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关平
之所以喜欢历史,是因为它的真实性。
此处的“历史”,是指在时间河流中客观存在的人物和真实发生过的事件。历史之真实,不等于史书记载的真实。哪怕司马公的《史记》,也有着鸿门与垓下的细节虚构,更别提李世民修改《起居注》之事。
我所希望看到的历史小说,也应立足于真实背景之下,用深深的根将文本与人物抓住。我不排斥虚构,也很乐于想象和创造,但若没有土壤根部的向心力,飞上天空又有何乐趣?
同一段历史,在不同作品中反复交织出现,虽有着不同的立意风格、情节思想,但给予读者的亲切感和思考却会积少成多,久之成为特殊的文化底蕴,让读者愈加接近于无法复制与恢复的时空。
譬如清末民初时代。史书会记,民间会传,老一辈人会讲,文学作品也会写。
手冢治虫画过描写义和团的漫画《一辉曼荼罗》,颇有传奇色彩;陈舜臣的《小说十八史略》也写到了义和团、李鸿章与八国联军。他们是我最喜爱的日本漫画家和作家,二人就义和团和慈禧太后的故事还有过合作,而上述两本书正是以东洋人的眼光来看当时中国的种种社会矛盾。
林语堂的《京华烟云》开篇就力现1900年义和团扶清灭洋的历史事件,姚、曾等京华家族的兴衰荣辱是建立在这样的真实背景之下。
阅读这三部作品,就等于用三种不同的角度感观这段史实,而萌生出三种不同的感受,这些感受又不会孤立存在,而是在繁复的文化长河中交汇合流,最终流向读者心中那片充满诗意的大海。
我从不介意作家、漫画家、编剧重复写别人写过的时代,这绝不是复制,而是创新,不同的创作者就算看待相同的历史,作品的思想内涵与审美感受也绝不相同,更别提他们别出心裁创新的一些虚构人物了。
有些神话借助于历史,有些历史又依靠神话。比如《封神演义》,主线写的是阐、截两教的明争暗斗、西方教的崛起以及道家神仙谱系的形成,只不过借助了殷周两代的革命与交替,把神话与宗教嫁接到真实历史之中去创造,从而呈现史诗般的广阔与壮美。
和《三国》《水浒》《西游》一样,许仲琳也是继前人的《武王伐纣书》才将想象之笔指向殷商,在那样的时代构写神话恰到好处。若把这帮神仙搬到原始社会,虽更有洪荒色彩,但宗教和政治的冲突则无从写起;如果把神仙斗法放在唐宋时期,其社会体制又容不下这些闲仙散道。
老版《封神榜》的服装设计特别好,其模仿古希腊时期的衣着装扮,虽有剽窃之嫌,却暗喻中希两大文明古国的文化交融,这才是真正的“神的传说”,而不是像其它版本中殷人穿着宋朝武将的盔甲。至于殷周时代究竟有无原始的神仙出现?我带着认真的疑虑,盼望找到当时的神话踪迹。
《西游记》正好相反,主线是写唐僧西天取经的真实经历,借助神话故事把这段历史变得瑰丽离奇。神话与历史相辅相成,总要有根可循,而这个根,就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时代。
如果历史上根本没有商纣和周武,玄奘也没去天竺取过经,那么这两段神话故事便没了最宝贵的根基,从而悬浮于天际,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失去了阅读和研究的最大乐趣。
电影导演喜欢拍武林宗师,如张三丰、方世玉、黄飞鸿、霍元甲、叶问等,这也立足于他们是真实存在过的武术家,才让观众相信荧幕上眼花缭乱的拳脚并非虚构,从而信服中国功夫的功能与潜能,萌发对武术的喜爱和传统文化的兴趣。这都是艺术源自历史真实的体现。
我不反对从神话到神魔再到玄幻这样的小说题材演变,目下玄幻小说充盈市场,我虽没太大的兴趣,却相信各种题材都会出现精品。
“玄幻”不仅是描述神话,还以道家人生观和道教养生术为依托,探讨修炼精神元神、寻求生命极限等等,儒释道三教尽皆囊括其中。玄幻小说立足于道教渊源变迁的历史,代表着中国文化的一隅,而“修仙”之事即便古代没有发生过(我相信古代发生了),未来也有发生的可能。
我们写小说,可以写曾发生过的事情(比如历史小说),可以写正在发生的事情(比如现实小说),也可以写可能发生的事情(比如科幻小说)。
而写小说有个大背景总是好的。莫言虽然像福克纳和马尔克斯一样写魔幻现实,但小说地点是他家乡山东高密,小说时间是他成长的抗战年间,他也是依据自己的经验去添加想象。
金庸的作品大多都有历史背景,喜欢把英雄们聚集在政权更迭、民族融合的乱世,到《鹿鼎记》则达到虚实结合的顶峰。读其书忽而看到丘处机、成吉思汗、耶律楚材,畅想宋元的金戈铁马,忽又看到袁崇焕、李自成、吴三桂,重览明清的大炮长城,在《书剑恩仇录》中还夹杂在金庸对自家海宁查氏的祖宗根源、家史疑案的推理戏说,这无不使小说的文学性与趣味性大大增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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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特殊的意象作为线索把历史连成一串,写宏大的历史史诗,有难度,却能激起大文学家的写作兴趣,我很喜欢这样的系列作品。
