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试探

1

次日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叶秋看了下时间，顿时如遭电击似地立马翻身坐起。

“糟了糟了，快迟到了。”他赶紧翻开被子准备溜下床，谁知道刚一起身脑袋里就一阵搅拌状的眩晕，还有阵阵疼痛渗透其中，害得他下床时差点直接栽到地上。

哎，还是昨晚喝得太多了，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叶秋摇了摇晕眩的脑袋，扶着凳子穿好衣服便向食堂奔去。但他出寝室门的时候还是很小声，因为还有室友在床上。

叶秋要去的是林间小聚，也是学校里第三大食堂，但由于那儿距离教室和寝室都算有着极近的距离，所以也是这栋宿舍楼的男生们最常光顾的地方。

但今天让叶秋如此匆忙赶去的原因显然不会是只为了吃饭。他飞快跑去，身体左拐右拐，避让着来往的人流，又转过一个弯儿，窜进了位于绿林中心的一排餐屋里。这座餐屋与其他食堂有些不同，它是两面双向出入的，一边通向教学区，一边通向宿舍楼，精致装修过的棚顶将这儿围成一个巷道，中间放着整齐的餐椅，而售卖食物的各色餐铺就整齐地排列在巷道两面，学生必经的地界优势再加上精致的装修及林间幽雅的环境，让这座本来不大的用餐点受到了许多学生的青睐。临近下课，虽然铃声还未响起，但叶秋能够明显感觉到人已经很多了。巷道里地板很光滑，他速度不敢太快，因为怕不小心撞上时刻在周围攒动着，端着餐盘的同学们。身子再度一转，叶秋钻进了右手边的一间餐房。

“来啦，小秋？”

一位穿着白色工作服的阿姨在玻璃窗后面打招呼。

“恩，对不起，姐，我来晚了。”叶秋略带歉意地说道。

“不晚，同学们还没下课呢。”

叶秋对着阿姨点点头，快步走进了后面的厨房。和往常一样，他熟练地从塞在储物架上的纸箱里拽出那个放着工作服的塑料袋来，把工作服从头往身上套下，又把手伸进衣服右侧的兜里，拿出口罩戴好。

做好这些之后，他才走出厨房，整理好衣服站在那个阿姨的一侧，那个阿姨年纪其实该是和叶秋母亲差不多的，但没来由叶秋还是喜欢叫她姐，也许是因为那个“姐姐”待他特好吧，在叶秋刚进来的那会儿，她就说过：“在这儿工作，你只要做完时间就自己去吃饭，反正就每天中午一个小时，其他时候，你都不必来”，这也是叶秋喜欢这儿的一点，还有是按小时计工资的，虽然很低，但是叶秋也并不在意，因为省下的饭钱才是他最看重的。

阿姨常叫他“小秋”，有时工作不忙，她便拍着一旁站得笔直的叶秋肩膀跟其他稍年长的阿姨说道：“嘿，你们说信不信？要是给咱小秋穿上一套西装打扮在这儿，指不定有多少妹儿要过来光顾呢。”随后便是其他阿姨们的迎合及笑声来。

“……那可不？再把领带扎好……”

阿姨们又在拿我开玩笑了……

每当这时叶秋就会在心里偷偷地这样想了，但他却是很开心的，他喜欢阿姨们亲切和蔼的笑容，喜欢在厨房里炒菜的厨师大哥——喜欢这儿的一切。对了，说到大哥，在叶秋心里他几乎都已成了偶像嘞，叶秋觉得厨师大哥炒菜的时候特别的酷，一手端起铁锅，一手拿着锅勺，不时端在胸前晃一下，侧眼看去的时候就只能看见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在锅里翻滚着，升腾着，可看大哥冷静的面色却似乎一点儿也不害怕——他好像一个魔术师呀，只有魔术师才会有这样的魔力吧！能够让火焰在指尖跳舞，能够让最暴躁狂虐的东西变得驯服又听话，总之每次当厨师大哥端着炒好的冒着香喷喷热气儿的菜品盛到盆里的时候，叶秋的眼睛都是冒着光的。

