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君绝笔

子君绝笔

我记的是真的吗?

我记得的是真的。

我记下,虽然大多数人不愿信的,更有甚者,觉得我中了巫术,不管是灵与肉的出走,还是其他,我都如实记下,不为别的,但为自己。

听起来像是自我解脱,但这于我又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得暗地里记下他们。冷的消毒水的气味常常堵住我的思绪,白衣服白房子把我锁起来。我没有办法,在精神压抑里写下这些,在胆战心惊里写下这些,在日日煎熬里写下这些。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经历这些,但在接下来的事都是前不久我所经历的,自从我在夜里失了神地走向湖中央,像有什么在心底开了花一般,绚烂之极。

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包围在了林立的“建筑群”里,建筑群外传来细细簌簌的写字声。我透过缝隙,窥见了一个伏案写作的身影,意外地熟悉,涓生?!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我沿着“建筑群”边缘走,发现每一栋“楼”都有着相应的字,甚至还有出版社?列夫托尔斯泰、雪莱……等等,这些书好像……缓了一缓,我提醒自己,这是涓生的书架,而我的身形体积如一粒字般大小,甚至比不上书名的字号。

我细细地端详了那个身影好久。

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他了,他的衬衫上不知何时掉了一粒扣子,他的眼镜边框都有些掉漆了。

我走了以后,他连纽扣都无暇缝补。分别时的不真实的刺痛,我都记着,但为什么见着他,心中难免会生起恻隐之心?我没想到,自从上次和他诀别,这种温热在再次相见时仍会涌上眼眶。

“来吃饭了,涓生!”一句粗暴的喊话打断了所有的一切,我窥见他不带好气地把笔扔到桌上,一声不吭,刚才喊话的女人走近,走近,她呼吸越来越急促,在用理智极力将自己狂烈暴跳的心率稳定:那个女人和自己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快点过来吃饭吧,一会饭菜都凉了。”

“……”

涓生携着几分漠然,没回话,没看那女人走了出去。

那现在的我,是什么?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记得自从我和涓生分开后,茶饭不思,自我封闭了很长一段时间,死亡就像一直温存的怪鸟,随着时间,被自己用回忆滋养长大。我也记得那天晚上我走到河边,向水的深处走去,令我疑惑的是,我在水面上能探见河底深处飘摇的水草……

等我再次醒来时,便在这个书架里了。

我想出去,用力推那些书,奈何没什么气力,书只是松动了一下。

我疑惑,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跌在这里面,未曾想过时间是以什么方式流逝的,这些都还会按常规运行吗?如果在这里其他人都能正常生活,那我又是什么呢?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空气的凝固和压迫感,隔断了我的思绪。

透过缝隙窥探,我看见“自己”那张惨淡的脸,隐隐听到涓生说出了“不爱了……”——分手的那晚。冰凌从每一次次的缄口不言里滋长,没有为彼此努力的机会,便执意分了手。涓生啊涓生,自己曾经的果敢,孤注一掷的勇气,在你现在的口中,在你的提前放弃里,显得有多可笑而不自知,我固然很爱你,但没有为了你而完全抹去自己,所以我没有挽留。

他们,也就是我们,这一次,我是旁观者,再看着他们,心里夹杂着比当时多了很多复杂的情感。我在书架里,看着那些冰凌碎裂成千万个小冰锥,精确地刺向了那个女人,她背着满地破碎离开了那里。

我渐渐发现,自己像是被重新安排在胶片里的人物一样。时间线被剪乱了,至少现在经历的和记忆里的不在同一个时间轴上。我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存在在过去的意义是什么,只是被推着走。每次切换转场,只觉得我思维很难跟上。

从书架里出来,我被安排到了涓生常常写作的书桌上,身体恢复了常人的大小,这是我所庆幸的,以为自己能够将先前的一切当成精神的臆想。桌上摊着一本空白的本子。我总觉得该写些什么,执笔,可能想用另一种方式再和涓生谈谈,亦或是想让这段感情有一个不那么仓皇的结尾,写作真正的动因,我也没太想清楚,但我写的欲望很强烈,这一点我很清楚。

