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莎,你从来就不是真正的夫人,你只不过,是她的替代品罢了。”夏氏如是说。
她一步一步逼向了我,简直不给我任何思考的余地:“你以为老爷是真的喜欢你,才愿意留你在身边吗?你错了,他爱的是夫人,至始至终都是夫人,你可以救她的性命,我们都需要你!”夏氏拉住我的手,表情倒有些疯癫地扭曲起来了,她凄厉地笑着:“你这一身可都是宝贝啊,落下的眼泪是珍珠,尾巴上的可都是金子,就连你的血肉都是可以救她性命的,不枉你对老爷的一片真心,这些天里,多亏你割血相救,我的夫人,她的境况比之前好多了……”
我绝望地看向黄仁,他此刻正愧疚地回避着我的眼。我想起了那样一个雨夜里,他温柔的神情带他回到了久远的过去,柔情似水地低喃道:“前夫人……她也会这样……”他望向我皮肤下的血液,眼中带着兴奋的目光,他轻轻抚摸着我的发,带着复杂的表情……
“可是,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救她?”我没有看着夏氏,却是朝着她发问的。
“救她?”夏氏狰狞地笑着反问了我:“你以为我不想的吗?”
“你不知道,我们寻访了多少大夫,都没有用!所有人,都对她避之不及。黄宅需要她,没有她这么多年的苦苦相撑,哪来得了今日光景?”
“你们根本不是需要她。”莫兰芳冷笑着打断了夏氏的自言自语:“你们需要的,只是你们的荣华,你们的富贵,需要的是她那处处可以为你们换来钱财的身体!后来她死了,你们才念起从前的情分了,是不是这样?”“不,不!不是这样!你凭什么可以这么说!”黄仁听了这话,心头狠狠一触,独有的文人风度,顷刻间,荡然无存了,他声嘶力竭地叫唤起来:“我从没想过置她与死地,从来没有!”他居然呜呜地哭了起来:“你们不知道,当年我是多么爱她,我只不过,只不过想从她身上得到那么一点……我要她回来……我要和她重新开始,我要好好对她……”
黄仁的话犹如一把锐利的匕首,狠狠插在了我的心间,我带着哭腔道:“老爷,你果然从我对我真心过……”
“不,不……”黄仁癫狂地摇着脑袋,眼睛鼓得如金鱼一般,迸大了看着我:“莎儿,不是这样……”他踉踉跄跄地走向了我,身体摇摇摆摆,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他这才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里满是无奈:“从一开始,我就怀疑过你是人鱼……我……我实在下不了手……”
“莎儿,我对你是有过真心的。”黄仁的眼眶里此时已经充满了泪水:“我知道这一天总是会来,可是,我还是希望它会来的慢一点……”
“当年,我请了极好的画师描了你的丹青,一眼就从你的指尖、你的腮边认出了,你就是一条鲛人。只不过,那时我还没有想到,你居然还是从西方来的。”
“是那个鼻烟盒,那个鼻烟盒的出现才让我知道,原来大鼏早有这么一波人来传教了。那个鼻烟盒也不是我从戚家附近捡到的,而是一次交易中。我多害怕一切都是一场空,所以我不让你出去,因为我自己也没把握,你见了西洋人,会发生什么。”
“对于你的身份,我一直保持着怀疑,你在陆地上生活已久,特征早已不是那么明显了,不过那次,你刺破了手指在手帕上却丝毫不见血迹,我就断定,你和她是同类,你可以救她!”
“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却动心了……”这时,黄仁已经压低了声音,神色也缓和了不少。
是了。黄仁说的没错,我们人鱼的手上,总有透明如纱物般的什物,将我们的五指相连在一起,人鱼血,在人类普通的布料上,是看不见血迹的。
莫兰芳却不为所动,依然厉声问道:“你说你动心了,可你还是眼睁睁看着夏氏打掉了她的孩子,放她的血,甚至把她推到这水池里,打算葬身鱼腹,这又是为何?”
“我想不到夏妈妈居然会下手这么快,我也害怕,害怕莎儿会重蹈覆辙,我……”黄仁仍然不舍地看向了那口大水池,很显然,对于我和夫人的选择,他也是矛盾的。可是,也不过片刻功夫,黄仁的眼神便立即变得可怕起来,他狞笑着盯紧了莫兰芳:“所以,我带回了你。”
“不,不要。”我立马便反应过来黄仁想要做什么了,我闪在莫兰芳的前头,死死抱紧了她,朝着黄仁哀求道:“老爷,我求求你了,停手吧……”黄仁却不管不顾地大笑起来,那笑声合着风吹树叶之声,沙沙作响,肆意地回荡在黄宅上空,显得那么恐怖。他红着眼,一声令下,便有人三两下拉开了我们,将莫兰芳死死网在了渔网之中。莫兰芳也毫不示弱,虽力不及男子,却还是在他们的脸上,脖子上,划出了道道血痕。可终究这只是困兽之斗,我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她被抬入早已备好的一口硕大鱼缸之中,看着她挣扎着变回了那条花尾黄鱼。
“将她带下去,择日动手。”黄仁冷冷道。他一个手势,便有仆人将我往他怀中重重一推,他顺势圈紧了我:“今日的事,你就当没发生过,以后,你还是我的莎儿。”
还不等我开口说话,夏氏便走上前道:“老爷,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黄仁不答。
“老爷,”夏氏并不看我:“等夫人回来后,你要拿戚莎怎么办呢?”