何况大哥人也不错，他常会提醒叶秋打饭的时候要慢一点，小心脚滑，可叶秋还是老记不住，每次人多一忙起来他就开始心慌慌了，生怕搞不赢，但他还是很聪明的，地板沾了水脚踩上去就跟溜冰似的，叶秋就每次双脚间移动的间隔都不要太大，虽然这样移动时需要重复的动作次数变得多了，但只要频率上去，动作快一点倒也不会耽误时间，而且脚与脚之间的距离不大，一旦哪只脚滑了另外一只脚也可以踩得稳，不至于摔倒。

不忙的时候，阿姨喜欢和叶秋聊天。

“姐，您是哪里人？”

“就是本地的，出校门坐公交车，第六站就是，你呢？”

“我是津城人，就在邻县……但，我一般很少回去……一学期回去一次吧！”

叶秋笑笑。

“为什么呢？”

“因为父母在外地的，他们甚至有时要几年才会回来……”

“那一定是你爷爷奶奶照顾你吧。”

“爷爷奶奶？我出生之后就没见过他们。”

“那外公外婆呢？”

“小学六年级时，他们也走了。”

“那你住哪儿？”

“嬢嬢家里。”

外面人不多，叶秋低下头，手指把工作服的衣角摁在桌上不停卷着。

“姐，您孩子多大了呀？还在上学吗？”叶秋突然抬起头，收回眼角的黯淡，阳光的笑容重新从嘴角绽开来，微笑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大姐姐。

“他和你差不多年纪，不过没有在上学了。”“大姐姐”同样微笑地看向叶秋。

“那他一定已经工作了吧。”

“没有，还待在家里，只知道天天玩游戏，哎呦，要是他有小秋你一半懂事就好了喔。”阿姨说道着自家，却好像那些是别家的事，并未见其脸上的笑容淡去，反而是愈加和蔼地看着叶秋，倒是让叶秋有些羞涩地埋下头来。

“小秋，等放假来我家玩啊。”

“好嘞。”叶秋回应道。阿姨说的放假当然是指国庆节，这个节日叶秋也是不回家的，他有自己的打算，但他还是感激阿姨的好意。

2

这份兼职是叶秋一开学就找好的了，这里的工薪制度、伙伴环境等等都让叶秋很满意，而且所花时间不算多，不会影响到平日的上课。

说到上课，叶秋最近在课堂上又新认识了一个朋友，她叫小翠，但并不是和叶秋同一个专业的，初识时叶秋也很好奇呢，为什么她会来到自己专业的课堂上课？一问才知道是蹭课来的。真是一个爱学习的女孩，至少叶秋自问这种事暂还没做过，至于专业上更多的连日常课程都巴不得能逃掉的人这种事就更是不可能的了。

不管怎样，他们成了朋友，在一起做课堂讨论任务的时候，叶秋发现小翠是一个很有见解的女生，另外，她的冷静和从容也是让叶秋佩服的一点，那种感觉，就像是一种二十岁出头的学生所不应具有的成熟，没有大多数同龄人的浮躁轻狂，亦没有同专业部分女生的傲漠滥情，是很好相处的朋友。其实回过头来想想，叶秋好像是在外面认识的朋友要比专业上熟悉的人还多了，虽然相处一年多，但专业上的人绝大多数他都是未曾记住的，即使是平日走在路上向他们中还有所印象的人打个招呼，也往往只会得到一个冷漠的回应——面无表情，视若无睹。这样的，是和过去完全不同的圈子，按理说叶秋早该适应了，他也早该在过去的一年里适应了这里的规则，但他讨厌那样子。虽然人不可以选择环境，但能选择自己所要接收的东西，不是吗？

选择自己的朋友，选择自己的爱所给予到的人。

小翠虽然不是同专业的，但这并不妨碍俩人的友情，叶秋会把自己记有笔记的经济学的书给她看，那门课小翠也有，傍晚时小翠便陪着叶秋一起到操场跑步，叶秋喜欢运动，几乎每晚都会来操场，但小翠体力不行，不能跑太久，她就看着叶秋跑，一圈，又一圈。叶秋还教小翠打太极，那是叶秋上学期选修过的一门体育课程，这学期小翠也选上了，但是小翠不太会，叶秋便手把手地教她。有时候跑步跑得累，太极也打得差不多了，叶秋也会和小翠聊聊以前的故事，就像把小翠当成了一个知心的好友，小翠也总是静静地听着，一点儿也不觉得厌烦。

