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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咚咚咚】。
苏克醒来时,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下雪了吗?苏克想,这场雪真够大的,把所有东西都覆盖了。但他很快就察觉到不对劲——他感觉不到寒冷。不,这片占据了他整个视线的白并不是雪,而是——虚无。
他进入了一个虚无的世界。在这里,时间仿佛是静止的,空间也是静止的。除了漫无边际的白,和死一般的静寂,就只剩下他苏克了。
在这个世界里,我是真实存在的吗?还是,仅仅只是一个意念?苏克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痛!他心里一喜,有痛感,那就说明自己是真实的人,不是什么灵魂出窍。难道是穿越了?看着眼前那一片白,苏克觉得自己倒霉透顶——穿越到这个鬼地方,能活下去吗?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他的绝望很快变成了希望,因为那片白像雾一样消散了,渐渐露出房屋、街道和人群,看上去和原来的世界并无二致。身边人来人往,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只是,每个人都面部僵硬,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耳边渐渐有了声音,不是原来世界的熙熙攘攘,而是,单一的、没有情绪的说话。这里的人,无论说什么都只有一个声调,是一种介于阴平和阳平之间的奇怪调子。苏克听了一会儿,都是些打招呼、日常问候之类的话语,只是不带任何感情。
咚、咚、咚……奇特的、没有起伏的语声,像极了机器的嘶鸣。
满世界都是这种声音,从四面八方侵袭脑海,驱逐着正常的脑细胞。
苏克使劲揉着太阳穴,好让自己清醒一点。他抓住一个行人的胳膊,“这是什么地方?”
行人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么地方?”苏克再一次问道。
行人突然挣脱他的手,连滚带爬地跑远了。
“有没有人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苏克放声大喊。
人群中一阵骚动。有的人像避瘟神一样躲着他;有的人表情麻木直勾勾地望着他;有的人想靠近却谨慎地止步……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个士兵模样的人,不由分说给苏克来了个五花大绑,把他塞进了一辆马车。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想干什么?”
面对苏克的咆哮,两个士兵充耳不闻,仿佛聋了,刻板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两人把苏克带入一间法庭,一个白发法官用单调的声音对他进行了简单的审判。没有律师,没有文书,法官当庭宣判。
——被告违反《禁声令》,以启蒙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苏克甚至没弄清楚自己的罪名,就被带到法场,他整个人都懵了。也许是他柔顺得像只小绵羊的缘故,士兵把他推到执法台上,按住他的头让他跪下就松开了手。
刽子手举起大刀的那一刻,苏克一阵战栗,本能地窜起来,扫了一记旋风腿。刽子手四脚朝天,大刀掉落在执法台上。
两个士兵拔出佩刀,朝苏克砍来。苏克算准距离,背转身子迎上其中一柄佩刀,借助锋利的刀刃划断了身上的绳索。接着,飞起两脚踹翻两个士兵,脚尖一点,抄起刽子手掉落的大刀,护在胸前。
“好身手!”
伴随着清脆的掌声,一个身着戎装、面容冷峻的中年男子缓步走来。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挽着他的胳膊,眼里洋溢着成熟妩媚的风情。
苏克关注的却是戎装男子的声音——有声调、有起伏,正常的声音。
戎装男子把苏克带到一间密室,屏退左右,只留妩媚女人作陪。
“在下雷克斯,是一言国的右护法。这位是美惠子小姐。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我叫苏克。”
两人看似随意地聊着,美惠子一直没有开口。雷克斯是苏克在这个陌生地方认识的唯一一个能正常沟通的人,对于苏克的疑惑知无不言。
这个奇怪的国度叫做一言国,已有数千年的历史。一言国的主宰者是一条巨龙,住在龙宫,至少有上百年不曾露面了。相传巨龙曾经在一场天灾中救下了国人的始祖,于是国人对巨龙顶礼膜拜,呼之为“龙神”。一言国由左护法杜邦和右护法雷克斯共同治理。杜邦有权直接觐见龙神,传达龙神的指示;雷克斯的地位略次于杜邦,主要负责民间事务。
“这里的人说话为什么这么奇怪?”苏克忍不住问。
“左护法有言,龙神在修炼,嘈杂的声音会打扰它。”雷克斯略带嘲讽地说道,“所以,一言国不允许出现不同的声调。”
咚、咚、咚,苏克脑子里又出现那种单调的声音,明白了缘由,就没那么诡异了,只觉得昏昏欲睡。他勾了勾嘴角,“龙神到底是在修炼,还是在睡觉?”
