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三双高跟鞋

黄泉被蛇头和狱卒们带到了西仓的那片基地。此时所有的温室大棚都已经被安装完成，另有一堵新筑起的墙把基地内部和其他区域隔开，一扇锁住的黑漆铁门拦住他们的去路，门上挂着一个白底红字的牌子，上面写着“闲人免进”。崭新的塑料膜在大棚圆拱形的顶上泛着白光，远远望去像一座座寂寥的坟茔。

一个狱卒拿来钥匙打开了锁，然后推门进去。

“好了，我们先来种花。”蛇头说。

这十几个大棚里，大部分都种上了罂 粟，只有两个空了出来，种上其他鲜花和普通的蔬菜。

“你以后就守在这里，看好这些温室，明白了吗？”

黄泉很喜欢这个命令，他可以从此挪到基地来住，而不用再待在那个狭窄拥挤的猪窝里，忍受噪音和异味。另一方面，他宁可一个人待着，也不愿意被其他犯人像看耍猴一样地参观。虽然仍旧身陷囹圄，但他仿佛已经得到了“特赦”。

基地里有一口水井，水很深，而且并不怎么清澈，但是足够灌溉之用。夜深人静的时候，黄泉在那口井里看到了月亮的倒影，像一个金色的盘子。他依旧想念妹妹，可是马上就逃跑是不现实的。

蓝玉现在在一家报社工作——她尝试过写小说，可是文学作品并没能让她成为什么“名家”。在她心里，这样的工作是不快活的，因为现实中事件和小说的情节不同，无法根据作者的意愿发展，这经常让她感觉到失望。她渴望回到文学的世界里去，在那里她才是造物主与救世主，是掌握人物生死命运的唯一主宰。她将创作中的习气也带到了工作中，每当写稿时思路全无，就用“合理想象”及时填补空白。她的文字是富有感染力和煽动力的——无论在文学世界还是现实世界，恰似一小团火或一小块冰落入怀中那样能够刺激人心，因此有许多人看不起她甚至批评她，这也将招致她更猛烈的回击。“吾将愈挫愈勇”，她把这句话作为自己的座右铭，并且经常献给那些“不知好歹”的人。

蓝玉一边工作一边还要继续找小菊子，她相信黄安的事情很快就会平息，人们会在一个热点冷却之后继续追逐新的热点，然后逐渐淡忘之前曾经发生了什么。终于，她在一个很偏远的蔬菜基地找到了小菊子。

“菊子！”

小菊子愣了愣。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蓝玉姐姐啊！”

“呜~”小菊子扑到蓝玉怀里哭了起来。就算其他人都遗忘了那些案件，她也是不会忘记姐姐的呀！

蓝玉很温柔地把小菊子抱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等到她的哭声慢慢平息，像雨后的天空放晴那样时，蓝玉才捧起她的小圆脸，轻轻地给她擦干眼泪。

“好啦，别哭了。一会眼睛又要肿了。”

“呜~姐姐被他们抓走了。”

“我知道，以后你就来我这里吧，我答应过你姐姐，要好好照顾你的。”蓝玉怜爱地说。

小菊子把头靠在蓝玉怀里，恍惚间觉得像是回到了姐姐的怀抱，从前姐姐的怀抱就是这样的，像一个小薄枕头一样的柔软，不过后来忽然变得像一块木板一样的坚硬了。

蓝玉给小菊子准备了很多礼物，新的衣服和鞋子、新的小皮包、新的图书、还有她喜欢的像艺术品一样精致的甜甜圈。

“来，看看这个。”蓝玉塞给小菊子一个小巧的白色礼盒。

“给我的吗？”小菊子兴奋地摩挲着盒子。

“当然啦！”

小菊子拆开礼盒，看见黑色丝绒上躺着一枚银亮的小花胸针，洁白的花瓣簇拥着中间鹅黄的花蕊。花瓣是珍珠做的，而花蕊是宝石做的。旁边有一张散发着香水的味道小卡片，卡片上用清秀的字体写着“送给我亲爱的玛格丽特”。

“这是雏菊花。”

“它一定很贵吧。”小菊子不安地把盒子放下。

“但是这朵花可以开很久。”

蓝玉拿起那朵雏菊花，把它别在小菊子怦怦直跳的胸口。

“谢谢蓝玉姐姐！”小菊子在蓝玉脸上吻了一下。

蓝玉带小菊子去吃饭，小菊子狼吞虎咽地吃着，好像很久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慢点吃。”蓝玉一开始只是淡淡地说。

等到小菊子的食欲不再那么旺盛，进餐的速度慢下来时，蓝玉才教给小菊子如何优雅地用餐。她虽是半路的小姐，并非生来就长在富贵之家，可是毕竟是讲究文雅的知识分子。蓝玉想按着自己的思路把小菊子变成一个真正的淑女名媛以跻身社会上层，似乎这样才对得起黄安。地位越高的人才越有对抗危险的能力——她幼年已经吃了足够多的亏。然而在别人眼里，蓝玉算不上是一个好的抚养人。她把爱连同自负、记仇和偏激一起灌输给了懵懂的少女。

蓝玉在自己的住处给小菊子分配了单独的房间，并且给她新的被褥和枕头。

“我一个人睡已经习惯了。”

