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月光。
林宥嘉有本《我们从未不认识》,曾遍寻而不得,一度灰心丧气。在朋友家中偶尔寻见,借来阅读数月,尚未归还。前些日子重读《残酷月光》,讲的一个医生在医院的所见所闻所感,他的母亲,他的一些思绪。有这样一句:“我也是不幸之人,能在人群里嗅出相同气味的人。也只有像我这样不幸的人,才能对生死如此无睹,视之淡然。”书外的我羡慕不已,却始终无法做到心外无物。遥想当年高考成绩一塌糊涂,有长辈建议我学习医护,而我坚决拒绝。先不说自己一塌糊涂的生物学基础,单是那无穷尽的生离死别、频繁的悲欢离合,就足以让脆弱地我抑郁崩溃。然而多年后在积极心理学课堂上,老师出题测全班同学的逆商,我以180+的得分令老师和同学们瞠目结舌,尽管我也不想,这分数高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20200202,这一天说是千载难逢。原本心中诸多期许,想见的人,想去的地方,想吃的东西,安排的满满当当。未曾想开年便遭疫情被禁足在家,困厄重重,惊惶之余,亦多有愤怒和无力,这一日的珍贵,也便黯淡了。
我努力维持着日常的习惯,早起,做饭,读书,写字,跳绳,keep,(打游戏)。可入眠还是迟过一日又一日,睡得越来越晚,深夜时候在被窝里凝望着前楼的灯光一盏盏熄灭,正如我心中跃动的希冀,一点点黯淡开去。
0203,我最后一眼看手机,是凌晨四点二十。早上六点多,手机震动。我睁开酸涩的眼睛,望向窗外,前楼无一灯盏亮起。楼下已传来隐约对话:“嫩上班了么?”,却听不清答语。翻开手机,是姐姐发来信息:退烧了。心中稍安,再次闭起了眼睛。
7点多,消息接踵而至。oa、微信、电话,一一回复。摸到音响打开开关,又打开虾米把暂停键摁开,超大音量吓了我一跳:“我一直都在流浪,可我不曾见过海洋……”这时候微信传来一则信息,瞄了一眼,心中一凛,手机直接就砸在鼻梁上,鼻子一酸,灰尘爬进了眼睛:
家庭群,来自大姨: @capw 太太走了。
谁记昔年。
这些日子百无聊赖之时,重看琅琊榜。作为一个背景音开着,或做饭洗衣,打扫房间,或读书写字,查阅资料。昨天,恰好播到那一集:宫里传来钟声27,梅长苏的太奶奶去世,他悲痛欲绝,伏地泣血。
时间的手,翻云覆雨了什么。从我手中,夺走了什么。
大年初一,我们到爷爷奶奶家拜年,磕头,领压岁钱。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太太:奶奶将她抱起来,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目光钝钝地,掠过我们这群上蹿下跳叽叽喳喳的孩子,她努力地动了动嘴唇,似是说了什么,我们都没有听见。磕头时我在心里默念:太太快点好起来,长命百岁,福如东海。
年三十那餐饭照例在爷爷奶奶家。饭前,爷爷对每个家庭成员过去一年的表现进行总结。往年都从我们小辈点起,今年略有不同。爷爷清了清嗓子,说:“首先你们要学习的是你们的妈妈(奶奶),她是咱们家的道德模范、孝心先进。两年如一日侍奉你们的奶奶(太太),不走样。中国有句话叫百善孝为先,还有句话叫床前百日无孝子,七百多个日夜,是我们全家人学习的榜样,能做到这样不容易。”一开始奶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着笑着眼眶红了,开始用纸巾擦眼睛。我恍然:太太生病卧床,竟然已经两年多了。时间在我的面前流水一般,眼看着弟弟妹妹拔节生长,近五六年来自己并无进益,便对岁月流逝生了钝意。却没曾想,这倏忽而至的时光于老人而言,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接着,爷爷照例从我们晚辈一一数起,譬如我连续多少年的先进个人(其实今年断了),妹妹的连续多少次三好学生,弟弟的首个金牌,中流砥柱们勤勤恳恳,为家为业,在各自的领域都付出了许多,也各有各的收获。
去年冬日夜晚,打完了羽毛球从华强球馆步行回家。路上喝着大腿哥哥给买的可乐,耳机里传来跳动的音符,脑海里盘算着这周哪些工作做到什么程度,哪些工作需要再加紧一些。天已经寒冷,路上行人减少,但见车水马龙,霓虹灯闪,路边小酒馆传来的歌声让我觉得跑调成这样都能驻唱那换我也行(并不),犹豫着回家前是不是要去吃个汉堡,或者汇源辣汤也行,这么晚了,就不去吃小火锅了吧,一身味儿还容易吃撑。走着,想着。过了前面地铁站再走一段路就家了,手里的可乐还剩下半瓶,我把可乐收进包里,掏出来手机。就看到大姨发来消息:“太太病危,不记人事,昨日送回乡下。家中女眷探望她总是问:是不是wx。你有空回去看看她。”轻快的步伐、愉悦的心情,如被斩断了线的风筝嗖地飘远,胸中被自责和悲恸填满,回家的脚步也慢了又慢,灰尘又爬了满眼。
次日周五,恍惚着忙碌。及至傍晚,再也坐不住,商量着开姐的车下乡,沿着小姨给的定位,走高架,上高速,走县道,归心似箭,风驰电掣。完全忽略,自己不过是驾照拿了三年就上过一次高速公路的菜鸟,并且未曾开过夜路。脑海中满是太太慈爱的笑容,和想要见她的急切心情。
