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过去,黄宅上下竟无一人发觉夫人的离世,只有夏氏每回给她输送鱼血之时会疑惑着喃喃自语:“这水,倒怎么日渐混浊了。”每当一瞅见我,夏氏也再没有往日般对我和蔼可亲,只是怒目着视而不见,气冲冲从我身边走过,有时还要故意朝着我的肩膀用力一撞,她大概还不知就里,恭候着夫人的归来吧。这些日子,我总是听见夏氏私下里抱怨:“她算个什么,凭什么和夫人平起平坐,还真当自己是戚夫人了……”
凡人就是凡人,比不得我们鱼类心意互通。我忍不住暗暗地想。
同时,我有些怜悯地看向夏氏的背影。从前和夫人交情甚笃,常伴夫人左右,到头来却为着她身上的钱财背弃了她,现在,倒要口口声声求着她回来了,这样的感情,着实让人觉得凉薄。还不如萍水相逢的查尔斯,虽是因为我长得如他家乡的女子一般,但他的热心倒是真的。细想来,那一阵子,才是我真正在这黄宅里活过的岁月了。这么想着,我不免觉又有些感伤,甚是想念查尔斯,也不知他那日接过我的字条是什么样的想法,震惊,还是欣喜?
我挥散了杂念,对自己说道,现在人在黄宅,还是干着正事要紧。
趁着四下无人,我偷偷溜向了那摊彻底沦为死水的大水池边,忍着血腥味将腿伸了进去,咬咬牙,狠命在自己的尾巴上撕下一块鳞片。血便顺着鱼尾不紧不慢地流进了池里,伴着这一阵一阵钻心的痛。
这黄仁可真够狠心,我第一次拔鳞片,竟被痛成这样,差点在这池边打起滚来,可见,他能冷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在水中翻滚,还贪心地继续从她身上进行索取,这是一件多么让人不寒而栗的事情!想想还真为夫人不值,为着这么一个男人,搭进了自己的性命。
黄仁爱财,连带着府邸的佣人也都见钱眼开,我学着查尔斯混进黄宅的方法,将金子递给了看管莫兰芳的小厮,并换来了身佣人的衣服——自从秘密被揭穿后,黄仁对我手中的钱财甚是上心,总会过问花去了什么地方。那些佣人们手中拿到了钱,自然也不去管我了。
拿了衣服,我便寻思着找个什么地方将它们藏好,可偏巧就在这时,夏氏闯了进来,我因为做贼心虚,只得故作姿态冷声斥道:“这是我的房间,要进来,也得先敲门。”许是第一回见我如此动怒,夏氏不由愣了一会,便冷笑着说:“你的房间又如何?整个黄宅里,只有夫人才能左右得了我,你和那个莫兰芳,又算得上什么?”
我不着痕迹地坐在了床沿上,小心将衣服塞进了床褥底下,继续正色道:“只有夫人左右得了你?可是见死不救的不也是你吗?她真的活了过来,你以为,她会忘记当年你也是冷眼旁观的吗?”
“你……”夏氏顿时气的脸都成了猪肝色,她一个箭步冲上前,索性将我拽了起来:“戚莎我告诉你,今儿个老爷不在,整个府里除了他,都是听我的。待选好了良辰吉日,我们就要杀了莫兰芳,让夫人重见天日了!现如今,已为她另腾出了一间屋子,你坐拥她的身份已久,必须要跟我去出出力!”