这样子的约定是默契而美好的，每晚的相约、寂寞时候的畅聊，都让叶秋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宽慰。叶秋找到了可以倾述的人了，且这样的倾述她不会觉得是矫情，是作。

当然，也会说到英子的故事。

“你一定很爱她吧。”每次说到这里的时候小翠总爱睁着大大的眼睛，而叶秋也只是呆呆地望着看台下在操场上奔涌的人流，嘴里喃喃：

“爱，但那是过去的她……她已经死了。”

3

国庆放假了，叶秋准备去区外见一位朋友。

说到要好的朋友，其实也不算太少了，只是这位朋友叶秋也只见过一面，只记得是在一年前的一次户外拓展中相识的，随后便加了QQ，再然后就经常一起聊天了，印象中她是个戴着兔耳发圈的小姑娘，秀丽的头发往身后飘洒时，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清香的味道。叶秋站在她身后，训练的教官说：“摸摸头呀，好朋友呀……”，叶秋触到了那发间的清香。教官继续说：“掐掐腰呀，一起走呀……”，感受得到，双手放上去的时候女孩身体都在微微颤动。教官又说：“捏捏屁股……”，方阵里再也忍不住了，人们嬉笑起来，女孩也羞涩地跑开了。

哦，印象中，最记忆深刻的该是那粉红色的兔耳发圈了，还有手指触碰上去的时候自己的心跳声，女孩身体的颤抖和羞怯。打那以后他们也常聊天，去年跨年回乡的时候叶秋给她拍了乡夜里最美的月亮，女孩也用自己选修学到的知识教叶秋日语，坦白说，那段时间叶秋是非常开心的了，那时还不认识小翠，一个人在老家的时候QQ上能够聊上天的好像也就只有她了，叶秋把自己家乡的里里外外都拍成照片发给女孩看，有乡外的田坎、坝子外的水凼凼、门外人家被白色的蛛网缠绕的瓦檐，以及在瓦檐上趴伏着慵懒地晒太阳的小猫。

对了，女孩的名字叫作婷，叶秋就只记了名，备注上也是这样写的，也许曾经有问过她的姓吧，但自从改了备注以后就把那给忘了，叶秋喜欢这么叫她，也喜欢她叫自己“秋”，虽然女孩从没这样叫过。

见面那天婷戴着一顶红色棒球帽，记忆中齐肩的头发也扎成了丸子别在脑后，一眼看去倒像个精神干净的小伙子。婷带着叶秋去参观了好多个当地大学的校园，虽然是个女孩子，但她的脚力却一点儿也不差，即使走了这么多路也没见她哼过一声累，叶秋十分诧异，看向婷的眼睛里满是钦佩和欣赏，同时也有一种莫名的情愫在心中升腾：

好一个充满着活力的姑娘啊！

婷还和叶秋聊了许多自己的事，同样的亲友疏离，同样的心怀执念，这样相似的遭遇分享起来是不该有太多阻碍的，叶秋很自然地就能体会，那些曾发生在她身上而自己却感同身受的故事，他因遇到一个这样相似的朋友而觉得庆幸，也因朋友的这些相似遭遇而感到心疼。

或许，他们可以分享彼此的过去，且承担那些曾经发生过的却仍在产生伤害的痛楚。

夜晚，烧烤店里：

“婷……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有。”

“……那他也喜欢你吗？”

“不……”闪烁在头顶夜色中的灯光亮了，能够隐约听到电流穿过发出的“哧”的一声声响。“不过……我会一直等他，高中的时候就是了。”

即使亮着也还是会觉得昏暗，短暂的灯光亮起也抵消不了那执着的黑暗。叶秋觉得店里的灯光是有些暗了，他拍拍自己的衣角，站起身。

“谢谢你请我吃烤串，我送你回去吧。”叶秋咧开嘴笑了，依旧是和平日一样阳光的笑容，只是在这背光的环境下被烙上了一团阴翳，那团灰色的影子就像拥有生命一样在他脸上蠕动着，从眼角一直蔓延到鼻梁。