小菊子摸着粉红的毛毯，想起从前都是和姐姐睡在一起的，自己还在梦中摆出一个“大”字，把姐姐挤到床缝里去。

小菊子的新房间，有专属于她的小衣柜、梳妆台和杂物柜。她可以把自己所有的宝贝都放进去，然后每天欣赏它们。那只硕大的玩具熊也被放在床头，陪伴在她的左右。蓝玉还在墙上挂了一块小黑板，宣布涂鸦和贴纸只能出现在这上面。蓝小姐有她自己的“原则”。

小菊子感受到蓝小姐是爱她的，但是这样的爱到底和姐姐的爱不同。蓝小姐的爱是束缚的，是有条件的。她必须遵守规定，但她并不因此就讨厌蓝小姐。因为小菊子知道这都是“为了她好”，任何人，谁又能完全不受约束地生活呢？姐姐不就是因为触犯了规矩而被关了起来吗？何况，她自己也想变得更好，当她打扮得干净利落的时候，立刻就觉得自己变得更加漂亮，不再像个野丫头了。这是她自己的努力换来的，读书也好，习武也好，学艺也好，都需要经历一番脱胎换骨才能成才。

蓝玉还让小菊子读书，带她去看电影，然后让她说说自己的感受。小菊子很喜欢这些故事，并且把它们都写下来，预备以后说给姐姐听。小菊子给姐姐写了很多信，可是不知该怎么寄出去，寄到哪里，于是只好先收在抽屉里。

信里都是这样的句子。

“姐姐，小菊子还是很想你，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

“姐姐，今天蓝小姐带我去看了电影，里面的人物···”

“姐姐，今天我读了一本很好玩的书，故事讲的是···，以后等你回来了，我就把这本书让你看。”

“姐姐，今天蓝小姐给我买了一盒糖，糖果是爱心形状的，外面是透明的，里面是不同颜色的夹心，每一颗味道都不一样，蓝小姐吃了一颗青苹果味的，然后吻了我一下···”

在黄泉身陷囹圄的时候，蓝玉给过小菊子许多苹果味、草莓味、葡萄味、哈密瓜味、柠檬味和薄荷味的吻。她经常在带小菊子吃饭或试衣服的时候说：“我小的时候，从没吃过（或穿过）这样的东西（或衣服）。”小菊子的眼光会明亮两秒，然后继续黯淡，她想起自己的姐姐也从未拥有过这些。姐姐拥有的很少，可是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了她。从前姐姐在的时候，西瓜的芯、咸蛋的蛋黄还有一切她们能想到的好东西都理所当然是属于她的。如果有冰淇淋，她一定会在姐姐的那一份上咬一大口。蓝小姐也会给她买冰淇淋，可是即使口味不一样，她也不好意思上去咬一口。如果说两位姐姐有什么相似之处——她们都不太在乎自己的衣着。蓝玉会给小菊子买新衣服，然后她自己——穿麻袋也无所谓。小菊子也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隐约知道蓝小姐和其他的女孩子不同，不重视漂亮的衣服、化妆品和包包，可是，她也从未见过蓝小姐像姐姐那样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男人呀！

蓝玉还有一项“伟大的创举”，那就是教会了小菊子如何用卫生棉，这是她的亲生姐姐永远也无法教给她的。小菊子看到蓝玉面色苍白憔悴，这样的情况每个月都会发生一次，在她的印象里，她的姐姐也发生过同样的事，不过只有一次。小菊子觉得蓝玉就像经历了“放血治疗”一样，她在百科全书上看到了这个名词。

“但是我并不因此就羡慕男人，他们有前列腺，会随着他们的年纪一起长大。”

当蓝玉带着小菊子一起去电影院的时候，她偶尔会遇到关锋和罗望——关锋会聚精会神地看电影，而他的妻子总是在一旁睡着，或者张着鲜红的鸟嘴打哈欠。用关太太的话来说，儿子娶妻之后就应当“收心”，一心一意铺在小家庭上。关锋的确做过一些努力，试图尽一些身为人夫的责任，可惜罗望并不会配合。他已经不再写那些“没用的”诗和小说，可是哪怕想和妻子聊聊文艺作品也是徒劳。比如，从电影院出来，关锋问妻子“你觉得，这部《安娜·卡列尼娜》如何呢？”

“我觉得里面那些女演员的发型太难看了。”

关锋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可是他也不相信罗望除此之外还能给出更好的答案。他不由得又想起了从前陪他一起看电影的小玉。假如是小玉，她会说什么呢？她大概也只会为了讨好他而说：“我觉得里面的人都很好看。”

又比如说，关锋画好了一副水墨画，然后问罗望“我的画如何？”

“这韭菜长得真好。”

“这是兰草。”

他终于放弃了对妻子的改造。不仅是因为她“朽木不可雕也”，更是因为他对生活的失望。生活打击人的身心，磨灭人的意志，把兰草变成韭菜，把一切诗情画意都付诸庸俗。他心灰意冷，开始用琐碎忙碌的工作麻痹自己。罗望并未察觉他的改变，她的心中只有自己。只有母亲还会偶尔关注一下儿子和那些她并不明白的工作，以示她仍是这个家的主人。

“有结果了吗？”

“就快了，妈，不劳操心。”

关锋在心底冷笑一声——结果？哼，人人都逃不出一个结果，那就是一个字，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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