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件记录: 2027年5月6日,死者坠楼而亡,直接死因为脊骨断裂,肋骨穿刺心脏,初步鉴定为自杀,诱因不明…
——题记
一、手摇井
夏姐姐是哥哥的同学。
某个炎热如常的夏天,我靠在办公室七零八落的灰墙上,老师用红笔勾划着我的练习册,旧扇叶上的灰在阳光下清晰地朝我扑来,风扯着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夏姐姐就是在这时走进来的,
她弯着腰看了看桌上的练习册,
“写得蛮有趣的呢”
她身上的白色连衣裙缀着阵微风,在我眼前摆动。
我看到一种味道,和阳光下的尘埃一样清晰,是雨后林子里,长着青草的泥土翻起来的潮湿。
我偷偷地观察着夏姐姐。
夏姐姐和哥哥同班,是比我高两级的小学生。
在充斥着汗臭味,热气和吵闹声的学校里,夏姐姐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雨后森林一般的凉意。
夏姐姐常常一个人捧着书待在教室里,或者是肢解着花圃里的叶片。放了学的傍晚,她安静地写习题,直到所有人离开。夕阳沿着铁栏杆爬进教室里,她会爬上课桌,讲台,摇晃着白色连衣裙里的小腿,有时脱下皮鞋和蕾丝袜子,光着脚,踩在手摇井边滑腻的青苔石板上。
“怎么样才能更靠近夏姐姐呢? ”
在这个小小的学校里,有人和我一样,偷偷观察着夏姐姐。
“我可以让哥哥更靠近夏姐姐”我对写着作业的哥哥说出了这样的豪言壮语。
我把下午看电视的时间都让给哥哥,以此换得借书的机会,我满心欢喜地读书,直到把找哥哥借的所有书读完。
我如愿以偿地和夏姐姐一起参加了无聊的作文比赛,和她聊起她喜欢的书。
我们一起在老师上课时偷溜进满是灰尘的图书馆,即使是在充斥霉味的狭小空间里,夏姐姐身上的气味依然那么清晰。
我和夏姐姐喜欢在手摇井边玩水,井水冰冰凉凉的,冲刷着小腿。我们互相给对方摇水,也玩泼水的游戏。
二、巨人的花园
夏姐姐几乎没有朋友,因为我的缘故,夏姐姐和我的同学玩得还不错,我们下课会一起读书,听夏姐姐讲些神秘的故事。
夏姐姐的笑容似乎多了一些,在哥哥的要求下,我邀请了夏姐姐来家里玩。
夏姐姐和我一起看书,讨论动画片的剧情,我们交换着穿对方的外套和鞋子,给娃娃们做衣服,给笔记本贴上贴画,给所有东西画上可爱的标志。
哥哥在客厅里看着我们。
我们一起荡秋千,我推着夏姐姐,哥哥推着我。
我爬上树摘下最大的一串龙眼,哥哥安静地给我们削苹果。
一天过得很快,但很久很久以后,夏姐姐才邀请我去了她的家。
夏姐姐住在她外婆的家里,她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夏姐姐说家里没人,让我中午偷偷地翻墙进来。
翻墙对我来说是很简单的事情,但看到翻墙进来的我,夏姐姐却有些难过。
她带我看她的书,很多童话,外国小说,歪歪扭扭地叠在她的床头。
她给我们的娃娃做了很多衣服,还画了新的礼服设计图。
夏姐姐床边的那面墙,贴了半面的金色奖状,墙角横放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除此之外,这个房间,没有任何家具和装饰。
夏姐姐从床底拿出买来的零食,在一个无人的烈日,我们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度过了美好的一天。
像是,课文里偷跑进巨人花园的孩子。
有一年夏姐姐的生日是六月十五号,夏姐姐和她的朋友,我们三人偷偷摘了一大把一家伸出门外的三角梅,用双面胶贴在房间墙壁的四角,一面墙的金色奖状被我们的画盖住,那天是六月十三号。