那晚，就这样散了，败给了执着的暗，败给了伸出手去却抓不到的空无。但他次日还是很早起床，他打车去了昨日他们曾一起游览过的钓鱼城，记得女孩好像曾对某物钟意。那是一只好看的风铃，天蓝色的吊穗往下轻垂，下面是用蓝色丝带挽成的蝴蝶结，而蝴蝶结下就系着两只漂亮的铃铛，正在风里“叮叮”发着轻响。去的时候天色都才刚刚亮，叶秋是卖风铃的阿姨今天第一个客人，阿姨送了一只香囊给他，就系在那串叮当作响的铃铛下面，并且说“只要把愿望写在纸上放进香囊里，当风吹动铃铛发出声音的时候，愿望就会实现了”。

只要把愿望放进去，当风吹动铃铛发出声音的时候，愿望就会实现了。

叶秋把这句话也告诉给了婷，他没想到回来的时候也还没见婷下来，便买了早餐在婷的宿舍楼下一直等待。该不会是生病了吧？QQ上也没有回应，长久的等待让叶秋有些担心，他看着温热的豆浆慢慢变冷，先前松软的馒头也在深秋的风里越来越硬，直到婷终于穿着一身洁白的长裙走下了楼。她说的确是有些不舒服，叶秋把风铃作为礼物送给了她，也把阿姨的话带到，但他仍踌躇着，局促不安地看着她，明明嘴里有话想说，却总是即将出口又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躲闪和踯躅。

他心里藏着好多想说的话。他想到昨日婷的那一句“我会一直等他”，他想到了婷可能会说到的拒绝的话，在事情还没发生的时候便给它设想了无数种可能，难免会极大程度地打消人的自信，何况这样的设想还是往往趋向于悲观面的。想得太多，便会裹足不前。

这样的犹豫一直持续，所以叶秋张张嘴也只说了那一句：“你身体不舒服的话，便不用送我了，我可以自己去车站的。”

嘿，该死。

即使这样在心里已经骂了自己无数次，可它们依旧不能窜出嘴唇发出能被人听到的声音来。

这该是一种懦弱。

但是自那以后，叶秋便发现和婷的聊天也很难回到以前了，婷甚少再找他，聊天的时候也没有了过去的放松和愉悦，仿佛是被无形的枷锁禁锢着，仿佛彼此都在顾忌着什么。

叶秋现在还不明白。

4

在茫茫人海中要遇到对的人，谈何容易呢？合适的时间和地点，且要有发生接触和相识的际遇，不说爱情，即便只是一个聊得来的人，几率也微乎其微的吧。

且这种际遇在发生时还必须是对友好的方向进行着引导的，不能一来就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否则不管后面是如何具备着和谐相处的可能，或者二人的本性是怎样的完美契合，都不可能让那个本来会是完美的结局发生。擦肩而过这种事，发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可几率小，并不代表没有，那些象征运气的因子贯穿在我们的生活中，时刻蛰伏着，牵引着我们每个人的未来，在时间的某一刻度上就正记录着人们所期待的遇见，而那些蛰伏在冥冥之中，看不见也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的东西，我们称之为缘分。

在缘分还未到来的时候，我们所能做的就只有静静等待。

叶秋也在时刻期待着这样的缘分到来，他的内心已经极其火热，火热到已经等不及那时间刻度的来临，他想亲自去寻找，寻找那曾在无数个漆黑的夜晚望着星空憧憬过无数次的爱情，对爱情的憧憬已经像一个小太阳一样充斥了他的心脏，每当他在深夜感到孤独寂寞的时候，那散发着无限光热的太阳都会再度温暖他的心。只要他想着，就不会丧失希望。

“我所爱的人，你一定就在哪里等着我。”

“等我来，我也一定会来。”

他是这样想的，亦是这样等待。

5

小长假结束后那间小餐铺便关门了，听说是要换老板了，叶秋觉得很可惜，倒不是担心那点儿未结的工钱，而是舍不得那里的厨师大哥和食堂阿姨。

不过工钱在几天后还是由一个为这事而特地赶来的阿姨结清了，叶秋很感激，当他手里攥着那一叠还留有油污印记的零钱转过身的时候，就知道接下来要另作打算了。

该怎么说呢？有一种突然失去家的感觉，然后是怅惘和落寞。不过叶秋还是有继续做兼职的打算，家里一个月给了八百生活费，但其中有接近三分之一他都不能用，剩下的钱即使是日常开销也是不够的。当然那需要特意挪出来的三分之一的钱他是没有告诉家里的，正如他去年那次被骗了钱也没告诉家里一样。还有一点，即便是算上给的全部费用要满足整个开销也是极为紧张的，叶秋算过，日常只算两餐，即便是最便宜的经济餐一日也在二十往上，一个月便是六七百的样子，再加上其他的一些必须支出，他除了做兼职补贴也别无办法了。

