢方贵生的。
我们就此别过。
最终大侠过了重点线去了北京,听说因为身体因素还是换了专业。
我收到过她一张照片,穿着校服的她站在学校门前,顶着鸡窝头灿烂地笑着。
还是那个大侠模样。
毕业后她做了北漂,之后失去联系。方贵生换了一茬又一茬女朋友,偶尔我们联系时,也说起大侠的从前,不知道后来的她。
我想,那个顶着鸡窝头的火辣辣的同桌,那个乐观聪慧的女子应该有个火辣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