六月十五号,我去送一张手写的贺卡,还有哥哥偷跑出去买的花。那晚夏姐姐家的客厅很亮,挂了很多灯。院子却是漆黑的,她站在黑夜中,隔着铁门一个个收下我们的礼物。
三、丝带
就像课文里经常说的那样,童年时光过得飞快,而且一去不复返。
夏姐姐离开了我,在一所寄宿初中上学。
我和夏姐姐的表妹混得很熟,虽然她和夏姐姐的关系比我要差得远。
周末的时候,我偶尔会去找她玩,那样就可以见到夏姐姐。
初中的夏姐姐似乎开朗了许多,有了更多朋友,和表妹的关系也变好了,我们三人常常一起躺在她的床上,看一些小说漫画。
一切仍然很好,只是我偶尔会望着墙角的胶痕和新的奖状失神。
哥哥也升上了初中,只是学校和夏姐姐隔得很远。
又过了两年,我升上了哥哥所在的那所学校。每逢周末放假时,运气好就能和绿姐姐坐上同一班电车。
夏姐姐远远地就认出了我,挣脱朋友的手,跑过来找我。
“小秋也上初中了呢,真好,还能坐同一班电车回家”
夏姐姐站在我的身旁,和朋友挥着手。哥哥接走了我提着的行李,他们俩只对对方礼貌地微笑。
我和夏姐姐高兴地互相分享着新的生活,一直到下车的那一刻。
夏姐姐上了高中,她越来越忙了,很少回家。我也几乎没有机会再见到她,只有寒暑假,偶尔会去找她玩。
我还是喜欢着夏姐姐身上的味道,只是那味道快要消失在我的记忆中了。
初中的学习并不吃力,我却格外紧张,因为我想升上夏姐姐所在的高中。或许是因为同龄,我和夏姐姐的表妹竟渐渐地变成了好朋友,现在我也只能从她那里得到夏姐姐的消息。
回忆从前的事情,我发觉从前的夏姐姐分明是恨着她,恨着这个家的,甚至于大概恨着这个世界。
那种恨意偶尔会在聊天中无意地流露,长大后我也偶尔能听到关于夏姐姐的传闻,即使是从夏姐姐家偶尔歇斯底里的哭声和夏姐姐对于家的沉默态度中,我也早该察觉到的。
夏姐姐忧郁的外表下,究竟负担着怎样沉重的世界呢?
她恨着的一切也包括我吗?我的脑中充满了疑问。
或许那时的我注意到了,却无能为力。
也许在学校发生过什么我不清楚的事情,我问起哥哥,哥哥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却什么都没有说。
“今年也不用帮你把礼物送出去吗?”
哥哥照旧沉默,摆弄着礼物盒上的丝带。
夏姐姐今年的生日是六月二十号,不过我依旧没有被邀请去参加生日派对,夏姐姐似乎也从未邀请过任何人。
四、毒药
夏姐姐毕业的那一年,也是我再一次和她同在一所学校里生活的那一年。
和那天相似的烈日之下,我在拥挤的楼梯间看见了夏姐姐,她没有看向我。
高中的生活是忙碌又丰富的,在食堂和图书馆,也许能碰到夏姐姐吧。我们的关系就像小时候爬树留下的伤疤一样越来越浅。
终于,我找到机会向夏姐姐打了招呼。
“小秋,我知道你和我在一所学校,却没有遇到过,能再见真是太好了,要经常来找我啊”
我挽着朋友的手,看着夏姐姐明媚的笑容和她身边增加的身影。
夏姐姐也和我有一样的恐惧吧,她也在踌躇,原来我们共享着一样的困扰。
又是炎热的夏日,夏姐姐离开了这所学校,下次我还能再追上她吗?
她穿着白色礼服的样子,和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身影重叠。
那种带着凉意的潮湿渐渐被浓烈的日光蒸发了。
我有时候偷偷跑去夏姐姐在的教学楼看她,她偶尔也会经过我的教室。
变换着色彩的晚霞大片大片地铺在玻璃窗上,夏姐姐坐在课桌上,蓝色窗帘和她的发尾一起荡起来。
夏姐姐说她的身体很健康,但偷看的我却常看见她在吃药。
对于健康的身体来说,治病的药难道不是一种剧毒吗?