当然，这向来也是家里人认为理所当然的事：

“还用这么多钱？你看看你大姨家的孩子，年年拿奖学金，不仅不用钱还倒给家里钱。”

一边说的同时一边还可能拿出一张报纸来，随口再夹带一句，“哎呦，你看看上面这孩子好乖喔，自己省吃俭用没用过家里一分钱，真是出息喔。”

说这些话的人，确切的叶秋已经记不得了，他只知道类似的话自幼小时便开始听起，它们虽内容不同，但都有着同一个影子，散发出同样让人作呕的味道来。

其实有的时候，叶秋是很想也拿张报纸出来给他们瞧瞧的，看那些孩子的家庭是否和自己一致，看他们的父母是否也一直争吵充满戾气，看那些孩子的心是否也一直被阴霾笼罩。

当然，这些会被认为是借口，叶秋也承认，自己确实不出色，他只是万千大众中普普通通的一员，没有光环和荣耀，刻苦的程度也大大地赶不上一些人。

但，这已是他所能做的全部了。

想到这些的时候叶秋会紧咬起牙来，越是恨就越是奔跑，所以他即便是咬破牙关也不愿把自己的遭遇告诉给他们，即便再苦再累呢。

大概是经常做兼职的缘故，周围人一有这样的消息都会告知，没过几天叶秋就接到了一个同学的邀请，是名女生，她说后街有一家鸡公煲店正在招人，让叶秋可以去试一试，她还说自己也在那儿做过，老板和店员都挺好的。

按照那女生所指引的路线叶秋来到了那家餐店，负责接待的是一位短发姐姐，看上去也就三十不到的年纪，旁边站着一位约莫五十多岁的大叔，脸上总挂着和蔼的微笑，看样子应该是父女，至于厨房里正忙碌地烤着石锅的大哥，应该就是这位姐姐的丈夫了。

说明来意后姐姐在小本上记下了叶秋的电话号码，又亲切地和他闲聊几句，并告诉他下午下课后就可以来上班了。

没想到这么轻松，显然招人兼职对这家店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叶秋很开心，至少吃饭问题是得到解决了，而这恰好是他最头疼的开销，此外店里的叔叔和姐姐带给他的感觉也还不错，有一种和在厨师大哥那里的时候一样，熟悉的亲切的味道。

下午快下课的时候叶秋已经提前收拾好了桌子上的东西，所以铃声响起时他很快便冲出了教室，但速度再快也赶不上涌出的人流，下课的人群推搡着挤入校门外那条狭小的通道，通道一旁用护栏与马路隔开，狭窄的宽度几乎每次就只能供一两个人并肩通过，但只有走过这里，才能真正到达后街，有好些不想参与这拥挤的同学便直接绕过护栏，走到了马路上，来往的车辆也只能在不断鸣笛后降下速来。叶秋以前是绝不会在这个下课的点出校门瞎溜达的，因为他知晓这时的纷乱和嘈杂，若是在雨天，在雨伞挨着雨伞的人堆里，脚下那在长久的踩踏下早已破损不堪的石砖是一定会翻起它的一边身来，给你溅上一脚污水的。

那种事，要影响一个正作好准备去吃饭逛街的人的心情，是再简单不过的了。

但现在叶秋显然别无选择，从今天开始，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他都会冲过去。

走进店里的时候四下里已经坐了好些人了，一种紧张的氛围自叶秋推开门的那一刻就包裹住了他，他改快走为小跑，到厨房门口旁的柜子那儿，把自己下课后未来得及放回宿舍的课本都放在了顶上，又从门后的挂钩上取下围裙，拴好。

“服务员，十号桌菜点好了，麻烦来收下单。”

