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站这张大口日夜不停地喘息着,吞吐四方人群。涌动的人流化作一股股浓雾,从站内喷薄而出,又迅速地飘散在到处各方。他,是一颗不打眼的尘末,被烟雾轻易地席裹到城里来了。
他举目四望,纵横交错的油柏路,川流不息的车辆,星罗棋布的商铺,高入云际的大楼,一一撞入眼帘,使他产生了巨大的眩晕感。曾在田里头利索的双脚不由地停滞在地,就像突然失去了流速的泥沙,没有了方向。在这举目无亲的城市,连阳光的气息都与他格格不入。他身上残留着的庄稼汉特有的泥土气息与周围经过阳光暴晒,更为浓郁的尾气相抗衡着,很快,一股挥之不去的“城市味”席卷全身。一个人身上的气息,是他生活方式的符号。他想,这座城会慢慢地消散他原有的气息,重新赋予他城市的味道。
一个红白大袋是他全部的家当,他随着一浪浪的人流,游走在楼宇间。楼群密布,仿如一株株顶天立地的树木,深深地扎根在地里。“扎根”,于他而言,可以奢想一下么?过去,他种下的是庄稼种子;如今,手中的砖块是他的“新种子”,他要用这些“新种子”收获自己的城市梦。于是,他成了一个盖楼的。
工作的地方是一个新开发的楼盘,这里的民工整天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就像忙碌的蚂蚁一样。而他总是弓着身子,手里像变戏法似的,一块接一块地堆垒起来。他晶莹的汗水一滴接一滴地渗进混凝土里,他渴望里面能滋长出属于他的根。在他的梦境之城里,他必须以一种倾其所有的活法向其吐露内心的渴求,证明自己的存在。
他,是缄默的。休息时也不爱和旁人攀谈,独自栖在工地旁的树下。树很大,树根突起,粗壮得很,撑开的枝叶足足是一把大伞,为他遮挡傲人的烈日。他靠在树旁,静静地呼吸着,焦灼不安的心能得到安抚。久违的土地气味从他体内渗透出来,愈发浓郁,而关于土地的记忆是他不想提起的一抹伤。庄稼人一辈子都依附于土地而活,命运往往难以把握。辛辛苦苦地耗尽心血去耕种,一场干旱枯竭了收获的希望,只留下奄奄一息的零星小苗。好不容易盼来雨水,一番疯狂的肆虐蹂躏后,只见满目疮痍的千沟万壑。雨水冲走了他的依靠,他自己也被冲击到这里。然而,这里没有一道水流能把他带回故乡。
回去的退路早被断绝,唯有在这找到新的活法。他工作起来更加卖命了,每堆砌起一块砖,心里就踏实一分。他的身子就如蓄力十足的弓,比以前更弯了,鼻尖越能触碰到混凝土的气息,他要把身上的土地气息掩盖起来,从而抹去身上唯一存留下来的土地印记。他在努力地拼凑自己的城市痕迹,雁过皆有痕,何况实实在在为城市建设添砖加瓦呢?
有一天,他又在大树下歇息,身边停了一辆挖掘机,车上下来了人,示意让他走开。他木讷失措地站在一旁,只见那头凶猛的怪兽毫不迟疑地伸出它的利爪,往树身上一把一把地推,不出一会工夫,树踉跄地倒在地上了,树根分明地显露在地上。根须是如此的浓密,那是多少年扎根在此处的见证!而这曾经怒放的生命就因为要拓宽路面,容纳更大车流的需要,就此与这城市无缘了,它最后身归何处定是无人关心的。在临走时,那利爪还不忘死命地狠抓露在地上的老树根,实现一番壮举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无助的他在一旁目睹了这桩“命案”的发生,他是目击者,又是受害者。他就像那棵树,无论环境多难,都努力让自己深扎在地;他就是那棵树,无论命有多硬,终究是不能扎进地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