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

我住的老式小区依旧保持着八十年代末的风貌,已经与上海这座城市的现代化有些格格不入,地方部门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对此大刀阔斧的修缮了一番,平改坡,修路,粉刷墙体,改善绿化环境,忙的不亦乐乎,当然,这也算是一种与时俱进的方式了。

同样与时俱进的还有这些居民的生活,有能力买房的纷纷搬了出去,曾经的居所则租给了外来打工者,没能力买房的,大部分也开上了车。只是每次驾车出门都要颇费一番周折,相反的,人走路的速度倒比车要快。

没过多久,保卫小区多年的腐锈铁门被拆除,跟着一起拿走的,还有钉在那里写着小区名称的木牌,取而代之的则是厚重大理石上镶嵌着的烫金字和一道横着的隔离栏,这么做的缘故是拓宽道路好让更多的车辆进出——虽然这条出入口也只比一辆SUV的宽度大了一些,但比以前车辆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要好多了。

可这里大部分居民的出行还是靠着两条腿和自行车、电瓶车,所以在进入小区后第一个路口左拐的地方就有个长长的低矮车棚,砖瓦结构的人字形屋顶和这里的公房一样古老,可偏偏工程队来的时候什么地方都修理了一番,甚至泥土绿化都翻了翻,却楞是把这的车棚给忘了。

看守车棚的是一个老头,我幼时便见他住在这里了,只是之前从未打过招呼,由于年纪的关系看上去有些驼背,黝黑的皮肤,脸上手上布满着皱纹,胸口上还有道明显的月牙形疤痕,据说是当年参加自卫反击战时候受伤留下的。

对于没有翻修车棚这事,老头到并不在意,还说不翻修好,翻修了用的材料里都是甲醛,指不定睡进去那天就去见自己的老战友了。

除了平日看守车棚外,老头还兼顾着帮人家修自行车的活,炉火纯青的技术使得他在周边小区出了名,外加现在的修自行车的人越来越少,许多人都慕名而来,忙的时候甚至排起了队,有些人见他年纪大了,干脆给了钱后也不问找零,直接骑走,等老头反应过来后,早已不见了踪影。

我和老头真正相识时正值夏天,恰好自行车轮胎被路上的碎玻璃扎了,幸得出门未远,就推车来到车棚前,正巧他正光着膀子坐在里面低头看着什么,但一注意到主顾来了便急忙半弯着身子从门里出来。

补胎其实算是修理自行车的入门,对于老头来说更是不在话下,没个把个功夫便修好了,我直接给了他一张五元纸币,他回头要去旁边破旧的铁盒里找零,我连忙摆手说不用,一脚踩下踏脚板扬长而去。

可惜补过胎的自行车并未给我带来好运,刚到公司便被老板臭骂了一顿,随后几天,我便提出辞呈,在家闲呆了一段日子后,当地居委会终于给了我份十分光荣的职业——保安。

我在世博会期间曾应征入伍做了园区的安保人员,可退伍后找的工作不幸被炒鱿鱼,于是无奈之下只好重操旧业。

小区面积不大,出入口也只有一条路,任何一家物业公司在这都是无利可图,所以只要不出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按时收齐物业费,上头一般都不会派人来管,更不用说例行的巡视了。

上班第一天,正轮到我巡逻,走过车棚时,老头一眼便认出了我,并热情招呼我过来一起陪他吃个晚饭,我刚想推辞,但已被他硬生生拉了过去。

中国人晚上的餐桌总要比白天的丰富些,老头也不例外,弄了一桌的酒菜,以犒劳下自己一天的辛苦。

“小伙子,我一眼就认出你了,怎么好端端的不去外面闯闯,跑到这来当保安了?”老头抿了口杯中的酒道,这语气亲切的我就像他的一个老朋友,一点不陌生。

年轻人做保安,这在上一辈人看来简直就是丢人的行当,因为这职业要么是实在混不下去混口饭吃的,要么就是那些4050的下岗人员再就业的,但爹妈费了半生心血培养出来的大学生竟然去做保安,邻里要是知道,定会在后面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亲戚们知道也会对你冷嘲热讽一番。

想到这里我也觉得有些愧对父母的养育之恩,便无奈叹了口气,举杯一饮而尽。

“别灰心,小伙子,你还年轻,将来路还长着呢,来来,吃点菜,这个烤鸭可好吃了。”老人连忙捡了块壮实的鸭腿放到我碗里,

“师傅,平时修车的人那么多,您咋就一眼认出我来了呢?”我突然好奇道。

“那是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当过兵的,那一举一动和精神气质,和我当年刚参军时候有几分相似。”

“原来是这样,那这个,”我指了指他胸前道,“也是您参军时候留下的?”