“老板，我们的菜还有多久啊？”

……

紧张的气氛在持续发酵，让叶秋的心也越发激烈和膨胀起来，可他却还通红着脸不知道该干嘛。上午曾接待过叶秋的那个姐姐也忙着在客桌上填写单子，厨房里传来锅铲翻滚的声音，火焰在底下发出如同火车滚动般轰隆隆的响声，火光把外面的客厅都染成一片绯红。

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

初来乍到的，啥也不会，叶秋没想到这里到餐点的时候生意会这样忙，他只好一边看着姐姐怎么做，一边学着怎么做，可忙活了半天还是涨红着脸没啥头绪。

“七号——”

厨房里传来喊话，但叶秋却不懂那喊话代表着何种讯息。

“这个时候你应该要打饭了。”

耳边传来温柔的女音，叶秋侧身一看才发现身旁有一位浅金色波浪卷发的女生，但她正附身在保温桶里舀米饭，只能看到被梳理整齐扎在脑后的马尾，细密的发端简单地垂在背部，紧贴橙黄色的毛衣。

“只要……哥哥在里面叫了桌号，就代表菜要出来了，我们就要给客人把饭盛过去。”声音细细的，像水一样绵柔。女孩抬起头，发现叶秋正在看她，说的话在中间停顿了一下。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略显苍白的女孩脸庞，但她的眼睛却像两颗黑色的宝石一般闪闪发亮，它们转动着，发出和那主人声音一样的绵柔。叶秋看着那双灵动的黑色大眼睛，看着它们在抬头的瞬间看向自己，随后又转动到一侧，里面透露出一丝惊慌失措。

“你要记得哪桌有多少人，这样在打饭的时候才不会出错。”女孩把先打好的饭碗放置在柜台沿边的空处，直到打足四碗才将全部满盛着米饭的碗一起小心翼翼地堆摞在怀里，抱着准备往七号桌的方向走去。

“我来帮你。”

“呃……不用的，店里还有很多事要做，你去忙你的事吧。”

女孩低着头婉拒了叶秋的好意，她小心地空出一只手在一旁的篮里抽走四双筷子，转身走了。也的确如她所说，进入店里的人越来越多了，很快这里便座无虚席，后面还有好些推门进来的客人因为客满而悻悻离去。

随着时间流逝叶秋对自己要做的工作也终于熟悉了起来，哥哥在里面叫桌号了就是到了需要打饭的时候，客人来时需要第一时间前去招呼解疑，在客人选好菜后要把单子分两份分别交给柜台和厨房哥哥，姐姐和大叔负责记账和后勤，哥哥负责在厨房烧菜，客人走后就要去收拾好餐桌，把桌面整理干净以待下一位客人的到来，此外，没事的时候也是需要站在柜台旁的，需要时刻留意客人有没有什么即时的需要，随时待命。

但那位姐姐虽说是常做登帐的工作，但在叶秋眼里她就是一个“全能手”呀，因为姐姐几乎大小事务都有在做，不仅把日常账表弄得井井有条，还会烧得一手好菜，每次忙完快吃饭的时候，厨房里飘来的阵阵香味隔着老远就能把叶秋馋得不行了。而且，姐姐人也很好，每次看叶秋他们忙不过来的时候她都会帮着一起做，甚至有时到饭点了姐姐还会让他们先去吃饭，自己一个人在那儿收拾着客人走后桌上用过的碗碟。

随着时间慢慢熟悉的，不只有工作，还有人。

那天悉心给叶秋讲解的女孩，名叫丹，她的真名叶秋不知，只知道店里的人都这么叫她，她也是在这儿做过的人中唯一和叶秋一样也叫哥哥姐姐为“哥哥、姐姐”的人，在厨房里帮烧菜的哥哥做活的还有一位小哥哥，和叶秋差不多年纪，好像是姐姐的表弟，话不多，总给人酷酷的感觉，但每次叶秋和丹来上班的时候他还是会和二人微笑地打声招呼。