雷克斯看着这个对龙神毫无敬畏的少年,眼里泛出奇特的光芒。“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改变这一切?”
“改变?我能怎么改变?”
“你的声音,就是秘密武器。一言国的百姓早已失去了正常的语言能力。自带平上去入的声音,能唤醒人内心的力量。”
“然后呢?”
“然后,你就带着被你唤醒的人,去找龙神谈一谈,请求废除一些不合理的法令,让人们能够正常说话。”
“你也可以正常说话,你为什么不去做这些事情?”
“如果我死在法令之下,谁来保护你?”
雷克斯说的不无道理。苏克想了想,“你确定,你能保护我?”
“我不是正在保护你吗?如果不是我,你恐怕已经被那些士兵杀死了。”
密室中的两个男人经过一番长谈,制定了行动计划。美惠子静静地坐在一旁,神色平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从这一日起,苏克每天在远离龙宫的广场上唱歌——苏克认为唱歌比说话更容易表达情感,唤醒内心世界。雷克斯安排暗卫在围观的人群中发现面部表情有变化者,再由苏克与之对话,辨别是否是他们需要的人才。
数月后,包括苏克在内的一百零八人组成了一支秘密队伍。雷克斯将其命名为“屠龙队”,以近乎残酷的方式对这支队伍展开了训练。
“下一步该做什么?”苏克问。
“择日赴龙宫,求见龙神。”雷克斯嘴角浮现奇特的笑意。
龙神却不是想见就能见的。苏克等人尚未进入龙宫,就遭到了左护法杜邦的阻拦。
被一堆锦缎裹着的杜邦站在龙宫门口,脸上的肥肉挂不住似的往下淌。两条粗圆的胳膊抵着两边门框,肥大的裤腿捆着柱子般的腿,把大门塞得满满的,只有脑袋与门楣之间留有空间,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他用尖刻而有起伏的声音嚷道:“你们这群刁民,好大的胆子,竟然无视一言国法令,肆意喧哗!”
“原来你会说人话。”苏克对这个长得像一座山一样的肥猪没一丁点好感,他身上的每一寸脂肪都浸透着人民的血汗。“既然你能够随心所欲地说话,为什么不让老百姓发出自己的声音?”
“那些贱民怎么配与我相提并论?我是龙宫的主人,而他们,不过是一群卑贱的蝼蚁。”杜邦肥圆的脸上写满了蔑视。
“你会后悔的。很快,你就会见识到所谓贱民的力量!”苏克的眸子里像是燃烧着熊熊烈火。
杜邦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他扯了扯衣服,努力挺直水缸似的腰,尖声喊道:“来人,惊扰龙神者,杀无赦!”
话音未落,杜邦已退回龙宫。无数带刀侍卫从里面涌出来,将苏克等人团团包围。
苏克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爆喝一声“冲啊”,举刀把一个侍卫劈成两半。
“冲啊!”一百零八人一齐喊道,声音响彻龙宫,震得那些侍卫浑身战栗。侍卫们无力地握着佩刀在面前乱砍乱劈,一张张原本面无表情的脸霎那间写满了惊慌失措。
“锵锵”声不绝于耳,混杂着刀切入身体的声音、绝望的吼叫声和痛苦的呻吟声。屠龙队的战士们在人数绝对弱势的情况下,个个以一敌百,锐不可当。
这便是声音的力量!苏克在心里感慨。
然而,无论战士们如何英勇,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最初的惶恐过后,龙宫侍卫意识到这是一场生死之战,他们的战斗力被求生本能激发出来,被强烈的恐惧驱使着,疯狂砍杀这批“暴民”。
惨烈的厮杀过后,血染战袍的苏克终于带头冲进了龙宫。
龙宫里雕栏玉砌,极尽奢华。白玉桌上摆放着黄金器皿,珍珠串成的帘子闪烁着温润的光泽,昂贵的波斯地毯上一尘不染。
苏克在角落里找到蜷缩成一团,看起来像一只硕大肉球的杜邦。
“你……想要什么,我……全都给你。别……别杀我……”
“我用你的血立誓,要让一言国的百姓都能自由自在地说话!”