“你要干什么?”我想挣脱她,却不知她的力气大到如此地步,竟叫我动弹不得,只能随她走着。说是走,夏氏又快又急,我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了。她将我拖到一幢足有两层高的新房前,仆人们忙上忙下,刷漆的刷漆,打扫的打扫,剪花的剪花,好不热闹!难怪黄宅里近日安静异常,原来,都聚集到这一处来了。许是对黄仁已经心灰意冷,连那一点恩情都荡然无存的缘故,我竟然心里没有泛起一丝涟漪,一点痛楚都感觉不到了。
“去!”还不等我反应,夏妈妈便用力推了我一把,我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站到了台阶前,夏妈妈命令道:“竟然你提不动针,拿不动线,平常也不大做的了家务,那便把这琉璃灯给挂上。”说着,她一抬手,便有两个小厮将各色琉璃灯纷纷提了过来:“戚莎,你可要仔细着了,若是磕了漆,破了角,老爷要问起来,可是不好交代的。”
“夏妈妈,”有女仆唯唯诺诺走上前道:“戚夫人小产过后,身体才好,让她干这些活,会不会有些不妥……”
夏氏一个严厉的眼神射了过去:“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我可是过来人,这些,还要你这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来教吗?嗯?”那小丫头被夏妈妈一顿训斥,顿时吓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噙着泪,委屈的跑开了。
“你也不用为难他们。”我开口道:“我自己会挂的。”
夏氏这才满意的一笑,还展开袖子,做了一个手势,挑衅地说:“那,可有劳戚莎了!”
我赌气地走到那些琉璃灯前,双手吃力地抬起其中一个,便不由分说,爬上了梯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挂好。黄仁为了迎回夫人,可真是别出心裁。在这房屋的四角处,朱门前,竟挑了些不同颜色的琉璃灯,分别挂上,好一个用心良苦。一想到夫人早已默无声息地死在了水底,整个黄宅却还在喜气洋洋迎接她的归来,,我顿时感到一阵可笑,这一笑可好,手竟然也跟着一滑,差点将这琉璃灯摔个粉碎。
“都跟你说了小心点!”一见我出了差错,夏氏忙不迭地便跑了上来,看戏一般,阴阳怪气道:“莫非你连这点活都做不好?这琉璃灯可名贵了,你可千万要仔细着,不要因为自己用不上,就不许别人用。”
一旁的仆人们也只是围在一旁静静看着,时不时小声议论几句,只等夏氏一声喝,他们这才散开来,各忙各的去了。
我只觉自己就像是一个跳梁小丑。
黄宅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到来意味着什么,他们从头到尾都清楚,我只不过是用来换取他们原先的女主人的。就连莫兰芳,那日海上风浪,也是一船的人眼睁睁地看着黄仁打捞上了这么一个半人半鱼的怪物。只有我,才傻乎乎地相信,相信什么上苍的恩赐,相信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天有些变了,有风呼呼地朝这方吹来,我的身子如纸片一般飘飘摇摇,竟然有些站不稳。我奋力地握紧了手中的琉璃灯,在这么大半日的忙碌之下,竟然握灯的手有些发抖。
“戚莎你可要仔细了!”夏妈妈尖锐的嗓音不合时宜地刺进了我的耳膜,她一刻也不肯放过我,似是要把我逼上绝路:“这琉璃灯碎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风刮得更猛烈些了。各个房间的大门都被刮得咣当作响,摆放在屋旁的扫帚也被吹倒了几把。可夫人的新房,没有布置完是不能停工的。
从小腿处,缓缓有一阵痛楚悄悄爬了上来,说不上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这痛是渗透在皮肤里,连根源都让人找不着的。
莫非……是方才?
不久之前,我偷偷坐在大水池边,从鱼尾上,狠命撕下了一块鱼鳞。
我竟然痛得有些站不稳了。
“戚莎!”夏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还杵在那儿干什么,快挂呀,可不要偷懒!”
我将头缓缓从扶梯上抬了起来,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有些模糊不清。可听了夏氏的话,又强迫着更上前爬了一步。
一盏琉璃灯而已。
我咬了咬牙,忍着痛,手颤抖的更为厉害了,可还是横了横心,将它朝屋檐角挂了上去。
还未来得及长舒一口气,我便听见了仆人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夏氏一声刺耳的“戚莎!”让我瞬间醒悟了过来——那琉璃灯,不偏不倚地从楼上砸了下去。
于此同时,我的腿上也是一股无法忍耐的痛楚,眼前一黑,便直直向后倒去,不省人事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黄仁已经坐在了我的床边。
我缩在一角,怯怯地看着他,再也不像往日般撒娇着朝他怀里扑去。他故意不理睬我的变化,只是问我:“可好些了?”