这些都是在厨房后面洗碗的阿姨告诉给叶秋的，阿姨说她已经六十多岁了，虽然脸上已经有了不少皱纹，但人却显得很有精神，常和叶秋亲切交谈，每次看阿姨把洗好的碗碟揣在篮里端过来的时候叶秋都会主动去帮忙，这时候丹若是在旁边的话也会去帮的，有时动作甚至比叶秋还要快，但阿姨总是微笑着说：“没事，没事，你们去忙你们的吧。”有时候，叶秋觉得阿姨带给他的感觉仿佛和外婆一样，和蔼可亲——可惜叶秋对外婆外公的所有记忆都停留在了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了。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聚居的关系，像有着相同共性的东西总会因为某种潜在的磁力被牵引到一起，好的就在好的里面，坏的也会和坏的共生，以前叶秋是不大相信这类影响的，因为人们都在强调着人的主观性，无论好坏，仿佛那事物的源头都只会出现在你个人的身上。但有些时候来自环境压力的强大压迫是个人的力量不足以抵挡的，在此类压力下，好里的坏会趋向变善，坏里的好亦会被同化为恶，而那些胆敢死撑到底所谓坚持自我的东西，他们那孤单且弱小的力量亦会在那双无形大手的压迫之下，被碾压、被摧毁，化为齑粉般的存在。

如果学不会顺从，不愿意适应，那么等待你的就只有毁灭。

如果你迟迟不能找到那个属于自己的圈子的话……

对叶秋而言，这就是一个温暖的圈子，圈子里的人各司其职，和睦相处，叶秋也不必担心自己的某次微笑或是善意招呼会被接收者的冷漠回应，人人都沐浴在阳光里，人人都亲近随和——

洗碗的阿姨因为小孙子要开家长会向姐姐请假，是由哥哥开车送阿姨去她孙子学校的。

每次发了工资丹都会买上一大袋糖果糕点来请店里的哥哥姐姐们和阿姨品尝，当然也包括叶秋。

好像一个温馨的大家庭，是和那冰冷的教室截然不同的感觉，身处其中的时候像是鱼儿畅游在海洋里，和煦的阳光从头顶倾下，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仿佛都在尽力张开，贪婪地吮吸着光里的温暖。

每次遇到不懂的问题丹都会细心讲解，表面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女孩在工作的时候却能做到无比认真，叶秋没见她说过一声累。吃饭的时候有客人走了，两人都会在第一时间放下手中的碗筷，去收拾客桌上的残羹碗碟，如此的默契又并无任何的事先约定，仿佛一切都只是出自本能罢了，认为那本就是自己该做的事。

哥哥姐姐们都说，叶秋和丹是他们招过的人中最能吃苦和最勤劳的了，叔叔阿姨也特别喜欢他俩。

但是丹不是经常会在店里吃晚饭，有时叶秋把姐姐做好的饭菜从厨房里端出来却正好看见丹要离去。姐姐问：“丹丹，你不吃饭呀？”丹总会略带歉意地抬手回应道：“没事，姐姐，我已经吃过了。”然后挎上挎包，单薄的身影便闯入了外面的夜里，叶秋只能看到那在风里高高飘起的浅金色卷发。

他每晚都在看着她，事实上，在丹开始收拾起东西要下班的时候叶秋就已经在偷偷看她，他看着她取下围裙，看着她穿好衣服，粉色的羽绒外套慢慢包裹住少女窈窕的曲线，又看着她离去。他假装吃饭，心里却无时无刻都在关注着女孩的一举一动：她要走了吗？她又不在这儿吃饭吗？会不会挨饿？还有，什么时候还能和她同时下班，一起并肩踏上回学校的路呢？

丹来的次数慢慢变得少了，后来姐姐说：两个人可以一人一天轮流做。可叶秋一个人做的时候却总爱恍恍惚惚的了，他开始怀恋丹在身旁的时候：他想念丹对他细心的讲解，想念那如水一样绵柔的女音，想念那对如黑宝石般动人的眼睛。

叶秋很早就加了丹的QQ，本来他是想把这个秘密埋藏久一点的，但现在已经很少能见到丹，他怕丹会在什么时候结束在这里的兼职，而自己却还什么都不知道。叶秋有些按捺不住了。那该怎么说起呢？凑巧的是，叶秋在逛丹的空间时意外发现小翠也是丹的好友，他喜出望外，赶紧私聊小翠，希望能够从中得到一些自己想要的情报。

