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说吧,”陈金虎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好呀,还是虎子明白事理。”孙占奎放下茶杯,坐直身子。“咱们都麻利点儿,把手续办了,晚上我请大家喝酒,今儿我特意带了两瓶……”
“孙总,我想去你办公室说,就咱俩人,”陈金虎说。
孙占奎略一思忖,微微一笑。“行啊,反正在哪儿都一样。”他拿上茶杯,站起身子。走到门口,他又转过身来,指着坐在北边的两个人说:“杜娟,张大国,你俩可是老员工了,看看人家虎子。等我一回来,就该你俩表态了。”他又扭头对坐在南边的两个人说:“小雨,王涛,再给他俩做做工作,别耽误了进度。”
说完,孙占奎走进对面的副总办公室。陈金虎拖着病腿,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进门后随手锁上了房门。
杜娟掏出手机,不停地划着。张大国喝了口水,继续靠着椅背,双目紧闭。宋小雨拎起茶壶,一边给大家续水,一边琢磨着怎么开口。
这时,孙占奎的办公室里突然传来一声“唉哟”,接着是椅子的倒地声,和玻璃杯子的碎裂声。
宋小雨略一愣神,立刻反应过来。他放下茶壶,箭步冲到办公室门前。他压了压手柄,纹丝不动。
“坏了,反锁了。”宋小雨转身对王涛说:“快,我桌上的笔筒里还有一串钥匙,快去拿过来。”
王涛答应一声,忙不迭地往楼下跑。
“虎子,冷静一点,好好说话,”宋小雨拍着房门,不住地喊着。屋里传来厮打声,不时有东西掉在地上,“叮叮咣咣”响成一片。
宋小雨急得直打转,恨不得一脚把门踹开。情急之下,他返身跑回会议室。
“娟姐,老张,你们快来劝劝虎子,千万不能做傻事呀,”宋小雨说。
杜鹃晃晃身子,头也没抬。“这是公事,我一个小兵哪管得着。”
张大国睁开眼睛,叹了口气说:“我老了,不中用了,这帮小子谁听我的?”
宋小雨一跺脚,不再言声,回去继续拍房门。
王涛上来了,后头跟着孙占奎的司机李勇。宋小雨一把夺过那串钥匙,挑出一把,塞进锁眼,拧不动。他赶紧换了一把,钥匙转了一圈,还是打不开。
李勇在门上砸了一拳,跳起来叫道:“陈金虎,你他妈不想活了,敢动孙总一根汗毛,老子废了你!”
“老子早就废了,你们还这么作践我,”陈金虎说。“好,不是说我没用了吗,今儿就让你瞧瞧咱的看家本领!”接着,屋里又是一声惨叫。
宋小雨觉得脑门一热,汗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又换了把钥匙,门开了。三个人争着挤了进去。
陈金虎正骑在孙占奎身上,抡圆了胳膊朝孙占奎砸。李勇一脚把陈金虎踹倒在地,作势要去踢那条病腿。宋小雨一把拉住他,把他往后推了推。他又扶起陈金虎,把他往办公室外面拉。
“这帮狗日的,也不想想,老子这条腿是怎么残的,”陈金虎说。“每回厂里一遇点儿事,就让我辞职,老子要是没活干了,一家大小吃什么呀?”陈金虎突然哭了起来,高大的身子软成一滩泥,直往下出溜。“我在厂里十几年了,对咱厂里忠心耿耿,为啥就这么不招人待见?我,我忠心耿耿呀我,太屈了……”
宋小雨好歹把他搀到楼下,身上的衬衫几乎湿透。
“行了,你先回去吧,”宋小雨说。“你的情况厂里不是没有考虑,可是眼前的形势实在艰难,没办法呀。总之,你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吧。”
陈金虎一瘸一拐地走了,边走边抹眼泪,人高马大的汉子,哭得像个小孩。宋小雨看着他走进车棚,骑上电动车,出了厂子,直到看不见了。
回到楼上,孙占奎还在“唉哟唉哟”地叫唤,抓了一把面巾纸捂着鼻子,鼻血已经把纸浸透,眼角也有些乌青,原本一丝不乱的头发现在成了鸡窝。李勇给他揉着背,王涛在收拾屋子,三个人轮流骂陈金虎,各种想到的下流话都使了出来。然后,又突然都不吭声了,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
“孙总,咱去医院瞧瞧吧?”宋小雨说。
“不去,一个瘸子还能把我咋的?”孙占奎说。“等老板回来了,我得让他仔细看看,看看我这个副总当的有多窝囊。”
三人都不接话,只是默默叹气。宋小雨去楼梯间接了盆凉水,又兑了点开水,拧了个毛巾递给孙占奎。
“今天大家都不冷静,”宋小雨说。“那屋还有俩人,要不先这样吧?”