我低着眼,不答他。
黄仁将我的手握了过去,轻声道:“莎儿,我们……又有孩子了。”
什么?!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黄仁只是粲然一笑:“大夫已经来过了,我们又有孩子了!”
我的脑袋顿时充满了嗡嗡声,此刻,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我如傀儡一般地喃喃自语:“孩子……又有孩子了……”
“大夫说你恢复的好,”黄仁微微笑着:“你放心,这次,孩子一定会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我忍不住冷笑道:“我这么一摔,倒凭空摔出了个孩子了。”黄仁急忙安抚着我:“这次是夏妈妈过了,她不知道你的身子状况……”
眼见黄仁还在维护着夏氏,我却别过脸去,不想再听了。
黄仁见状,也只得住了嘴。他坐在我的身边,似乎还想多陪陪我,说上些什么话,可终归是徒劳。他何曾有今日一般,这么耐心的陪伴着我。过去,他总是那么来去匆匆,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可惜,我们现在,大多时候都是相顾无言,将时间都白白耗在了这静默中。
“老爷,”最终,还是我开了口。
黄仁猛然抬起头道:“什么?”
我怔怔地看着他:“我想喝汤。”
“我这就吩咐厨房准备。”黄仁猛地站了起来。我拉住他:“我想喝莫兰芳的汤。”
黄仁满脸狐疑地看着我。
我轻笑道:“她之前端给我的汤,里面总是有海洋的气息……你们是做不出来的……”
“夫人和你也是同类,”黄仁支支吾吾道,依然没有放莫兰芳出来的意思:“等她回来了,她也一定会做……”
“老爷。”我面无表情地娇嗔道:“难道,莎儿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吗?”
黄仁犹疑了一阵,终是松了口,还不忘特地命人跟紧了莫兰芳。
那莫兰芳端了汤来,也是傲骨铮铮,不朝黄仁看向一眼,只奔到了我的身边:“戚夫人,你的汤。”
我接过汤来,抿上一口,便道:“老爷,我和莫姑娘有些话说,不知你们能否回避?”
“这……”黄仁明显感到为难。
“老爷,”我忍不住转过身,对着他道:“莫姑娘和我是同类,我们还有好多话还没说完呢,再说了,你们这么多人把守在这,她是溜不走的。”
黄仁眼珠转上一转,这才道:“我就在门口,你有需要,可随时叫我。”随即,便带着人退出了房。
屋内虽是房门虚掩,可我知道,以黄仁的脾气,一定是躲在某处偷听着。莫兰芳似乎也明白这一点,她依然冷着声道:“戚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想知道,你家在哪?”说着,我便偷偷露出了床褥一角,莫兰芳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佣人的衣服,吃惊地看着我。我得意一笑,话却是不着边际的:“莫姑娘,难道对我这一层信任都没有?”
我走近她,假意道:“你是黄宅里我唯一认识的同类,我想跟你道个别。”于是,我将手搭在了她的双肩上,做出一副拥抱的姿势,紧接着,便把自己的眉心朝她的眉心对准了靠过去,莫兰芳心领神会,也回应着我,就这样,我们紧紧抱在了一起。
我用鱼语对她说:“黄宅佣人懒散,你趁午夜,他们换班的时候,到我房间,换衣便走。不然,你是出不去的。”
她回应道:“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略为一顿。是啊,我本也可以随她一走了之,之前是为了救她,便在黄宅拖了这么些日子,可是现在,我又有了黄仁的骨肉,有了孩子,我终究是被绊住了……
未来于我,可真是黑夜茫茫。
我的内心五味陈杂,可还是什么也没说,只道:“你出了黄宅,便自由了。可是,我希望,你回到大海之前,我想托你件事……”
“戚夫人但说无妨。”
“去教堂,找一个叫查尔斯的人,拜托……”
夕阳的余晖,将我和莫兰芳紧紧相拥的身影拉的老长。我们就这么眉心相对,在旁人眼里,还真当我们那是无声的告别。待我们放开彼此之后,我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形容不出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像是轻轻抽泣,又似乎微微笑着,我知道我的眼里,一定带着哀求的神情。她逆着微光,我却还是看见了她脸上的热泪盈眶,我知道,在她的眼里,我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