小翠在初始的几番调侃以后还是说出了丹的情况，她说丹是一个十分单纯的女孩，脑里也从来装不下什么心事，就是爱笑，喜欢吃零食，而且待谁都特别好，此外，小翠还是丹在这个学校最好的闺蜜呢。叶秋开心极了，他的脑中已经开始浮现起一个计划来，并且承诺：事成之后一定要请小翠吃大餐。

小翠还说，丹对感情也很执着，虽然还没有恋爱过，但是丹一直都希望谈第一场恋爱的人就是以后结婚的对象。

始终如一，简单真挚，这不就是叶秋一直渴求的吗？他希望自己可以永远保持纯净透明的这一点，当然也希望自己的伴侣能与此有着相同的共性，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只要你在我这里，是简单纯粹的，便足够了。

叶秋偶尔也会想起自己，那样的过去是否会配不上简单干净的丹？想到这些的时候他会有短暂的神伤，可对丹的倾慕已经让他像被灯火的光芒吸引的飞蛾一样，难以脱身了，尤其是在听闻丹对爱的执着以后——如果错过，以后可能就再也不会遇到。

6

时值初冬，刚好过几天就是万圣节了，区游乐园会有一个鬼节狂欢的活动，正好可以带上丹一起去。叶秋心里打定注意便开始盘算起行程来：那两天人应该特别多，还是打车去好一点，而且要早点出发；活动持续三天，可以选择人相对较少的工作日去；还有夜场的门票得明天就定下来，过两天说不定就没票了呢……

叶秋一边翻看着日期一边心里这样想道，突然他又一拍脑门：怎么把最要紧的事儿给忘了？原来他这才发现计划出发的那天恰好赶上丹的工作日，她要来这里上班哩。

其实也怪叶秋犯傻了，他和丹两个人都去了，那店里当天谁来上班呢？而且晚上人多，店里一定会很忙，请假的话，即使是姐姐勉强同意了叶秋心里也会过意不去。

该找谁呢？

叶秋又开始寻求起万能朋友圈的帮助了，后来也终于让他发现了一个认识的朋友，是名女生，叶秋记得是大一时在一个培训机构里认识的，以前都叫她海燕姐，她曾经也在姐姐这里做过兼职，最巧合的是她居然也认识丹，那么，可以找海燕姐来帮忙顶工一晚呀。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接二连三的巧合让叶秋觉得一切都像是在做梦，可这分明就是现实啊！那会不会这就是冥冥中的某种注定呢？这种思索也更加坚定了叶秋想要追求丹的决心。

他在空间里发了一段文字：追女孩子要大胆一点儿嘛，鼓起勇气，放手去追。文字下方很快就收到了朋友的评论：加油。

小翠说：“我觉得你俩挺般配的，对感情的追求一致，待人的善良纯粹一致。”

海燕姐举着个斜眼笑的表情包，嘿嘿笑道：“事成之后记得要请我吃糖呦。”

叶秋感受到了诸多的助力，光是想想这些事的时候都会感觉胸膛发烫，心跳加快起来，他多么希望有朝一日丹也能够感受到他此时心膛的火热。

叶秋托人代购了两张夜场的票，几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叶秋已经想好了那晚要对丹说的话，他想象着和她一起坐在洒满璀璨灯光的摩天轮里，只消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嘿，丹，我喜欢你，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这样子，会不会太唐突？

“丹，我有一个秘密，在心底很久了，你想听吗……我……我喜欢你……很久了……，喜欢你的单纯、你的善良……从遇见你的第一天开始……”

“让我保护你，我想……永远陪在你身边，和你……一直走下去。”

“做我女朋友吧！”

撑着窗栏，男孩呆呆地望着夜晚的天空，夜色深了，但他却睡不着，他看着窗外那些随风摇曳的树影脑中不禁又浮现出女孩的轮廓来——看啊，头顶那片如海一般深沉的静谧星空好像曾在丹的眼睛里见过……

男孩喃喃。

那么，丹会答应吗？

清冷的月光在歌唱；

泠泠的小溪在舞蹈。

是谁在微笑，

谁在蹑脚，

温暖靠拢的味道。

晚风拂晓，

黎明的曙光，

冰冷的雪原盛满花香。

——摘自2017.11.28《秋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