孙占奎接过毛巾擦了把脸,哼哼唧唧地,却不说话。
宋小雨给王涛使了个眼色,王涛放下扫帚,朝门口走去。
正巧杜娟探头探脑地闪了进来,挂着笑脸,趔着身子,压低了声音对宋小雨说:“宋主任,要是没事我先走了,我得回去做饭了。”
“走吧,”孙占奎说。“明天就不用来了,再补你两个月的工资。”
“孙总,我哪能不来呢,那一堆毛坯还等着打磨呢,”杜娟说。
“打磨有机器,一天能干你五天的活儿,你就安心回家做饭吧,”孙占奎说。
“那我就干别的吧,铸模、下料都行,”杜娟说。“这么大的厂,总有我能干的活吧?”
“那些都用机器了,”孙占奎说。“以你的文化程度,啥也干不了了,回去吧。”
杜娟还是嘻嘻笑着。“瞧你说的,能不能干还不是孙总一句话的事儿,”杜娟说。“眼瞅也快下班了,孙总,宋主任,还有这两位兄弟,咱们一块儿吃饭去,我陪大家好好喝两杯。”
孙占奎把毛巾叠整齐,放在桌上,往后一靠,闭上眼睛。“别废话了,”孙占奎说。“厂里已经定了,这回你是非走不可。你也不年轻了,家里又不困难,还是回去歇着吧。”
杜娟的笑容凝固了。她坐到对面的椅子上,冷哼两声。“孙总,这么快就嫌我老了,一个月前是谁夸我身材好来着?”杜娟说。“每回我老公出差,是谁三天两头往我家里跑来着?”
孙占奎一下子挺起身子,双眼圆瞪。“你什么意思,谁三天两头往你家跑了?”孙占奎说。“你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胡说八道什么呢?”
“对对对,是我嘴欠。”杜娟说着在自己嘴上打了两下。“这种事哪能随便说呢,况且那都是领导关心我,怕我一个人寂寞。”
孙占奎桌子一拍站了起来。“你这婆娘是不是疯了,”孙占奎指着杜娟的鼻子,脸涨得通红。“再这么胡说八道,给我滚出去。”
“不说了,不说了,孙总不要生气,我不说就是。”杜娟摆着双手,忙不迭地站了起来。“可是孙总,你凭良心说说,我在厂里这十几年,是不是规规矩矩、任劳任怨?哪一次厂里急着发货,我不是加班加点、不吃不喝,也要把自己的活儿干完?有一回我儿子发烧,我都没请一天假。可现在,厂里说不要就不要我了,咋能这么无情无义呢?”杜娟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抓起桌上的毛巾,捂到脸上。
宋小雨假装接电话,掏出手机出去了。王涛和李勇拎了扫帚簸箕,也低着头走出办公室。他们顺手带上了房门。转身目光一碰,俩人脖子一缩,各自捂着嘴偷笑,踮着脚尖走开了。
不到两分钟,屋里响起一声尖叫,接着又是一阵扭打声。走廊上的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李勇,李勇,快来把这个女人拉开,”孙占奎在屋里叫道。
三人不再迟疑,赶紧开门冲了进去。
杜娟两手抓着孙占奎仅剩的几缕头发,使劲把他的头往自己胯下按。孙占奎“唉哟唉哟”地叫唤着,不由自主地弯着腰,几乎要跪到地上。
“你个老龟孙是怎么说的?”杜娟说。“你当着老娘的裤裆发的誓,下了床你就不认了?”
