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将仲子》,才知道“人言可畏”这个成语来源于此。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这首诗把一个热恋中的少女的矛盾心情写得非常生动,姑娘一往情深,爱上了一个男子,父母兄长都不同意,姑娘未经世事、天真纯朴,一颗心已被男子深深攫取,当男子来找他时,她喜忧参半,惴惴不安。
全诗三章,句式全同,但一章一韵,一章写一个方面,往复回环,情韵相生,读之扣人心弦,是《诗经》中描写爱情的杰作。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读“qiāng”,“请,告知”的意思。仲子就是排行老二的男子,我们姑且把它叫做“小二哥”吧,“将仲子”意思就是请小二哥知道。让小二哥知道什么呢?
虽然姑娘与小二哥相恋已久,但恐怕还没有到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程度。小二哥思念女友,不顾一切地翻越了里墙,古时五户为一邻,五邻为一里,里有里墙,也就是二十五户人家有一个大大的围墙,叫里墙。
姑娘害怕了,赶紧求告说:请仲子哥啊你听我说,别翻越我家门户,别折了我种的杞树。哪是舍不得杞树啊,我是害怕我的父母。仲子哥实在让我牵挂,但父母的话也让我害怕。
此刻,姑娘心中矛盾极了,既欢喜又紧张,既担心害怕又羞怯渴望,五味杂陈,复杂万分。她想拒绝又舍不得,随着仲子翻墙逾院,越来越近,她胆怯害怕的心态就越来越重。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仲子哥啊你听我讲,别翻越我家围墙,别折了我种的绿桑。哪是舍不得桑树啊,我是害怕我的兄长。仲子哥实在让我牵挂,但兄长的话也让我害怕。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仲子哥啊你听我言,别越过我家菜园,别折了我种的青檀。哪是舍不得檀树啊,我是害怕邻人毁谗。仲子哥实在让我牵挂,但邻人毁谗也让我害怕。
她多么害怕幽会被人察觉,非但要被父母、兄长责骂,更要被邻里乡亲唾弃,毕竟——人言可畏啊!
先秦时代的男女交往,从相对宽松,到逐渐森严,不再是仲春时节“奔者不禁”,而是《孟子·滕文公下》所说:“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青年男女的私情交往若没有得到父母首肯,就会遭受“流言蜚语”、“人言籍籍”。
或许,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爱情的胆量也是巨大的。男子说:为了你,没有什么能阻挡我。
从“无逾我里”、“无逾我墙”到“无逾我园”,小二哥翻越了一道道墙。有形的是里墙、院墙、园墙,无形的墙却是人言可畏,即姑娘口中的“人之多言”、“诸兄之言”、“父母之言”。
人们会”言“什么呢?我们猜测一下:
《礼记·坊记》说:“百世不得通婚”,“取妻不取同姓,以厚别也,故买妾不知其姓,则卜之。”咦,这个小子是不是和姑娘同姓啊?如果是,那这个恋爱就是违反礼法的。
《仪礼·士昏礼》说:“下达,纳采,用雁。”哦,这个小子是不是家里穷苦,没有媒人说媒,没有没有用雁作彩礼下聘?如果是,那肯定是违反礼法啦。
既然触犯礼防,就要接受处罚,如棒喝、杖刑等。
这位小二哥一定是明白这其中利害的,然而他仍然愿意冒险,只为见心爱的女孩一面,这就是爱的无畏吧。
为爱翻墙而收获满满的是《西厢记》里的张生,翻墙夜会崔莺莺:
“夜晚,小姐莺莺在后花园弹琴,张生听到琴声,攀上墙头一看,是莺莺在弹琴。急欲与小姐相见,便翻墙而入……”
而因为懂得所以不得的是我们的大文豪苏轼,出门踏青,途经一座园子,听到围墙里面有姑娘的盈盈笑语,荡着秋千,欢声笑语在风中忽高忽低。大文豪虽有情,却终止于礼,所以虽然贴着墙根听了好一阵子,却没好意思翻墙进去搭讪,未了只留下一句“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为无情恼”……
在金庸先生的名著《倚天屠龙记》中,有一回目的题名是“不悔仲子逾我墙”,说的是灭绝师太威迫女弟子纪晓芙去杀害杨逍,纪晓芙回忆往事,回忆中的杨逍没有传闻中的恶毒,也没有印象中的风流,有的只是含情执著。
“在道上遇到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约莫有四十来岁年纪。弟子走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弟子投客店,他也投客店,弟子打尖,他也打尖。弟子初时不去理他,后来实在瞧不过眼,便出言斥责。那人说话疯疯颠颠,弟子忍耐不住,便出剑刺他。这人身上也没兵刃,武功却是绝高,三招两式,便将我手中长剑夺了过去。“我心中惊慌,连忙逃走。那人也不追来。第二天早晨,我在店房中醒来,见我的长剑好端端地放在枕头边。我大吃一惊,出得客店时,只见那人又跟上我了。……”
金庸先生在“仲子逾我墙”之前加上“不悔”二字,将纪晓芙的心声一语道尽。纪晓芙是名门正派,又许给了武当六侠殷梨亭为妻,她即便是在爱上杨逍之后,也不能享受两情相悦的快乐,反而背负着良心的责备,又要顾忌峨眉、武当和江湖上的言论,因此她不能不从杨逍身边逃走。她终生没承认自己对杨逍的爱,只能通过“不悔”二字寄语心上人,她对这一段情无怨、不悔。
既不能相濡以沫,亦不能相忘于江湖。
人言可畏,人心可会。
因为懂得,所以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