如陈舜臣的小说《小说十八史略》,以“朝代变迁”为主线,写中国历史的风云变幻;
野莽的小说《庸国》,以“古国地名”为主线,写历史上庸国发生的奇人异事;
TVB电视剧《大刺客》,以“刺客侠士”为主线,写各时代“士为知己者死”的刺客生涯;
手冢治虫的漫画《火鸟》,以“火鸟凤凰”为主线,写古今未来的人对待生命永恒的态度;
今敏的动画《千年女优》,以“寻找爱人”为主线,女优穿越千年在不同的时空追寻真相。
可见,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均可成为时空叙事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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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手冢治虫、卡尔维诺、博尔赫斯、今敏等人的创作手法和宇宙观影响,我构思了一部规模宏大的三国小说——《五丈原六重奏》。
(这是以蜀国人物为主的小说,另有以吴国为主要历史背景的《江东英雄》和以魏国为主线的《眠之蛇》,也在构思和创作中。)
这部小说时空关系较为“混乱”,不同于普通的架空穿越,在讲述历史故事时夹杂着科幻和哲学理念,除了要熟知历史细节之外,还要对时空理论和东西方哲学有一定研究,否则只能算游戏之作,难登大雅之堂。
故事的六位主人公分别为廖化、马良、王平、魏延、杨仪、姜维,在本作中,每个人物都处于各自担任的特定环境中。
小说不依从经典故事结构,而通篇设定为“危急进行曲”的高潮模式。
这点受《千年女优》影响很大。从头至尾在激迫状态下的风格没有人尝试过,我觉得很有趣,和我们刑警队侦缉追凶的紧张激烈遥相呼应,和我的心跳也融为一体。
(219年)荆州之战:关羽VS吕蒙(主人公:廖化)廖化对立关羽;
(221年)夷陵之战:刘备VS陆逊(主人公:马良)马良对立刘备;
(228年)街亭之战:马谡VS张郃(主人公:王平)王平对立马谡;
(231年)上方谷之战:诸葛亮VS司马懿(主人公:魏延)魏延对立马岱;
(234年)五丈原之战:杨仪VS魏延(主人公:杨仪)杨仪对立魏延;
(263年)蜀汉保卫战:姜维VS邓艾(主人公:姜维)姜维对立诸葛瞻。
这六位被对立者(关羽、刘备、马谡、马岱、魏延、诸葛瞻)或是用兵失策(刘备、马谡),或是性格缺陷(关羽、魏延),或是暗藏阴谋(马岱、诸葛瞻)。
他们是造成紧张局势和恶劣环境的始作俑者,虽然和主人公所处同一阵营(蜀国),却成为比敌人还“可怕”的敌人。而六位主人公的主要任务就是力挽狂澜,拯救战局,阻止悲剧的发生,不让历史重演。
先从诸葛亮在五丈原禳星、占卜未来作为开场,引出在场人廖化、王平、魏延、杨仪、姜维以及马良的鬼魂出现,开始进入这场追逐战的游戏。
他们六人之间的角色转换被设定得非常有个性,这也源自我的原创,这六位主角各有自己本体的时空(各自主打的战役),当其中一人触碰到现场的某样特定物品时,就会立刻转换为其物品所象征的人物——比如“酒”象征廖化,“镜子”象征马良,“地图”象征王平:
廖化只要在任何场景中照镜子就会立即进入马良的时空,即进入夷陵之战;
马良如果翻阅地图,刚一触碰就会变成街亭之战的王平;
王平若是喝酒就会立刻变成荆州之战中的廖化,其他三人(魏延、杨仪、姜维)以此类推。
没有时光机器、魔法衣橱和兔子洞,无意中触碰特定的物品就可以穿梭时空,而这些特异功能,主角自己并不知道。这是一部无科学依据的实验作品,只是发挥了我神奇的想象力和有趣的游戏性,展现出与众不同的立意和结构。
我钟情于“蜀”这个历史上被称为正统的国家,其有着脍炙人口却充满悲剧性的人物,其结局更是让我感到悲哀和遗憾。
《五丈原六重奏》虽然看似是游戏笔法,情节想象天马行空,但考究历史细节,追求哲学本质,呈现出一种悲剧的严肃与深沉。
其紧张心跳的背景音乐是悲情的命运之曲,是无法改变历史的悲哀,是主角自我趋于死亡的恐惧,是古希腊悲剧中无法战胜命运的无可奈何。
所有人物都努力地与命运斗争,却最终走向失败与灭亡,这种喜剧感的乐观精神与悲剧性的荒诞结局正是我写小说的一贯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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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喜爱的朝代排名:
1三国2春秋战国3秦楚汉
4汉5隋唐6宋7晋
8南北朝9商周10明
11民国12五代13清14元
2014.11.19初稿2018/4/9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