李勇抓住杜娟胳膊,刚想把她拉开,孙占奎就“啊呀啊呀”地嚎叫起来,弄得大家实在没辙,只能反反复复地劝解她。
眼看杜娟油盐不进,孙占奎的脸已经憋得发紫,宋小雨顿时把脸沉了下来。“娟姐,再不放手,我就把你老公叫来,看他怎么收拾你。”
“你去叫,我不怕,”杜娟说。“他在外边花天酒地,根本没资格教训我。”
“那我就去叫你儿子,”宋小雨说。“让他看看你这个当妈的形象,看你今后还怎么在儿子面前抬得起头?”
杜娟愣住了,她盯着宋小雨,紧咬的牙关松开了。
王涛和李勇不敢怠慢,趁着杜娟愣神的功夫,一边一个掰开她的手。孙占奎往后一退,身子不稳,一屁股摔倒在地,脑袋“咣”一声磕在茶几上。李勇在后面,抓住孙占奎的腋窝,一使劲儿把他抱了起来。孙占奎站起身,大喘了两口,没来得及喊一声疼,转身就往门口跑。
“快走,快走,这婆娘疯了,”孙占奎说。
他出了办公室直奔楼梯,“咯噔咯噔”往楼下跑。
李勇赶紧追了出去。王涛也要往门外走,杜娟突然灵醒过来,大叫一声要冲出去,王勇连忙拉住她,任她又踢又打也不敢松手。宋小雨走到楼梯口,趴在旁边的窗户上,看见孙占奎小跑着赶到车前。他拉开车门时又往后看了一眼,然后迅速钻进去,“砰”一声关了车门。李勇进到车里,打着了发动机。汽车尾灯一闪,开走了。
宋小雨回到办公室。“别闹了,”宋小雨说。“孙总走了。”
杜娟立刻泄了气,胳膊耷拉下来。然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梗着脖子,跳起来大叫一声:“我有照片,你个老龟孙,别以为你跑得掉!”说完,她就去掏手机,不停地划拉着找什么东西。“你们看,我有照片,我说的都是真的。”正划着手机屏,她又突然定住了,几秒钟后眼白一翻,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王涛凑过去,想接着划她的手机,宋小雨拍了下他的肩膀。“你们聊吧,我下去喝口水,折腾的我出了一身的汗。”说完,他出去了。
宋小雨看看杜娟,本来想说点什么,摇摇头作罢了。他把桌上的面巾纸盒放到杜娟身旁,掩上房门出去了。他又来到窗前,点了根烟。
下班的职工正在往门外走。有的独自一人,脚步匆匆。有的三五结伴,有说有笑。很多职工作业时灰头土脸,只有牙齿是白的,工衣污渍斑斑,像在油里泡过一般。现在他们洗漱过了,换上了平常的衣服,焕然一新地重新出现在街头,出现在别人面前。没人知道他们出力流汗的样子,他们也不想让别人知道。直到有一天,走出大门的人不再回来,很快,又有新的面孔走了进来。而厂房一直在那里,吞吐着他们的青春,埋葬了他们的血汗。
杜娟的哭声渐渐沉了下去,几分钟后,完全消失了。她打开房门,喃喃低语着,朝楼梯口走去。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她从宋小雨身旁走过,兀自下了楼梯。
宋小雨听见她说:“我加班加点、不吃不喝,我规规矩矩、任劳任怨,我……”
宋小雨猛吸两口,丢掉烟头。他转身走进会议室,坐在张大国对面。
宋小雨的印象里,打从十年前他来到这家工厂,第一次见到张大国时,他就是这幅模样。灰白的短发,黑红的脸膛,一道细长的伤疤从左耳划到下巴。那时宋小雨还跟人打听,为什么一个快六十的人,还在车间当熔炼工。现在宋小雨知道了,他到今天也才五十出头。后来,在各种各样的工厂里,像张大国这种“年轻的老人”见的多了,宋小雨也就见怪不怪了。
张大国仍然抱着肩膀,盯着面前空空的纸杯,在黯淡下来的光线里,他的脸色越发阴暗。
宋小雨掏了根烟递过去,张大国接住了,在桌面上磕了磕,并不点燃。
“老张,我一直想问你个事儿,”宋小雨说。“你脸上这疤是怎么来的?”