他并没有解释,只是点点头,我也不在多问,毕竟战争给他的记忆只有创伤而并非美好。

打这次吃饭后,我与老头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做保安的钱虽不多,但我也会常常回请他一些,比如买点烤鸭烧鸡,夫妻肺片之类,在问他借个炉灶炒个素菜,摆上两瓶酒,两个小折凳一摆,两人一坐,看着门口的人来人往,谈论着天文地理,倒也别有一番滋味,有时两人也会因为一些话题争得面红耳赤,但丝毫不影响我俩交情。

久而久之,一些好事者撮合老头认我做干儿子,居委会主任张阿姨就是其中的代表。

“小伙子,这老头子除了修车,看车,每天就是对着自己那个军功章发呆。平时脾气也古怪的很,你看平时吃饭,一个人竟然摆着两幅碗筷,其他人也不怎么待见,也就和你凑得到一块,你呢,也主动点,干脆叫他声干爹算了。”一日我在外站岗时张阿姨道,“老年人嘛,总是挂不下面子,再加上负伤留下的后遗症,这万一有个啥的,咱也不好说是不是?”

“那他自家的子女呢?”我问道。

“唉,这我倒真不清楚,每次问他这问题,他就翻脸,时间长了谁还敢问哪!”张阿姨瞥了老头一眼,忽然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据说以前有个儿子,但后面父子关系不好,儿子离家出走了,而且音讯全无,至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哪!”

我木讷地点了点头。

“小伙子,看你也是聪明人,自己要做些什么,阿姨也就不多说了,最近组织上不是号召要关爱孤寡老人嘛,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好的话阿姨给你评个小区道德模范,你可不要让组织失望啊!”

说完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扬长而去。

我脑海中开始回忆和老头聊天的内容,除了谈论时事,也说过一些战场上的故事,唯独就没论起过他的子女,估计这问题所带来的伤比他身上的更为深刻吧。

中秋将至,临近团圆的日子里小区公告栏却贴了一张告示,一些人本满心以为这回肯定是动迁了,终于能翻身一把。但瞥了眼告示后不禁唉声叹气,有的甚至骂起娘来。

“妈的,成天改改改,改的烦不烦哪!”

“就是!这车棚都多少年了,停了一两百辆的自行车电瓶车,现在要辟做什么停车场!唉,看来是更不会拆了!”

“……”

听完小区里居民们的抱怨,我也大致猜出这告示贴的是什么了。

想想平日里为了争个停车位而吵到居委会甚至派出所的事非止一端,所以尽可能最大限度的腾出地方停车,给居民提供方便成了居委会和街道的当务之急。

可这小区本来就小,寸土寸金的,去哪儿腾出个地方来?

思来想去的,便有人的目光都瞄准了老头看守的车棚。

果然,没过几天张阿姨就带着人过来开始做老头的思想工作,顺带也想喊上我,我以家里有事为由推辞了,但后来听这里的居民说当天老头差点没和张阿姨带来的人打起来,开始大家还在谈拆迁的钱的问题,也挺和睦的,可后面老头说这车棚本来居民就用得着,拆了汽车倒是能停了,那这些个自行车、电瓶车咋办?停在那里?你们有想过吗?那人却骂老头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老头火了,一把上去就掐住了那人脖子,还好周边人都劝住了,否则看那人的脸色,要是再下手狠点连命都得丢了。

这事儿听完后我深深捏了一把汗,为了避嫌,我特地请了几天假,可当我再来上班时却发现车棚里的自行车已经少了一半。

晚上我照旧和老头一起坐着吃饭(这已经几乎成为了我们的习惯),他似乎对这几天的事情置若罔闻,依旧谈笑风生,我坐在旁边倒是替他担心起来。

“小伙子,你有上过战场么?”老头突然问道。

“没有,如果硬是让我去收复钓鱼岛的话我也只能听命令了,”我开玩笑道,“但演习什么的还是参加过的。”

老头忽然摆摆手:“演习和真的战场是不一样的,”随即点了一支烟悠然道:“一场战争下来是一片的血肉模糊,死了多少战友,多少敌人,费了多少子弹,这我都不了解,我只知道我是从枪林弹雨中活下来的人。”说罢他指了指自己的伤口,“瞧!鬼门关前都走了一遭了,还怕他们不成?再说这公道自在人心,上头还有组织呢!”

“干爹,现在正是这个所谓的组织要拆你的车棚啊!”

“真是组织上说要拆我也没办法阻止,但这是我的家……”老头意味深长地吸了一口烟,似乎还想说出点什么,但忽然间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光亮起来,并自言自语说道:“这也是我守护的最后一块阵地,反正人在阵地在!人亡了,他们也休想得到好处!”

我很佩服老头的精神,可有些事情我们真的是无能为力。

“是啊,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因为我们太渺小了。”老头说完直盯着那低矮的车棚走廊发着呆,而车棚门口悬挂着的炽光灯却越发耀眼的亮,如同这车棚内有了个太阳,可没有照射到的地方,却如同黑洞般深不见底。

我并不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和老头吃饭。

次日居委会通知我去市里领取先进模范的奖状,并参加表彰大会,这会因为要开上两三天,住宿、吃食全都由上级部门安排,我便被安排入住到会场附近的五星级酒店里,可当我会后回到小区时,车棚早已变成了一片废墟。

