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故乡都是远方,长大的孩子都在流浪

多年前的一个下雨傍晚。

我独自一个人背着行李和一家人的思念离开泉州,北上求学。这是我第一次远游,倔强的性格迫使我选择独自一个人在陌生的北方开始人生始懂的流浪。

下长途汽车后才知道这个漫长的旅途不仅仅是陌生,熙攘的包袱混着人群的吆喝声不断往前流淌着,我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身边总有几个陌生的妇女找我推销旅馆或车票或多少钱送到火车站,从那时候开始我便学会了对人世的漠然,埋头问了许久后才弄懂火车站就在汽车站旁边,于是我再次提着大包小包勇敢地前行着。

火车晃过默哑的野地,在挂黄昏的车窗上倒映着年少时无忧无虑的回忆,转了三趟车终于来到大学,我竟然是学校对家乡招收的第一批学生,而我是第一个到达,突然明白了“举目无亲”的概念。

记得高中时候在书海里埋葬自己的年少痴狂后,爱玲总喜欢翘课陪我去海边散步,然后我们一起坐在海岸的礁石上看着如血的残阳,她总会静静地枕在我肩膀上,如一只习惯寂寞的流浪猫,然后我们一直等到下课铃响起,爱玲总会淡淡地问我一句,你快乐吗?

我快乐吗?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我更不知道怎么去回答她,那时候我总是笑而莫答,用那些青春习惯的沉默卿然一切。如今回想起这些,却发现当时只是让自己无限麻木,在那个自相矛盾且适可而止的年少里,自己到底能读懂多少天荒地老的故事,其实也不可能懂,只是逃避后发现自己现在长大了。

或许,这就是成长,离开后才懂自己多么幼稚。

认识小七的时候是在一个某个嬉闹的午后,我们在离烟台海不远处找了个坐下的地方,在那些从树叶里掉下了的阳光如同手掌一样浮躁的青春里,我、宋小君、小水、朵格。

小水开始介绍小七了,她是一个很娴静的女生,写的文章像是雪一般轻点溶解,她还在天津上大学,拥有很多青年读者然而却没有人见过她本人,甚至是照片。那时候我就在想,她或许是一个安静的女生,或是一个长得很有考古价值的女生,当然,我一开始就排除后者,我一开始就相信了她。朵格还说她很羡慕她,可以去很多地方流浪,平时上课期间总是不告而别地离开,然后在一个不经意的放假期间回来看书、写作。我当时懵了,这不就是我向往的生活吗?而文字里的她呢?却没有想到这是我以后的大学生活。

其实所谓的认识便是在小水他们的口中,他们说,我静静地听着,我根本没见过她。

当时我大二,烟台海的灯塔我习惯把它当做一种方向而不是定点,那时候我们依然把大把大把的时间花在没心没肺地欢笑中。

随后的日子,我带着小水去青岛做些校园宣传。小熊带着我们在海边寻找着那些逐渐被人遗忘的感动。

走过木栈桥的时候突然接到爱玲的一条短信,她说她在厦门了,厦门的海浪很平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总是忧伤着,或许逐渐了懂得了思念。我没有回她短信,觉得她莫名其妙的,一点也不习惯她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可是我竟然傻到不知道她话里的含义。

过了会儿爱玲直接打电话过来,我愣了会儿,那么久没有联系突然不知道要不要接她的电话,可是我当时压根就不知道她在这些日子里都在等我的短信和电话,而我离开南方后却选择了淡忘和逃避。

应该抱怨信号不好。我真的接上了电话,可是却听不到任何声音,随后便挂了电话也没想过再给她打过去,我觉得彼此都是好哥们了,回去再联系不也一样。

后来爱玲再也没打电话给我,只是发了一条短信:或许是我错了,我们本来就应该这样下去永远不再联系。

看到这样的短信我的第一个感觉依然是莫名其妙,不懂得她为什么会变得如此陌生,那时正值初夏,青岛的海浪很大,我争相恐后地躲着海浪却也没想过回电话或者回短信。

夕阳西下,她便如北飞的燕子一般一去不复返。

(3)

回来的时候小水看我一脸疲倦以为我是刚才累着了,便递给我一本书。

一朵瘦得只剩下墨黑线条的莲花悠然开放在洁白的大地上,像是一朵黎明前的灯。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仿佛成为小七书中人物,我第一次知道入戏太深无法自拔的感觉是什么?而后我逃课搭上漫无目的的公交车,我不知道它会在什么地方停靠,我也不愿意知道它在哪个白云苍狗似的停靠点短暂驻车又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不是我要的生活,或许每次离开我都会珍惜曾经拥有的感觉留恋这座安逸且腐朽的城市和无法忘情的人群,我想他们便是如此,我知道她也是如此,我不愿意臆想,她知道。

下车后我拐进一个干燥的深巷里,仰望雨水凋落的飞檐,仿佛望着母亲手中的针线在我陈旧的衬衣上封上思念的年轮,我静默。上次她说高处不胜寒却不知道草原万里无云如同永恒的忧伤,她只知道热闹过后终究离散又何必初见却不知道有些人们用一生的时光去守候难道这不该去珍惜。可是谁能告诉我她愿用一生的时间去等待呢?谁能呢……