两年以后,我住进了夏姐姐住过的宿舍,坐在她手肘撑过的课桌上,但这里没有夏姐姐的味道,那一种冰凉的潮湿,现在又在那里蔓延呢?
五、珊瑚
上了大学以后,夏姐姐两年只回了一次家。上次见到她,还是在哥哥的成人礼上。那天夏姐姐久违地来到了我家,和曾经的同学们坐在一起。
哥哥却不像我一样开心,只嘱咐我把夏姐姐带到旁边去玩。
哥哥只和夏姐姐说了几句话,分明是那种毫无意义的客套话。
我和夏姐姐坐在小时候搭的秋千上,抱怨着哥哥的古怪。
“他只是被吓到了吧,有怪莫怪啊小秋”
夏姐姐看着哥哥,眼里没有笑意,却笑得开心。
哥哥是被什么吓到了呢?
哥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意地避开夏姐姐的呢?
他又为什么会害怕见到夏姐姐?
我究竟忽略了什么,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这些疑惑在夏姐姐的靠近中被我忘却了。
夜色不像小时候那样清晰,星星也暗淡了许多,只有那股潮湿的凉意还清晰着。
夏姐姐问起我未来的计划,对我说了这样一句难以理解的话,
“小秋,人是无法吃下未来的噢,那会让你消化不良的”
或许只是她惯用的幽默和跳脱。
夏姐姐的家里有人去世了,那或许是对夏姐姐来说很重要的亲人吧。
我想安慰夏姐姐,却不知从何说起,但夏姐姐真的是需要安慰的人吗?我似乎从来见过她向别人寻求帮助。
即便如此,夏姐姐依旧没有回来。
我翻起夏姐姐弃用的博客,却无意中翻到了一篇久远的记录,愚钝如我,也明白故事的主角就是夏姐姐。隐晦的指代和沉重的故事,那些关于夏姐姐的疑惑,似乎都一一解开。可是从夏姐姐那里复制来的痛苦,却一下子压倒了我。
我终于从哥哥那里得知了他们默契地掩藏起来的故事,扮演着旁观者的哥哥,光是靠近,就已经是一种二次伤害,正因如此,他才极力地避开她。
但这却只是被她掩埋的故事的冰山一角。
我在学校的生活出了些问题。
我不由得想到夏姐姐,我现在面临的,或许正是十分之一于夏姐姐的痛苦。
与人相处的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在人流中穿行,我仿佛走进深不见底的海浪。
我承受着这样的痛苦,是不是也相当于分享了夏姐姐的过去呢。
我终于了解了,夏姐姐的味道,为什么不在她夜晚入睡过的地方,也不在她摇晃着双腿的地方。
它在这里。我终于走到了,夏姐姐走过的路。这里有夏姐姐遗留的冰凉,月光把它照得十分清晰,这是除我之外,无人侵染过的地方。
夏姐姐的气息被保留得很好,在月光下包裹着我,风吹不散。
一直到夏姐姐的气息消失之前,这都是只属于我和夏姐姐两个人的摇篮。
脑中响起夏姐姐的那句话,
“小秋,人是无法吃下未来的噢,那会让你消化不良的”
原来我早就吞下了无法消化的巨物,一小块附着生命的珊瑚,生命与非生命的结合体,默默在我的腹中扩张。
夏姐姐说过,海蛇用肺呼吸,冬眠时用皮肤呼吸,集群生活。她的眼睛里泛着海水静静的摆动的那种波光。
夏姐姐吃下的并非杀死人的毒药,而是用以自卫的凶器。
懵懂贪婪的小蛇日复一日地下沉,一点一点掉出蛇群,犹然不知。
在海里落地没有声响,只有柔软身体卧出的沙坑,皮肉咽下脊骨破碎的沉闷。
美丽的装饰品将从这里长出,从我的身体,蔓延到白皙的手腕和脖颈,夏姐姐也许会带上我。
和夏姐姐的回忆闪烁着,如同海面的微风,静静地翻折这水面,人们只看到波光粼粼,海水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