苏克手起刀落,砍断了杜邦的肥脖子。
“罪人杜邦已伏诛!投降者生、顽抗者死!”
仿佛被苏克的怒吼所震慑,侍卫们不自觉地放下佩刀,举起双手。
苏克清点人数,幸存的屠龙队战士只有十二人,每个人都血肉模糊。这是一场惨胜,战士们的鲜血染红了龙宫的台阶。
一个名叫迪亚的小个子队员走到苏克面前,“队长,没有发现龙神。”
队员们面面相觑,苏克却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他点点头,看着龙宫中心竖立着的一把宝刀,缓步走了过去。
刀身上刻着三个大字——龙魂刀。苏克曾听雷克斯说过,龙魂刀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谁拥有它,谁就是龙宫之主、一言国的主宰者。此刻,它就在苏克面前。苏克忍不住伸出手,握住了刀柄。冰凉之感萦绕在手心里,与此同时,似乎有一股热流从丹田涌出,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就是天命所归之人!
正当苏克心潮澎湃时,突然觉得脖颈一凉。一支利箭刺破空气,眼看就要在他要害之处留下一个血窟窿。苏克避之不及,电光火石之间,只见战士迪亚拔出大刀,将利箭断为两截。
苏克余悸未消,命战士们在龙宫内外搜索,却一无所获。
庆功宴上,雷克斯笑容满面,与战士们推杯换盏。美惠子用刀叉将黄金盘中的糕点碾碎,偶尔吃一小口。雷克斯朝她看了一眼,她拿起一只黄金酒壶,走到苏克面前,轻启樱唇,“苏勇士,妾身给您斟酒。”
苏克还是头一次听到美惠子说话。她的语声丝滑软糯,有种上等绸缎的质感,吐字清晰,错落有致。原来她的声音如此动听,如珠落玉盘,短短一句话就能扣动男人的心扉。可她为什么总是沉默不语呢?是为了掩饰她正常的语调,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苏克心里不禁对这个女人产生了一丝奇怪的感觉,有几分怀疑,又忍不住想把她看个通透。
美惠子眼波流转,嫣然一笑,替他斟了一杯酒,用那双柔若无骨的纤手捧着酒杯送到苏克唇边。
苏克情不自禁地接过酒杯,正欲一饮而尽,突然想起脖颈上那阵凉意,笑道:“这杯,你替我喝。”
说着,眼角余光瞥向雷克斯,却见对方眉毛跳了一下,随即神色如常。
美惠子顺从地接过酒杯,送到樱唇旁。眼看她就要饮下那杯酒,苏克夺过酒杯,掷在地上。酒水洒在地毯上,冒出一阵青烟,地毯竟然黑了一块。
美惠子微愕,一双美目望向雷克斯。雷克斯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却盯着苏克,“你是如何知道的?”
“攻破龙宫那日,我差点死于冷箭之下。我最开始怀疑是杜邦的手下干的,可若是杜邦的人,为什么要等到他死了再动手?”
“那也未必是我,我为何要杀你?”
“一山难容二虎,你连杜邦都容不下,又怎么会容得下我?”
“聪明!”雷克斯眯着眼睛笑道,“你既然想到了,为何还来赴宴?”
