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屈衣』
父亲以白玉为镇疏芳石兰请来了道家天宗掌门赤松子,彼时的我尚在父亲膝下阅风胡子的十大名剑谱。
大概是商谈了几句,随后父亲让我站起身来施礼,“……小衣就托付予先生了。”
为什么将我托付给他?我抬头想去看父亲的脸,但总是模模糊糊看不清,大概是被帽缨挡住了吧。我伸手扯父亲的深衣,如换平时,父亲定会弯腰和蔼问我:“小衣怎么了?”
小衣怎么了……是啊我怎么了啊……
父亲你……又怎么了……为什么要丢下我?
母亲叫住了我,她如杜若般美丽的脸庞在我眼中只剩轮廓,“小衣要乖乖的啊。”
乖乖的?连母亲也不要我了。
我猛然抓住她绣瑶华的衣袖,母亲的脸也如蒙晨雾一样,看不真切,我瞪大眼睛像是要闹脾气,但没大喊,乖的不像我:“母亲,秋兰开了吗?”
母亲一怔,语声干涩,“秋兰开了。小衣,母亲为你摘一朵可好?”
我点点头,想着是母亲最后能赠我的一件礼物,多少有些不舍。
秋兰尚带露水,摇摇晃晃地别在了我的耳边,终未落下。
母亲白嫩的指尖粘了些秋兰紫蓝色的汁水,轻轻刮过我脸庞,青涩却又甘甜。
我想起母亲时常会唱的楚诗,“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曾记得庙宇丹栏绣桷迎风炫目,檐牙银铎猎猎铿锵,华彩若英的巫女腰肢细细,舞袖徐徐,口中咏颂的楚语连蜷动听,秋祭祷辞弥散楚国旷远的天际,祈求神灵庇我大楚——几近疯狂的仰慕。可是谱写它的屈灵均没有得到庇佑,荆楚又能得到吗?
我跟着赤松子前辈踏出屈氏大门的时候,母亲开口唱了起来,“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仿佛回到昔年陈都秋祭之时,巫女的歌声流露对来年的期盼,那是代表黎民的喜悦,而母亲却起伏转调滞涩不前,那样隐忍情绪……
我拂过耳边秋兰,娇嫩的花瓣尚还打着卷儿,天然雕饰的纹理比最好的楚绸还有细腻几分。那么少司命你会庇佑这个衰败得不能更衰败的楚国吗?
一步,两步……
秋兰的露水终于还是因为颠簸落了下来,划过脸庞,像是我的泪痕。我分明没哭,却开始揉眼睛。
已然衰败的屈氏大门在我身后远去。行走间,腰上的玉璧将将,那是祭祖时父亲为我挂上的——代表了我的身份。食指轻扣璧上圆孔,拇指摩挲璧肉,其上凤鸟卷云纹清晰可辨,那样精美的透雕啊。
我默念自己的名字:
屈衣,屈衣……
如此熟悉的两个字,我的名字,仿佛下一刻将脱口而出,那是我的名字啊……
屈衣,屈衣……我那么想着。
陈都城门前种着一株辛夷。春天时,仿佛满城都能感知到它的馨香。如今秋至,已然叶落只剩枝桠直刺苍穹,即使枯败依旧树冠庞大枝桠相连,无端觉得楚宫内设青玉五连枝宫灯就是依着这个样子刻出来的。辛夷清幽醒神,贝阙珠宫内人人竞焚辛夷香,香草黑烟可使日色晦暝,可是那样奢靡的楚国宫宇最后还是被舍弃,楚王仓皇离去,向更南行进。
满城辛夷香一夜冷落。
那只是一位堪堪束发的公子,仿佛从辛夷树中来,浅绿色的衣摆上落满辛夷花的清远。我抬眼,枝桠并未长出苞,有那么一瞬恍了神,辛夷、珠宫甚至可以想到的壮丽全替他做了背景,而他只是走着,好像有走不完的路。
他大概是进城来的,衣色是韩国崇尚的浅绿,看不清脸,背上的一把剑被绸包了起来。
行过我和师傅时,师傅停止了步伐,我诧异。
行过二十步后,师傅道:“此人日后可为帝王师。”
帝王师?我惊异师傅说出如此的话,在楚国土地上讲出这样的话。
我咬唇,斟酌语气,“难不成老师认为他可助我大楚?一个……”
“楚国啊……不知道有没有这福气……”
我竟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只觉如鲠在喉,气得差点哭出来。
“唉。”师傅喟叹,“小衣,路还长啊,我们走吧。”
我赶忙回首追寻那抹浅绿,帝王师吗……
只是浅绿或许真的太过清淡,那人在颜色各异的楚绸中消失不见。
陈都城门上随风展翅的火凤旗,昭昭如未央之日,赤红的刺绣就像是少女唇边的丹脂,明明就是血染出来的却那么美丽。弥弥山脉相连阻隔远眺视线,可是啊江南秀丽风光也抵挡不住远处厮杀传来的血腥,猜猜也知道过不来了多久秦兵的马蹄将踏上此处吧。即使鲜艳楚服绣陆离九头火凤,灵保翾衣鸣篪,又奈何?颛顼之后祝融之墟又奈何,乘雷龙辀的仙人才没空理你呢。
昔年楚王城楼拔出诸侯威道的太阿,芙蓉初始的华彩,列星划过的璀璨,拔出时尚带铮铮龙吟,剑脊上流水溢塘的利气直掀晋王华盖,被围困三年的楚国凭借天助击退晋军。曾有人竭尽华美之辞告诉我这个故事,如今,供奉爵酒的太阿啊你还能再助楚国一次吗?
旌旗展展,九头火凤踩着金轮还在翱翔,焕焕如冰释。
我眯着眼恍惚道:“师傅,此行目的地是哪?”
“苦县。老子诞地。”
火凤旗尚在楚国土地上逶迤。
后有一日听有人唱《国殇》,歌声变徵哀凄。
腰间玉璧在为秋兰浇水时不慎弄断。
师傅告诉我楚灭的消息时,我正怔怔坐在石阶上望着断了线的玉璧发愁。耳边《国殇》唱了一遍又一遍,我听见自己轻声道:“还是……灭了啊……”
阳光打在玉璧上,流走一抹水光。
还是灭了啊。
平安结是母亲打的,玉璧是父亲为我挂上的,那个时候的我按照《礼记》所言恭敬祭祖,谁也没想到尊贵的玉璧日后竟会证明不了我的身份。
我跟着还未消散的余音唱:“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昔日屈氏衰败,父亲将我托付予师傅。如今,楚灭,如若父亲未战死,定然会自刎祭国,而母亲或许在龙湖中绽放衣摆为一朵瑶华了吧。这才是固执骄傲的楚国人,而我……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战场玉桴或许还在鸣鼓,然而楚国却不在了。火凤皆靡,何时涅盘?
到后来我也没再听说帝王之师。
_____________TBC
陈都就是现淮阳。顷襄王曾迁都陈都,后考烈王迁走。楚国尚凤所以图腾为九头火凤,战国时楚国旗帜为土黄色,但是私以为红色更帅,所以……以及让小衣姓屈而不是红啊蓝啊也是私设咳咳
没错赤松子说的那位帝王师就是张良,张良曾在淮阳学礼所以遇到小衣什么的也不算太那个吧咳咳以及你猜cp是什么啊
太阿剑的故事见《越绝书传记宝剑十三》楔子有些参考楚辞的语言表述所以有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