“我,是属于我自己的,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本以为志趣相投,两情相悦便能细水长流,与子偕老。但生活本身是要骨感得多,我倒也不是挨不了清贫日子的人,所以我在努力地让自己成为一个“贤内助”。把自己从过去用书本累摞出来的理想世界里头流放出来,学着贴着地面走。平日里,你为工作奔波,我为家务操劳。在夜晚,尽管不说什么话,也不再像往日高谈文学与理想,而是用疲倦拥抱疲倦,用两个人的手,在素淡的日常里,写下新的爱情。

我以为这便是你常提起的新的爱情模式吧,但很多事情的转变,都是一夜之间亦或者,一念之间的。

你的失业,冥冥之间为我们的结局埋下伏笔。我只是没有料想到这会来的这么快,至于我的苦楚,是源于对你真心的袒露之快,还是源于我们爱情的逝去,我已经记不太清了。你坦白后,便离开了,任由我自己被你那赤裸的真心消解,我开始斤斤计较起彼此的对错。

会恨,恨你为什么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地把过去那些美好,毫不留情地砸碎在我面前,为什么是你如释重负地离开,而我却背负起这份沉重的苦痛……”

我越写,字越扭曲。

突然,我感觉自己被别人像捞起缸中金鱼那样捞了出来。

一晃眼,我出现在了路灯下,身子又被任意缩小了。

不远处是一男一女,走得很近,橙黄的灯光,镶在夜里,气氛暧昧又醉人。我的神经末梢被空气里熟悉的高速运动的气体分子点亮,我非常清楚地知道那男的接下来要做什么!好像那些故事的开端又在我面前重演了,我看见男人单膝下跪,紧张的发丝,真切的眼神,女人果敢的回应与幸福的嘴角。不真实地,像极了电影里的场景。

我眼前一晃而过金鱼缸的场景,还有水生植物在飘摇,为什么是金鱼缸?还没等我想明白,我又回到了那张书桌上,之前的文字还在,我继续写着。

我写道:

那么,我在那段日子里会不断地问自己,爱情是什么?

爱情,绝不是简单的性和爱的加法。

是的,我们都相信,性,并不是爱情,但如若爱情中抽离了性,爱情还是爱情吗?那性呢?性又是从哪来的?我们的肌肤之亲、耳鬓厮磨,是真实发生过的,但那牵魂摄魄的存在,是来自哪里呢?

合法的婚姻就是爱情吗?

显然,法律不是爱情。我希望你能健康幸福地活着,这样发自良心的祝福和爱护是爱情吗?不,不是的,爱情也不是良心,它不能由良心开始。爱情更不可能是爱护的感情,如若是爱护,就不是唯一了。

这个问题,在我走这一趟之前,是没有答案的。我当然也很想听听涓生你的回答。

我反复挣扎,反复论证,偏执难耐。

我想到金鱼缸,还有缸里的水草,水草通过光合作用为金鱼提供氧气,水草以金鱼产生的废物为生,两者相互依存。他们终究是观赏性很强的物品,人们都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美下去,他们也以为拥有彼此便能安然度日,人们撤去了光源,最后,只剩下了死的寂静。

同理,爱情是美的,但如果最后终究会美好地死去,或者成为死去的美好,那它只是一个标本。我并不希望,它是一个标本,我不希望,它只是被观赏,或者是为了被观赏而存在的一个存在。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我的爱不会再成为你的负累的时候,你能告诉我你的答案吗?

                                              念一切都好

子君留

我写完以后,我不知道接下来自己会被安排到哪个场景里,我这么活着,只是想找到那个答案,或者那个答案早已出现,只是我选择了重来,过去的我是安排者,但没有选择未来的权利,现在的我依旧是安排者,只是没有改变过去的权利,不停的轮转,我到底去了哪儿呢?又会在哪停下来呢?

附:我写下这些,信旁边仍有几页写了字的纸,我甚至一度怀疑这是否是我的字迹,那几页倒像是日记,留了日期,但书面凌乱不堪,“悲痛欲绝……”“药物使我……”“快被剪碎了……”等等字样,好像都在说什么沉重,呼喊,求救之类的话,我也觉得很奇怪,记忆于我是真切的,但记忆真的可靠吗?我不确定。穿着白衣服的人来了,手里又拿着大大小小的药瓶,我需要藏好这些再找机会寄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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