抵达乡下的那天,大雾弥漫,能见度极低,伴随零星小雨,特别冷。太太卧在房间一隅,我们挨个把脑袋凑过去,让她看到,问她我们是谁。往日水汪汪的清澈双眼有些迷茫,有些哀伤,我厚着脸皮凑上去,用我一贯的夸张表情和超大嗓门“太太!我——来——啦!看看我——是——谁”,她看看我,看看奶奶,又看看我,嗫嚅着说“w……x……”,我疯狂点头“嗯嗯!是我——是我,太太!是我来看你了”。
也许是难得我们一群孩子又在身边叽叽喳喳,太太的神色竟越来越有好转。隔了两周,太太就又回到爷爷奶奶家里。我心中稍安,以为逃过这一劫的太太,定能与我们一同,度过一个又一个,冬春夏秋。未曾想……是我太天真。
回想最近这几年读书,周末几乎就没有机会去爷爷奶奶家聚会了。直到去年上半年,周末也几乎课满。早出晚归,极少到爷爷奶奶那报到。下半年总算没了课,但因工作之由,几乎没怎么着家,更是一次都没去过爷爷奶奶家里,自然,也没去看过太太。不想念是假的,夜深人静,回家路上,或辗转反侧的时候,总想着“这个周末如果没什么事情就到爷爷奶奶家去一趟吧”,然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一拖就到了年底,未曾想就拖成了这个结果。
年底前金鹰开业,负一层开了泸溪河。向来不喜人多、更厌烦排队的我,喜滋滋去排了一个多小时,头晕脑胀,腰酸背痛,却无比美滋滋给太太买了桃酥和小贝,四毛萱骑车载我送去奶奶那里给太太吃。由于赶着去玩,我送到奶奶楼下就走了,没有上去看太太。还想着第二次、第三次去买,只要太太喜欢吃,我就可以一直买。也没想到,她再也吃不到了。
上大学的时候,专业课老师讲过这样一句话:“人的一生有两件事不能等,为善不能等,孝不能等。”彼时脑海里想到的是《千字文》:“孝当竭力,忠则尽命。临深履薄,夙兴温凊。”到头来才发现,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实在。书读百遍,其义依然要在生活的摸爬滚打里自见。可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对外在的生死麻痹,喜怒哀乐从不在心里留下痕迹”,读的书,写的字,唱的歌,做的事,“而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留不住。”
念念有词。
还来不及哭,时间就带走她的温度。
起床,打扫房间,洗衣做饭,接打电话,通知与解释。切了好多的菜,煮了好多的粥。书架上的书理了又理,衣服拿出来放进去叠了又叠。左手拿起来水果刀,右手提着热水壶,放下水壶拿起一本书,放下了刀又提起了拖把。来来回回,浑浑噩噩,懵懵懂懂,惶惶惑惑。空调开到最高,衣服穿到最厚,窗外日光和煦,我却觉得极冷。打开电脑,敲下一行行字,又一行行删掉。我脑海里想的是太太冷吗,她会疼吗,她去的那个遥远的地方,会有泸溪河的桃酥和85度的奶油蛋糕吗?
在我还是个叛逆无趣的高中生的时候,太太总是慈爱地偏坐一隅,满脸笑容地看着我,什么也不做,就只是看着我。那时候我日日与功课纠缠,除去一日三餐,就是没完没了地写作业写作业写作业。其实太太应该很想和我一起玩,但是我总是头也不回,苦恼地看着眼前的数理化,目光呆滞,心绪烦闷。她看着看着,有时候就没来由地叹口气:唉,写作业……俺也认不得……写吧……写吧。那年春节,小姨从银行换了一些新的连号纸币送给太太玩。太太从一天到晚盯着我写作业,变成一边看着我写作业一边数钱。她把那些纸币摊在床边,一张一张数,每一次数的都不一样,每一次数的都不对,她一遍遍,数了又数,数了又数。我能记得这么清楚,现在想来,当年也并没有认真写作业。
太太一生,我只参与了很小的部分。我并不知道她这一生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她心中想了什么。印象中的太太,永远安安静静地坐着,笑着,看着我们这些小辈喧闹着。这些年家中吃穿用度,并不奢华,但是衣食无忧。可每次有什么好吃的,太太总是“不吃”“不喜欢”,非得让我们说“你不吃,我们扔了啊!”并作势要丢进垃圾桶,她才接过来。一生节俭,佑爱后辈,永远安安静静,慈爱地对我们笑。无论冬夏,我风尘仆仆到家,向太太问好之后,她总会问我“冷不冷”“热不热”“饿不饿”,总要我大声反复回答“不冷!”“不热!”“不饿!”之后,她才笑呵呵地拍拍身边的空位,对我说“坐下歇歇吧”。
“我不想她活在我心中,我想她活在这个世界。”
“万事不可强求,逝去的,永远也不可能再找回。”
我拥有的都是侥幸,失去的才是人生。Life is hard, and I only have my guitar.
Remember you before the memory of love disappears.
They say you die twice.
One time when you stop breathing and a second time a bit later on,
When somebody says your name for the one last time.
我会永远记得你,我的太太。可是这一次,真的再见了,我的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