这条路太苦太累,凭栏露冷心凉试问谁知。

小七在文字中说童年见证太多悲欢离合,世态冷暖且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记得来烟台的时候母亲在短信上说:“你长大了,要学会照顾自己。”我竟然感动得流下了眼泪,极为普通的一句话凝结了我一个冰雕的年少。

生父在我四岁时由于肺痨离世,他在赶集回来的路上吐血而亡,倒在镇口旁的柱子旁,当时阿公也凑热闹去看了一眼,只是父亲满脸是血阿公没有认出来,后来是堂叔公回来报丧的……阿公是太妈领养来繁衍子嗣的,本来就被族人瞧不起,而阿公唯一的儿子竟然在年轻力壮时候离去,听到那个消息后阿公从此神志不清,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母亲便挑起一家的重担,种地、打小工、烧饭、照顾阿公和我……此时我还有一个在摇篮中的妹妹。

我不知道母亲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模糊中记得很多个初冬的早上母亲总是独自一个人躲在厨房里哭泣,那时候的我总会穿着单薄的衣服跑去找她,她每次看到我都是连忙擦干泪水然后将我拥入怀中,把我那冻得通红的双手放在灶口烘烤会儿。

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哭泣是代表伤心,我说,妈妈、妈妈别哭,我以后会听话的。

母亲泪水反而流更多了,我当时不知道她是被感动了,她当时反复地说,希望你快快长大。之后我渐渐懂得生活的艰辛和人情的冷漠,幼年时捡垃圾卖得几毛钱的收入,还有中学去当油漆工混饭吃,成长的记忆基本是在旁人的歧视下学会,可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担起家庭的重担,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足以保护母亲……

如今,看到母亲这个短信我突然觉得自己可以帮母亲担负起这个家庭的重担了。

然而这一切是真的吗?我不断怀疑自己的成长,怀疑自己的爱……

(4)

顾城说,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

(5)

仅仅是因为喜欢上小七的文字,洁白的封面上所散发出来的油墨香,她那沉郁的述说。冲动之下,我便踏上通往津城的火车,高大的摩天轮如同斧凿一般破碎的面容烙在车窗倒影上。我竟然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不顾一切去寻找一个只在文字中出现的女子,而恰巧我又知道她住的地方。津城,五大道,外院。我甚至知道她在五大道里租了一间古朴的欧式房子,阳台上洒下一壁葱郁的爬山虎,这些都是零零散散地记载她的小说里。仿佛她在我的枕边讲一个年少追夕阳的故事,在这个冷暖自知的学生时代里。

天津西。

下车后我迫不及待地打车去五大道,正如她说的一样,五大道的房子是殖民时期留下的回忆,如今那些硝烟战火的年代已然远去,留下的仅仅是月色难以抹去的痕迹,也似她在我心里留下的文字,这些并非日记那么简单,却如日记一般真诚。

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位穿着紧身内衣的女子,三十来岁的样子,她有着纤瘦而诱人的身材,如刀的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刻下多少符号,依然是浮光掠过一般清晰的面容。我说,我是来找朋友的,你们有空房子可以租吗?我就住一两天。

我早就做好被她拒绝的准备。喧闹的城市,形形色色的人群,如今谁敢轻易相信一个陌生而疲惫的面庞。人世如此,我坦然,但是我依然大胆去敲门,因为我发现这家的爬山虎是最美丽的,如同小七文字中的叹息一样,像是一壁月光衬着少女的思念轻轻泻下来。

可以。女主人说。

她说话的声音淡得几乎听不到,只是从她细微的点头可以看出她不拒绝陌生,仿佛她也是一个匆匆的过客。

我便步入房间。

推开镶着花纹玻璃的红檀木侧门,我走到了逼仄的圆形阳台上,半空中悬挂着凌乱的内衣、内裤,在阳光的冲洗下散发出清幽的体香。一壁爬山虎顺着栏杆往下倾泻,我在想小七会不会在这里冲洗自己的秀发,因为我忽然发觉这里的爬山虎就是她的长发。

此时有人搭了下我的肩膀,我转头一看,是房子的女主人。一直称她是女主人是因为我相信像她这般诱人的女子一定不是流连风尘中的尤物,她应该有个幸福的归宿,有个温暖的家。

这房间住着一个女生。她说。

我敢肯定她说的那个女生便是我寻找的女子。我清晰地看到书桌上放着她最喜欢的黄碧云文集和《那些花儿》的吉他简谱。这些细微的痕迹像是从玻璃上滑落的水滴,清莹剔透。

我知道。我说。

你会知道?她笑着问。

我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进房间。从书包里取出叶芝的《苇间风》,我在墨绿色的扉页上用飘着燕尾的隶书写道:“不要轻易把心交出。”黑色的字在墨绿色的书页上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在不经意间发现这行叶芝的诗。

把书放在桌上后我笑着对她说,谢谢你,我走了。

不住下吗?她问。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决定,风尘仆仆地过来找寻那个女子,如今差一步就可以见到她却选择离开。我竟不明白这是一份怎样的心情。

也许,我过来寻找的并不是她本人,而是一份孤独,远游者任性的孤独。

固然如此。

临别的时她又问了一句,难道你不想知道住在里面的人是谁吗?