血肉之躯毕竟抵挡不了机械的轰鸣,何况还是一个快风烛残年的老人呢?每有居民路过时都会对着这些怪物纷纷摇头,可终究还是没人站出来说些什么。

后来我也是听目击者描述的:那天有人乘着老头熟睡之机,竟悄悄翘了门进去,躺床上的老头立刻被惊醒了,开始还以为是窃贼,结果一听脚步声,立刻意识到最坏的情况到来了。

发现他们的意图后,他本能地随手抄了把菜刀便在黑暗中乱砍一通,忙乱中不少人大声叫喊着,老头趁机跑出车棚,但发现外面竟围着黑压压的一群人。

几十道手电的强光汇集到老头身上的每一个部位,尤其是他的眼睛,眼前的一片惨白让他看不清任何东西,随即,他的眼前又陷入黑暗……

后来在医院,他临走时口中还喃喃地说着值了,老子值了……

我听完后怔怔地盯着桌上刚领回不久的奖状一时无语,“先进模范”四个烫金的字竟然显得特别刺眼,突然间,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一手把奖状撕的粉碎,同时眼泪也无声地落了下来……

废墟清理完后,这里便开始了露天停车场的施工。

可在现场我却见到一个已近中年,西装革履的男人正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满天尘土弄脏了他全身。

他的面前还摆着三炷香。

“您肯定是他的亲人吧?”我试探性地问道。

“关你个保安什么事情?”他头都没抬一下道。

我立马回保安室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色的盒子,这是我之后从车棚的废墟里捡到的,那是在老头死后找到的唯一遗物。

我在男人面前打开了它,里面是一枚闪闪夺目的军功章,在阳光下显得分外耀眼。

“你?怎么会有这个……”男人看到这个忽然惊呆了,我示意他先跟我来再说。

在保安室,我把我和老头的故事都和他说了,包括被强拆的那天晚上,虽然当时我不在场。

中年人听完已经泣不成声,手掌撑着额头,不停地说着:“爹,儿子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您就是他离家出走多年的儿子?”

中年人点点头:“二十多年了,虽然他不是我的亲爹……”

原来这位中年人是老头的养子,他真正的爹是老头的一位战友,当年两人在一个连队服役,但在即将退役时又接到命令开赴至越南战场,这位战友常常对老头说,万一他那天牺牲了,在家的老小就托付给老头了,因为他总觉得老头的命比他要硬。

后来在一次作战行动中,敌人的一发炮弹在他们附近爆炸,战友为了掩护老头受了重伤,不治身亡,而老头则活了下来,但身上却留下了这道长长的伤疤。

战争结束后,老头带着战友的骨灰和遗愿独自一人寻访到了战友的住址,也就是我所居住的小区。

老头刚进门就发现这里早已物是人非,战友的老娘早在一年前已经病故身亡,而他的妻子,也因为丈夫长期在战场而成天提心吊胆,外加长时间足不出户,导致精神失常,除了每天喂养孩子,其余时间就是坐在椅子上发着呆。

老头告诉战友妻子这条噩耗时,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随即没过几天,老头再来拜访时,却发现屋子的床上赫然躺着一具尸体,旁边还有啼哭的婴儿……

“那个婴儿就是您吧?”我为了缓和气氛插话道。

中年男子默默点头,继续说了下去。

老头把战友夫妻两口悄然安葬后,靠着国家发下来的抚恤金,一把屎一把尿的把这个孩子抚养长大,希望他能成材,好好的报效祖国,同时,他也从平时的花销中省下一笔钱,修整了这所小区年久失修的车棚,自愿当起了看守人。

孩子读书也很用功,年年都是第一,三好学生,可在进入大学后,他逐渐开始嫌弃起这位“父亲”来,久而久之,两人积压的矛盾终于爆发,孩子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从此再无音讯……

幸亏这孩子机敏,一方面靠着自己的不懈努力,一方面也暗中做了些亏心事,但终于一步步飞黄腾达,做到了现在这个位置——负责主持这一带老小区的拆迁改造工作,大小也是个官,当发现自己的父亲还在独自看守着车棚时,便想派人把他接到自己这住,可父亲却执意不肯,冷冷地说自己在这住的习惯了,懒得动身了,但其实内心深处却越发瞧不起这个儿子,因为知子莫若父,这些年儿子在外做了些什么,老头心里其实都跟明镜似的。

当得知当地居委上报要拆了停车棚时,儿子本来坚决阻止,可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况且,一个小小的车棚,背后就有条十分复杂的利益链……

“唉,你们啊,和一个老头过不去竟然!”

“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中年男子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整条手臂都在颤抖,情绪有些激动。

等我们都平静下来后,我便和他肩并肩朝着车棚方向走去。

“也别太在意,我相信你父亲会为你骄傲的,而且他也会相信你试图阻止过事情的发生,但是这个世界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因为我们都太渺小了。”此时我脑海中突然蹦出老头那晚说的这句话。

“小兄弟,谢谢你!”中年男子感激地对我说道。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看着那即将焚完的三炷香,随即将那个装着军功章的盒子放在了旁边。

在盒子里不光有那枚闪耀的勋章,还有我刚刚发现的那勋章背后的那段话:最后一块阵地你没有坚守住,但是你捍卫的,不仅仅是你自己的尊严,更是大家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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