“你不知道?”张大国说。“06年底检修设备,我爬到熔炼炉上换铁皮,一脚踏空摔了一跤,那铁皮直接给我划了道口子。”他用左手在脸上比划着。“好家伙,那血流的,还以为是划破了动脉血管。”
“有人这么跟我说过,”宋小雨说。“不过,我还听说,是你在老家偷女人,人家男人回来了,你提着裤子翻院墙,一不小心在瓦片上划的。”
张大国嘿嘿笑了起来。“这是哪个孙子胡诌的,你告诉我,我非让他钻裤裆不可,”张大国说。“实不相瞒,偷女人这种事儿,咱年轻的时候还真干过,不过从没出过丑。好家伙,咱年轻的时候,惦记我的婆娘多了。”
“要不这样,咱们找个地方喝两杯去,”宋小雨说。“就当给我传授点经验,好好说说你当年的风流史。”
“啥经验呀,不就是脸白、嘴甜,加上活儿好呗,”张大国说。说完他把烟点上了,深吸一口又慢慢地吐了出来。“行了,情我领了,你也不用费心思了。”他把椅子一推,站了起来。“我老了,不中用了,这我明白。可是干了半辈子,突然说撵就撵了,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他摆了摆手,走出办公室,往楼下走去。
“老张,真走呀?”宋小雨在楼梯口叫他。
张大国转身看着宋小雨。“最近老是做梦,梦见过去的事儿,在梦里我是个小伙子,比你还年轻,可早上一醒来,就成个小老头儿了。真怪呀!”说完,他摇摇头,下楼去了。
张大国刚走,王涛上来了。“宋哥,你真行呀,那老张没吵没闹,就这么走了?”
“走了,”宋小雨说。他把会议室收拾一下,锁上房门。
“其实我最怵这老张,”王涛说。“他比孙总来的还早,还年年劳模,血压又高,你说咱能把他咋的?”
“老张是个明白人,”宋小雨说。“他只是一时接受不了。”
“是吗,我咋没看出来?”王涛说。
“其实,人能年轻多久?该来的终归会来,”宋小雨说。“你我都一样。”
“算了,不说这个了,没意思,”王涛说。“怎么样,晚上没事儿吧,我车上有瓶五粮液,河边K歌去?”
宋小雨想了想说:“改天吧,今儿我有点不舒服。改天我请。”
出了大门,宋小雨放慢速度,骑着摩托车,沿着工业路一直向北。他不想回家,也不知道去哪儿。
前面有个烧烤摊,烟熏火燎的香味随风飘散。他突然觉得饿了,又渴又饿,仿佛三天三夜粒米未进,喉咙火烧火燎。
他把摩托停在路边,拔了钥匙,刚迈出一步,却腿肚一软,几乎瘫倒。他抓住车把,稳了稳神,深吸一口,朝摊位走去。他从未感到如此虚弱,像在没顶的河水里奋力向前,头顶的光线若隐若现,脚下的水草挣脱不断,而眼前只有无边的黑暗。
他终于抓住把塑料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他靠在椅背上,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直响。
一个清瘦的男孩走了过来,手上拿着张菜单。
“烤十个串,再随便来个凉菜吧,”宋小雨说。
“要不来瓶啤酒?今天挺热的,”男孩说。
“来瓶白的吧,”宋小雨说。“我想喝点白的。”
“白的?”男孩说。“就今儿这天,你能喝的下去?”
“今天怎么了?”宋小雨说。“今天是喝白酒的好日子。”他看着男孩长满雀斑的脸,漆黑的长发垂在额前。“你懂什么?一生总有那么几天,得靠白酒才撑的过去。”他喘口气,掏出烟盒和打火机,丢在桌上。“总之,给我来瓶白酒。快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