我淡淡地笑了笑,又是摇了摇头。

你知道那是我的房间吗?她说。

我没回答什么,会心一笑后背起背包离开了。我不在意这是怎么样的一个结果,或许她的房间住着另一个女生;或许她是小说的作者;或许她是文字中的女子;或许她原本就在这而不属于任何人……

固然如此,便可离开。

离开后我仿佛明白了关于她的美丽,不能拥有的不代表失去。

(6)

我不愿再回忆,当我仅剩回忆的时候那表示我不再拥有。

(7)

其实我还遇见一个女子,在这座幻境一般的心城里,那女孩总会在天气转冷或者节日到来时给我发来短信,一开始我并没有回复她,不是因为自己的固执与冷漠,只是突然觉得破碎后的心难以再接受任何细微的关心,后来在一次被朋友灌醉后我还真的回复她短信。

仍然是非常冰冷的几句话:你别再烦我。其实我是无心的,只是醉后的心思总是不平静。许久后她亦回了一条短信,只是我看到这短信后竟是这般内疚,短信是这样说的:我终于等到你的短信,我竟然哭了,是因为感动并不是因为你的冷漠,其实我知道你压根就不在意我,或许连我是谁你都不知道。你知道吗?我们是在教学楼门口相遇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情不自禁地迷上了你渔火一般苍凉的眼神,当时我很想叫住你,却没有这个勇气,任彼此擦肩而过。那时候我知道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你。

我愣了,从小学到现在亦有不少女生说喜欢我,然而面对这种只在文学故事里出现的一见钟情我却不知所措,我甚至会怀疑是假的,然而多年来她的问候不曾停格过,我仿佛明白了,她的爱是深深地祝福,并不需要华丽的玫瑰与浪漫的烟花,亦不用大胆地追求与毫无保留的奉献,甚至容许我心里住着另一个女子。她的爱是一份默默地耕耘,静静地走进我的世界,然后慢慢给予我阳光、水分,然后生根发芽。

可到如今我依旧未接受她的爱,甚至我们也没见过面,每次她说想我了非常想见我,我总会静静地回上短信:相见不如怀念。

相见不如怀念。真的,我并不是对她残忍,人世固然如此,我们亦不过尘世中的一粒尘埃罢了,怎堪承受那么多悲欢离合,或许存在内心里无限的思念便是一生最初的爱吧!

火车是我的另一种生活,因为我喜欢流浪。

或许飞机太快了,在我的青春年华里,还未能了解彼城便已连起两地的陌生,也许我的足迹遍布太多地方了,竟然喜欢上卧铺的味道,一个人躲在逼仄的角落里静静听着火车轰隆隆的声响,看着玻璃上倒映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然后挂上耳机听着淡淡香草味的音乐,接着打开日记本,记下流连忘返的心情。

如今,我坐在喧闹的火车里,然而它已然融进我的寂寞的思念。我看见我那飞檐线条模糊的面容衬在漆黑的玻璃上,我怎么也分辨不出那是一张年少痴狂的面容,只是车窗外的夜色霓岚如飞,像是一串盛夏里的风铃一般清寂,渐行渐远渐凄凉。

在我生命中的那些她们,她,她和她……

如彼岸花一样叶叶相连却成了心灵最遥远的距离,也许这是我的远游,我的生活,我的一生,我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又何必与她相遇,因为即使相遇也将分离……

我不再成长,只想离开,继续流浪,且行且珍惜着……

(8)

那天小水终于拿到小七的手机号,我“哀求”了许久他终于肯给我,我原本对号码不会有太大敏感,可她的号码末三位是“007”,是如此醒目的“007”,我赶紧查了查那个经常发短信给我的女孩的手机号。

是一样的。

我笑了笑,内心异常平静,像是黑夜里的灯塔。

街灯下的雪花如萤火虫一般轻舞飞扬地朝我扑来,然后又如寂寞的烟火似的在脸上破碎开来,留下冰冷的感觉,我习惯把这种这份感觉称之为失恋,因为我无法拒绝她的美丽与冰冷。

突然间很喜欢海子的《历史》“公元前我们太小/公元后我们又太老/没有人见到那一次真正美丽的微笑”

我删掉了她的手机号,也行无视美丽的逝去才是真正懂得美丽,我也知道这是对自己的残忍,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场无根的风一样,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我独自一个人承受这份苦便可,感谢那些美丽的心灵,我且是一个流浪者。

我把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母亲又发来一条关心的短信,她说出门在外一切保重。

我回道,妈,你怎么会允许我离开呢?

她说,因为我想要看到你真正长大!

我想我懂了,我闭上眼睛,泪水悄然滑落成一道空寂的极光。

也许,你的故乡都是别人的远方,你的远方是别人的故乡。

所有的故乡都是远方,长大的孩子都在流浪。

只为追逐风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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