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终于一鼓作气,读完了王安忆的《一把刀,千个字》,于是失眠了。
最初选这本书,就是冲着王安忆这个人去的,我喜欢读她笔下旧上海的人和事,喜欢弄堂亭子间这些局促的空间里的琐碎与讲究,喜欢那种淡淡的欢喜与忧愁。可是这本书打开,读了几页,就放下了。背景是纽约法拉盛,人物是做淮扬菜的大厨。我不喜欢灯红酒绿的纽约,亦不喜欢鲍厨里的油烟。
假期,闲来无事,再次翻开,读着读着,却读到了一番新天地,不仅再次感慨自己的性急。我总是喜欢轻易地做判断,下决定,话到嘴边,不吐不快。为此,枕边人一直告诫我,事缓则圆,遇事三思而后行。可是半生已过,这个脾气依然不改。错过的书可以再读,错过的人有时就只能嗟叹。
“一把刀”是指“扬州三把刀”中的一把,是菜刀;“千个字”则来自扬州的个园,袁枚的题联“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一把刀下是千字万字的人生,是幽暗深沉不可与人说的心事。
小说的主人公陈诚是纽约法拉盛一名厨师,擅做淮扬菜。文中有对诸多菜品的描写,极尽精细,但它写的又不仅是菜。陈诚的刀下,有人生际遇,有情感积聚,有时空转换。
从法拉盛,到上海弄堂,从扬州老宅,到高邮乡间,从滴水成冰的东北哈市,到呼玛林场,从六十年代中期的那场运动,到九十年代的出国大潮,作者就像是一名导演,给我们切换着一个又一个的镜头。场景不停转换,背景却是雷同,沉郁的暗色,让我总是不觉想起古宅青石路面上的青苔。
工厂休息室里,母亲在解胸给他哺乳,滋滋的奶水让他的小脸愈发滋润光滑,这一刻, 他是幸福的婴孩,安恬的笑容下却让人看到灾难的阴影;
六岁的姐姐,将半个身子从自行车大梁下穿过,蹬着车子在大街上呼呼飞驰,而发着高烧的他则被他绑在自行车后座上;
英雄的母亲在运动中做了扑火的飞蛾,为了避难,他在一个暗夜被母亲的同学带到了上海的嬢嬢家,自此,他成了一个没有童年的孩子;
他跟独居的嬢嬢去购物,嬢嬢在前面行走,小小的他两手拎得满满的,在后面趔趄;
爷叔带他去钢厂的澡堂洗澡,招娣带他去食堂吃饭,平静的生活被画上几笔亮色,他成了一个有见识的人;
睡在祖母家的大厅里,看着供桌上的木牌,他夜夜失眠,幸亏黑皮来了,终于能酣睡一场;
伙计将他抱到面盆里,他用两只小脚踩面,踩着踩着,他成了舅公最得力的助手;
再次回到东北父亲的家里,他成了英雄的儿子,曾经踩践过他们的,如今送给他们仰视的目光,他却只想躲避这份荣耀;
父亲与姐姐相亲相杀,宣传母亲事迹的杂志报刊铺天盖地,而他是越来越沉默的少年,母亲,是他既想避开又忍不住去探索的字眼;
法拉盛,旧日弄堂里的好友——师师来投奔他,两人喜结良缘,相依相偎,暗藏心事;
他在大西洋城,或者赌博,输完为止,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在倩西的小屋中喝酒睡觉;
他回到上海,料理嬢嬢的后事,又见到钢厂的旧址,爷叔招娣的面容再现眼前,他的泪决堤而下。
每个人的身后都拖着长长的影子。影子里的故事,不能与人说,只能隐藏在日常云淡风轻的笑容下,消匿到酒杯掩映下的沉默里。
陈诚从小就是一个懂事沉默的孩子,过早地失去母亲,让他没有学会撒娇耍赖。所有的人都在刻意向他隐瞒母亲的事情,他们都以为小孩子是不记事的。而他其实只是在刻意忘记。刻意而已,那个沉重的壳,从来不曾卸下。大家都在庆幸,却没有人知道沉默的孩子其实在负重前行。姐姐可以肆无忌惮地跟父亲争吵,展示自己的伤痛,他不能,因为别人都认为他不记事,他也索性不记事。重重心事,更与何人说?唯有沉默。
这部小说,依然承袭了王安忆的风格,擅长对空间光影的描写,擅长对人物心理的分析。读着读着,就感觉踏入一条河流,河水是迟缓的,幽暗的,脚底下却有暗流涌动。夕阳掉进来,有细碎的光在跳跃,引起心里小小的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