他也不等苏克回答,迅速后退,与苏克和战士们拉开距离。上百名披坚执锐的士兵如潮水般涌入,拔出佩刀对准众人。
雷克斯眼角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扩散至整张脸,突然感觉心口一阵剧痛——一支利箭插在他的胸前。雷克斯不可置信地看向大厅门口,一个精瘦黝黑的小个子青年站在那儿,手持弩机,一言不发地瞪着他。
自从《禁械令》颁布后,这恐怕是一言国最后一把弩机,本该躺在他卧室的暗格里。
“你清理屠龙队战士尸体的时候,没发现少了一个人么?”苏克的语气充满了讽刺。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雷克斯在心里叹息着。他一直关注着苏克的一举一动,却不曾想到,那个叫做迪亚的小个子青年,才是整盘棋局胜负的关键。他不甘心,辛辛苦苦谋划的一切竟是为人作嫁。
“他和我,是同一种人。”雷克斯看着迪亚,缓缓说出最后一句话,一丝诡异的笑容凝固在他脸上。
苏克一只脚踩着雷克斯的尸体,转向那些士兵。他的眼神沉着冷酷,有种不怒自威的慑人气魄。士兵们不敢与他对视,看了看地上的雷克斯,又看了看手执弩机的迪亚,纷纷放下手中大刀。
美惠子冷眼旁观,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最近一言国发生了许多大事,她都知晓。但,有什么关系呢!无论谁做了一言国的主宰者,她的命运,都是一样的。
她随苏克住进了龙宫。当苏克压在她身上时,她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她想起很多年前她抓过的一只小鸟。那是一只很漂亮的小鸟,有着清脆的叫声和鲜艳的羽毛。她用一把谷粒作为诱饵,轻轻松松就抓住了它,把它关进了一只笼子里。她每天用饱满的谷粒和清水喂它,可它还是死掉了。她把它埋在了家门口,如今,它早已腐烂得只剩骨架。
她又比它好到哪里去呢?她住在金碧辉煌的龙宫里,如同行尸走肉般活着。看着苏克受百姓膜拜;看着他与迪亚吵得面红耳赤;看着迪亚进进出出脸色越来越差;看着幸存的战士们神情越来越凝重。
这些,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终归要烂在这座宫殿里……
起初,苏克并不愿意住进龙宫,他忘不了那染满鲜血的台阶。随着时间推移,那抹血色渐渐淡了,变成模糊的绯红。每当他握住龙魂刀的刀柄时,总能感受到那股自丹田而起、遍布全身经脉的热流。
杜邦和雷克斯死后,《禁声令》形同虚设。迪亚制定了一个全国性的启蒙计划,苏克迟迟未下令施行,以杜邦、雷克斯余孽未尽为理由拖延,反而抓了不少人。为此,迪亚在他面前拍了好几次桌子,摔碎了一只白玉烟灰缸、砸扁了两只黄金酒杯,扯断了一扇珍珠门帘……
“你就是被这些东西迷乱了心智,忘了你的初衷!”迪亚吼道,“还有她!”
他指了指美惠子。
这实在是污蔑,但是苏克不想为自己辩白。全国性的启蒙,会唤醒多少人?又会出现多少像迪亚这样的人?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还能稳稳地掌控这个国家吗?
最后一次争吵过后,迪亚夺门而出。苏克隐隐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息。
果然,当天的晚宴上,迪亚用弩机对准了他。
“为什么连你也背叛我?”苏克一脸的不可置信,“难道,你在觊觎那把龙魂刀?”
“你早已不是以前的你了。”迪亚眼里不无痛惜,“与其由着你越走越远,不如让我来了结这一切!”
苏克看着其他人——那些曾与他生死与共的战士。没有人开口说话。
迪亚长叹一声,闭上眼睛,扣动扳机。
苏克抓起身边的美惠子,挡在自己身前。
利箭穿透了美惠子的胸膛,剧烈的疼痛占据了她的神经。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很快地,疼痛消失,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变轻了,好像长了一双翅膀,飞呀,飞呀,飞出了龙宫……
她的嘴角浮现一丝绝美的笑容。
苏克以美惠子的尸体作为盾牌,躲避着弩机的射击。终于,在迪亚换箭的间隙,他拔出龙魂刀,砍断了迪亚执弩机的那只手。
弩机掉在波斯地毯上,被苏克捡了起来。
迪亚面如死灰,眼中流露出说不尽的悲悯,“苏克,我最后一次恳求你,回头吧!”
说罢,一头撞上黄金柱子。鲜血顺着他的侧脸往下流,他的眼睛始终不肯阖上。
苏克盯着迪亚缓缓倒下的尸体,眼神剧烈变幻,无数回忆在脑海中纵横交错。那抹绯红的血色渐渐被龙魂刀吞噬。他紧握刀柄,用冰冷的目光扫过呆若木鸡的屠龙队战士们,对龙宫侍卫下令。
“重启《禁声令》,发现启蒙者,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