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城凭水而兴，后又有数条官道途径此地，一时竟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势。环着化生池旁，每十步一家活水澡池。谭城人晨起头一件事就是扎进澡堂子里，甭管有钱无钱，都要一碗香片茶，半分茶点。
顶顶富贵人的茶水里头点缀着香桂、金枣、陈皮、丁香，松瓤，茶叶也是新下的雀舌、龙井，着那烹热水的小厮取什么荷叶上的露水，梅花上的陈雪仔细地煮滚了，凉到半温端将上来。
茶点也是五色八味：闸蟹蟹黄并黑腿猪臀肉馅的小饺子，两面煎做金黄，咬一口汁水四溢；河豚骨煮的浓汤里泡着两三个长江三腮鲈鱼肉捶打出的鱼丸，并两段当地最嫩的芦笋；蜀山冬笋、金华火腿还有泡发的香菇切做发丝一般，用老母鸡汤蒸过入味后攒做汤圆大小的丸子；更有各色时新珍果，譬如岭南的蜜饯荔枝，浙南婴儿拳头大的杨梅。平素里常见的瓜果梨桃都取最鲜甜个大剜成小球做清口的玩意使。
进的起化生池边澡池的绝没有十分穷苦的人家，最次的大碗茶也绝不是寻常街边的秸梗熟水，而得是新晒干的茉莉花滚过的茶汤再兑半勺子蜜，最粗糙的点心也是新做喷香桂花糕。
就这么热热闹闹了将近五十年，忽然有一日，化生池的水位一夜降了尺余。行宫里暗渠通得的小池干脆没水了。七品的县令急急地赶到水边，七八个年轻的捕快忙忙地下到水里。三个跌跤以后再也没见人影，四个下去捞尸首的只救上来一个不会凫水的蠢蛋。那个留了性命的人两条腿只剩森森白骨，就是庖丁再世也不能把骨肉分离得这般干净。
化生池成了妖池，那颗始终立在水中，已经两人合抱粗的大柳树也就从神树变成了妖树，潭地树底下原来传说埋藏的精灵也被叫做恶灵厉鬼。
一时间，澡池关张，行宫拆做平地，从工部的四品大员到县里的九品芝麻官杀的杀，免的免，皇帝无德的流言四起。五十年来造福一方的活水一铲土一铲土地被老百姓填平，大柳树连根拔起，树根断处汩汩地流出好些血水，就连池边原来种下的几株细柳也一并砍了个精光。
等到赵万生和李翠华出生的时候，谭城已经是地图上一个找不到标记的小点。知晓化生池的人都化作齑粉，经历过几次轮回，有的变作牛马蝼蚁，有的魂飞魄散。
百年前浅浅的池上长出一片不傍水的柳树林，夏天微风一吹，细细的柳条迎风招展，像是小姐们掌中摇摆不定的团扇，更像娼妓手里招徕嫖客用的罗帕，扭捏作态，偏搔的人心里痒酥酥。
李翠华的家就在柳树林旁不过二百米，这姑娘从小就长着一双勾人的杏眼，眼底一汪春水时不时泛起波澜。二八年华时候，弱柳扶风的细腰，盈盈一握。十根水葱一样的指头，手如柔荑，肤若凝脂。柳眉细细若颦颦，丹田小口一点点，面若敷粉，粉面含春，就是神仙姐姐也不得这般好模样。
李翠华不仅模样出挑，性子更是和顺，从小就聪明能干，缝缝补补的活计做得精细，烧菜堪称一绝，念书也是从不用家里操半分心。
四邻都说，做苦工的老李是祖坟冒青烟才养出这么一个女儿，凭她的姿色早年都是做官太太的命。寻常人家谁娶了这姑娘进门那更是交上天大的好运。
李翠华去省城念书的时候，学校里好多男同学变着法的跟她搭话，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一般。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总有些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不照照镜子就觉得自己该是君子，而且是指点江山，一匡天下最终抱得美人归的君子。
李姑娘脑子不糊涂，花言巧语的登徒子还有一身蛮力的傻大个她一概看不上眼。芳心暗许给少言寡语，略显木讷的赵万生。只是碍于女儿家的娇矜，一直不敢表露心声，只是常常找借口问万生借几本他爱看的书。
君不知，谈情说爱，借东西就是发展感情最好的机遇。所谓有借有还，这一来二去就能混个脸熟。若是借的偏偏是对方爱看的书本乐谱，那就更有共同语言，成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借机再请吃几顿饭，年轻人再相约看几场电影，那多半好事就成了。
赵万生虽说不爱说话，心里却是个极活络的人，李翠华抛出的橄榄枝，他怎会抓不住。所以，念大学期间，两个人就有了几分情谊。分配工作的时候，他暗地里又托人动了些手脚，才得与李翠华一并分配到鑫城。
这天下了工，赵万生又来到织布一厂门口，斜挎背着的布包里装了几本翠华爱看的小说。许是厂里开会，白等了好久，都没见李翠华走出来。
赵万生不由得心焦，揪住几个过路的女工也没问出半点消息，就跟传达大爷打了声招呼，蹲在传达室门口借着夕阳随手翻翻小说。不由得竟看入了迷，李翠华拍他肩膀的时候万生正读到一对男女革命者为国捐躯的桥段，吓得他打了个哆嗦。
再抬眼，天色已晚，白日的暑热随着太阳西沉慢慢褪去，晚风带上了几分凉意，夏末的傍晚竟然让赵万生感觉到一丝萧索。等走到金水岸边的长堤，天就完全黑了下来。
朦胧月色的笼罩下，金水河面上浮起一层白雾。雾气腾腾直上，浸润了月亮，平日里明澈的月光这会子也像是汽化一般，跟雾纠缠在一起，连穿过河面的风在这层层叠叠的浓雾和月光的阻拦下，也慢了下来。
两岸的柳枝在水雾里徐徐地荡漾着，连柳树干都禁不住地轻轻扭动腰肢。
今夜的河堤莫名地长，像是没有尽头，但这长长的河堤对恋爱中的年轻人却是最有裨益的，他们恨不得并肩走的路越长越好，长到给他们一个不小心牵手的机会，最好再有个不小心搂在一起的机会。
赵万生的小手指时不时轻轻碰到李翠华柔荑一般的嫩手，要不是怕人瞧见，怕李翠华害羞，早忍不住一把攥住放在掌心磨搓了。
翠华身上传来的温温的热度和随风刮来的悠悠的香气混着淡淡的汗味，都让赵万生不由得心猿马意，心脏扑通扑通的声音击打在耳膜上，下体也微微有些肿胀。
朦胧的月光里，李翠华愈发的好看，好看到赵万生觉得天地间唯余这个仙姿绰约的姑娘，觉得万物都安静了。
其实，今天的金水河确实异常安静，没有平素里隐在柳树后卿卿我我的情人私语，没有柳枝相拂地风声，连蝉鸣都停了。
李翠华隐隐地心悸，今晚的微风竟吹得她有些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