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知道我不会死，命中注定我会死于爱人的子弹。
那天读佳文的字，“我还年轻，我没有时间”。这句子一下刺到心里，然后血條然四散，凝固变成暗红。很久没有读到这样的句子了。
我是那种喜欢回忆的人，但记忆又如秋日的海风，不知会何时，从何处，突然迎面，措手不及。就比如那年夏天我和浩东住在朝阳家，三个人一起做辅导班。
我们的辅导班在朝阳家东三公里，名称三人行，口号“始于足下，厚其强行”。前半句朝阳写得，后半句我当时正在看道德经。朝阳说没人能看懂后半句什么意思，我说去他妈的，我们是搞教育的，就要有文化，有逼格，你不是不懂吗，你来，老子教你。
我们三个通常骑一辆摩托车去上课。风驰电掣，有时嚎叫，大多沉默。那应该是整个镇子公路上最快的摩托车，路边穿着各种黑色丝袜的年轻女子会转头看我们，她们大多容状不精致，衣着时髦，我很不喜欢。
公路的北边是大青山，占地几公里，辅导班结束时我们三个曾经在山顶看夕阳。有一种恍惚感，错落的村寨，农田一望无尽，阳痿的太阳耷拉着脑袋。我们三个坐在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上，对着天空意淫，“这三个青年是祖国未来的脊梁，所有的姑娘都应该为他们奉献年轻的身体，所有的钱都应该给他们挥霍荒废”。后来想想真他妈傻逼啊。
我们三个人的课很多，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一整天的课。我教语文和历史不等，浩东数学物理不等，朝阳教英语生物不等。不设政治课。我几乎一整天都在讲话，点评推荐一些散文小说，或者聊作家的八卦，张爱玲被胡兰成劈腿，林徽因同时和金岳霖梁思成两个男人在一起。有时候又让他们分析“上校唯一做过的事情就是等待，而等到的东西曲指可数，十月算是其中之一。”这句话究竟好在哪里？
想来大抵是自己内心的极度张扬吧，才会不把他们必须做的事情放在眼里。比如考试，比如背书。我愿他们拥有一颗自由的灵魂，也会经历一场毫无征兆的幻灭，从死亡中飞出，然后炸开，变成彩虹。
每节课之前我都会读一首诗给他们，大多是他们听不懂的诗，在一片虚情假意的奉承中，我又假装高兴然后叹息。有时候把自己写得东西打印发给他们，让他们分析好在那里。最后狡黠一笑“这是我写得，谢谢大家的喜欢”引起一阵嘘声。我常想如果碰巧遇见一个愿意扯淡的文科老师应该是福气。而我很少有这种福气。
那段时间我陷入了一种空无，这种空无就只是空无。或者因为失恋，或者命中该有一劫。情绪非常不稳定，半夜不睡觉。所以那段时间课上的也空无，突然组织全班写诗，二十分钟的时间写一首，要押韵脚，写不出来不准走，又把每一个幼稚的诗骂到他们恐惧。
有时候开课的那首诗说一节课，说诗人的生死，说文人相轻说屈原是我的偶像。到后来这种虚无吞噬了我，我开始在课上发一大堆材料给他们读，或者播放一部宫崎骏的电影。他们都很喜欢，而我自感无奈，躲出去抽一根烟。
这会让我在夏天想起烟大冬天的傍晚，天空深蓝，星光闪烁，细雪洒在结冰的三元湖上，一轮明月照得四处发光。那时我变得很矮，很知道天高地厚，呵，毫无意义。
这种空无蔓延到一定程度变成自虐。每晚三两二锅头，半盒烟。夏夜雨，听歌到天亮，又在一句“无所事事，你站在雨里，闭上眼睛也感觉不到力气。不能忘记，不能忘乎所以，不能继续就这样沉下去”中默默流下泪。
每天回朝阳家都是空无，我们三个躺在沙发上，抽烟不说话。等到朝阳的父母回来，浩东开始去练习他CS的跳跃，或者和女朋友视频视频会一直开到他女朋友睡着，然后他在这边默默关掉。朝阳有时候准备第二天的课，或者和女朋友通话，通话会一直通到他女朋友睡着，然后他默默关掉。
我逶迤在沙发上，和朝阳的父亲抽烟，看电视。心里骂他们要改变世界的青年沦丧在了姑娘身上。可我后来才知道，除了沦丧在姑娘身上，都是在浪费时间。这个道理是在后来读一首诗时体会到的。
愿我能实现你全部回忆
我是那束缚你的女孩
我将使你窒息
但我永远不可能从窗口抛出爱情”。
朝阳的父亲健谈，男人们总会谈一些历史，政治之类的。配合电视的新闻，指点江山。有时朝阳的父亲会讲起他的小时候，年轻的时候，我偶尔插话，这样一句一句，爷俩一晚上抽掉一盒烟。他的父亲抽3块五的哈德门，总是率先扔一根给我，然后自己抽一根点着，再看我有没有火机。
那烟很苦，很呛，我大概抽了一个月，得有600根。我会递一根十块钱以上的烟给朝阳的父亲，后来他总是苛责我抽烟太贵。
等到夜晚他们都睡去，我又点燃一根，黑暗中烟头忽明忽暗，月光从窗子照进来，一团烟雾从空气中散开。不催眠，不治愈，徒增内心的空无。假如这时手机死掉三秒，闭上眼睛，我思念的人一定会飞快赶来握住我的手。
有段时间浩东特别喜欢骑摩托车，下课骑摩托带我去县城，来回要两个小时。回来的夜路对面的车灯照的看不见路，我们吓的要死，浩东不敢骑，我脱掉上衣给自己壮胆。在空无一车的路上把摩托车的油门加到最大，大到浩东开始害怕，车身开始剧烈的抖。我也怕的要死，但我知道我不会死，命中注定我会死于爱人的子弹。
后来的后来，我喜欢上了辅导班旁边的那家馅饼。他们家的馅饼外酥里嫩，价格公道。我通常上一节课然后飞快的跑去买一个吃，然后一路吃着回来刚好上第二节课。
做馅饼的是一个肥胖的女人，前面的围裙泛着油光，店里地上煤渣和鸡蛋壳随处可见。中午的时候周围的建筑工就在这里吃三个馅饼喝一瓶啤酒，有时是两瓶。他们通常在吃饭时讲一些黄段子，或者破口大骂。
我习以为常。但每次吃饭的时候我都会想那个肥胖油腻的女人，“她不会要做一辈子的馅饼吧，她要是做一辈子，我就来吃一辈子。”总之那时候是很容易想到一辈子，永远，这种词。后来我才知道，下一秒即是永生，没有什么是有未来的。
这样被丢弃的日子就像融化在人群中的好姑娘，我看着她沿途美丽下去嫁给别人，不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