黄仁沉思了一阵,便道:“她们两个,都是我的夫人。你可要记好了,不要有什么差池。”
“老爷……”夏氏还想说什么,黄仁却是不想听了。
是夜,如我刚嫁入黄宅的那个夜一般,月光如水,从窗棂下慢慢倾斜进来,洒在这红木的地板上,隐隐约约勾勒出我和黄仁的侧影。他抬手,轻叹一声,便习惯性地伸手抚摸着我的发,依然温柔地唤道:“莎儿……”他总是那样叫我,以这样慈爱的动作,像抚摸一只心爱的宠物,要她听话,要她乖顺,唯有这样,他才会展开笑颜。
我忍不住蹙眉,向后退了一步。
黄仁有些讶异地看着我,他的手就那么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之中。我别过脸去,始终无法面对他。终于,他苦笑一阵,摇着头道:“罢了,我今日也有些乏了。你早些歇息吧。”
他推门而出,临走前转过身,扶着门框,犹豫着顿了一顿,还是开了口:“莎儿,我知道你接受不了,可是,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不是吗?我是真的,不想你死……”
我们重新在这稀疏的月光下陷入了静默之中。时间,在这种时候,总是显得格外的漫长。
我双手抱臂,忍不住轻咳一声,企图打破这磨人的寂静,但连发出的声音都是异样的。我说:“自从出嫁以来,还从未回家看过。老爷,你可以让我回家看看吗?”
“这……”黄仁犯难了:“莎儿,你这是……”
“放心,我不会走的。”我极力扯出一个微笑,却倒弄得笑不像笑,哭不像哭了:“老爷不放心,可以陪我一起去。”
“夏妈妈也行。”又是一阵沉默后,我补充道。
我应该早就料想到,从小产那夜开始,莫兰芳便一直努力的让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她在极力朝我揭开黄宅的秘密。是呀,一个普普通通的戚家女,还是一个弃婴,有什么理由可以不明不白的获得黄仁的宠爱,坐享这奢华的生活呢?黄仁在夏氏的催促之下,迟迟不肯动手,已经是仁义至极。黄夫人是他的发家妻子,这一切本该就是属于她的,而不是我。至于我对查尔斯的爱,那是更加不被允许的,可是莫兰芳,不应该被我搭进来,她不像我,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对尘世已没有了留恋之心,她还血气方刚,明摆着是不想死去的。我应该帮她。
此刻,我只请求黄仁让我见戚家老父母最后一面。
可是黄仁却说道:“他们……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
“什么?怎么会……”这会,我陡然来了精神了。戚家老父母一向身体健朗,怎么会突然之间撒手人寰了?况且,出了这么大事,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水里有鱼。”
电光火石间,我突然想起了,这口水池的秘密最开始还是母亲点破的。夏氏威胁的眼神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幡然明白了什么,只觉着这一切都触目惊心,所有的一步一步,都是黄仁和夏氏二人盘算好的。
“是你……”我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压低了声音。
黄仁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怔怔地看着窗外月光下鬼魂一般灌木的影子,只觉像长着黄仁的眼睛,处处监视着我一般,以前从未觉得这丛灌木有这么狰狞过,这会,倒有些毛骨悚然了。
这诺大的黄宅,可不就是一个活死人的坟墓嘛!
待确定黄仁和夏氏已经睡下了之后,我又忍不住溜向了后院,想也没想,便对着大水池扑腾一跳。
此刻的她,正静静躺在水中,躺在那口水晶棺材中,气若游丝。我极速游到了她的身边。
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靠近,微微睁开着眼,许是因为是同类的缘故,也或者是她已经认识我了,她对着我微笑起来。
她真好看,这在冰蓝色的水中,这晶莹的水晶棺材里,飘散着发,浑身是伤,却有些弱柳扶风的味道。我回了她一个微笑,将手放在这水晶之上,轻轻展开了鱼鳃,用我们特有的鱼语交谈道:“告诉我,你想复活吗?”
她疑惑地看着我,眼神温柔似水。
“你还愿意吗?复活,回到黄仁的身边去……”
“黄仁……”她迟疑地看向水面。
“他现在有着数不清的家财万贯,还有,女人……可是,你仍旧是她的夫人……”我将头靠在最接近她眉心的水晶上,和她更为亲密地传递鱼语。
那些血淋淋的镜头重新闪现在她的脑海中,一幅幅,一幕幕,都是她凄厉的哀号,鳞片在黄仁的手中点石成金,他却不曾回头看看被血染红的鱼缸……
“你愿意吗?”我靠近了她,咒语一般地,重复问道。
意料之中的,她开始露出痛苦的表情:“不,不,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她开始明白她为什么躺在这里了,整日整日地以鱼血为生:“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那些回忆撕成了一片片,黄仁的笑,她的笑,还有她心甘情愿地偷溜到海边,以自残的方式来换取黄仁的幸福……
棺材随着她的挣扎剧烈的晃动起来,倏然间,在她的绝望崩溃之下,整个身躯都化作了碎片,忽地裂开了。
我知道,她用着这一点的意念,进行了自我毁灭。
我却忍不住捂着嘴面着这口空棺材呜呜地哭了起来。
对不起,夫人。
如果我不摧毁你对黄仁最后的一点执念,那么死去的就是莫兰芳了。
这时,我又突然自我安慰式的想到,即使她复活也未必幸福的吧,这样死去,或许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归宿。
无论我怎样开脱自己,有一块阴霾总是在我心头无法抹去,我意图让夫人自杀是事实,不管结果如何,我的目的却总是这样的。
我拖着双腿缓缓靠着假山移行,一步一锥心,一步一刺痛。忍不住抬头望了望那轮冷月,周身散发出一圈又一圈凄凄惨惨的光晕,漠视着人间一出又一出的荒谬。
黄仁为了她骗我入府,不过是妄想以我的生命换取她的重生,可到头来,却变成了我诱骗着她走上了绝路,听起来,倒真是莫大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