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梅子落,地里菜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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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曾有诗云:“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每句诗虽只有寥寥几个字,却勾勒出了他心底那片简单的桃花林。先生自称“素心人”,妙哉!我们可以从这极简的文字看到他心底朴素的快乐——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古人的快乐居然是相通的,难怪今人看古人那看似微不足道的快乐,也不由生出几分艳羡来。是的,真正持久的快乐,是内心极简的豁达与丰盈。就如我的童年,贫穷,蒙昧,但却自由,满足。记忆里那段淳朴清澈的时光里,有母亲淡雅的笑容,她明亮的眼眸里映着两亩三分地、一片杨梅山。

土地是自然的馈赠,是所有农民心中的信仰。夏日鸟雀呼晴的早晨,睡梦中的孩子能听到梦外面土路上一双双人字拖匆忙走过的啪嗒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混着几声自行车矫健的叮铃叮铃,然后寒喧声响起:“你也这么早啊——”世界早在我睁开眼之前,就忙碌起来了。

我揉了揉眼睛,空空的床让我瞬间激灵起来,平日里我与母亲一起睡,现在一个人还有点害怕。我赶紧下床,看到隔壁姐姐在写字,弟弟还在睡,又跑到厨房,灶是热的,掀开锅一看,地瓜粥已经煮好了,炒锅里盖着炒好的酱油芥菜。厨房门虚掩着,我探出头去,远远地就看到爷爷肩膀上扛着锄头从山脚那边走来,背后锄头末端垂着一个竹筐子晃呀晃。

“来,吃几个杨梅!”爷爷看到我,特意停了下来叫我拿个盆来装,“挑几个大的。你阿爸阿妈等会就回来了,早点儿去山里把活儿干完,才不会太热。”说完,爷爷挑着锄头走下石埕,回自己家去了。

还没来得及欣赏,我就抓了个最大的杨梅塞进嘴里,嗯——真甜啊。红色的汁水里带着山里清澈的气息,简直是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我再拿一个最黑的咬一口,嘶溜——杨梅汁顺着杨梅流到手上,就像胭脂似的,却艳而不妖,十分好看。手上这半颗杨梅更有看头,梅子果肉一丝一丝整整齐齐排列着,你挨着我,我挤着你,让整颗杨梅充实起来,每一丝小梅瓣都充盈着,鼓囊着,像饱满的红宝石,仔细看,这一丝丝的梅肉头顶,还有一些极细微的小白点,我已分不清到底是山里的灰尘,还是杨梅的光泽所致,但我确认无疑,这是世界上第一新鲜第一美味的杨梅!

我自己草草洗漱完毕,吃了早饭,把自己的碗洗了,就开始扫地。背后传来院子里“哐当——叨——”一声,这是把自行车架起来的声音!我知道父母亲回来了。

“今天杨梅还挺好卖的——”母亲说着,好像是对父亲说,好像是对我说的。我看见杨梅筐里染成了粉红色,里面还有新鲜的杨梅树叶,还有一个塑料袋,包着一个包子!!!

母亲看我馋的,就让我偷偷吃掉别让姐姐弟弟看到。我想:还好我勤快,肯定是刚才扫地被母亲看到,母亲特地奖励我的吧。上山就可以吃包子!我心里升腾起了一股不可抗拒的诱惑。

“阿姆,我可以上山去吗?我可以帮忙干活儿!”我拍着胸脯,期待着母亲的肯定。

“天气太热啦,不过山上搭了棚子,还有清凉的山泉水,你想不想去看看?”母亲好像在左右为难,又好像很想让我去。

“那有什么?不就是流汗嘛。”我打着包票。

“好,那明早你就一起上山去吧。记得要早起哦,还要准备好长袖衣服和长裤,带个草帽。”母亲提醒我。

好不容易挨到了第二天,天没亮我就起床了,充实的新鲜感赶走了所有的瞌睡虫,我套上昨天就准备好的衣服裤子,带上帽子,就跟着父亲母亲出发了。父亲骑车,母亲坐后架上,我则侧着坐在前架上,手握着亮晶晶的车把儿,迎着风儿前进的感觉,真有种一飞冲天之感。我们到包子铺边停了下来,买了四个。天啊,肉包子!白胖胖的包子表皮软软的,闪着油亮光,里面有香菇、肥肉、包菜、胡萝卜丝……还有麻枣!天神天帝!金黄色的麻枣漂在油锅里滚来滚去,越滚越圆,当老板把圆胖胖的它们捞起来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了“卡茨”的清脆声,我大胆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阿爸我要一个麻枣!”更让我不可置信的是,那天,平日里凶巴巴的阿爸居然给我买了一个麻枣!一路上,我的眼睛勾勾地盯着挂在车把上的包子袋,想入非非……

我们的车终于上了山,路过山脚一片平地,母亲指着那里几棵树告诉我:“这些都是荔枝树,你看,它们已经结了小小的果实,很快就会长成大颗香甜的红荔枝啦!还有那边,有桃子和李子,李子最好吃的要数‘六月黑’啦,咬一口,里面的果肉是红色发黑的,酸中太甜……”我的口水早已泛滥……

我们把车停在平地不远处,就开始步行了。山路曲折,自行车只能走到这里了。父亲锁好车,挑起带来的杨梅筐,母亲提着开水壶,我拎着包子袋,雄赳赳气昂昂去往心中的梅子林。一路上,别人家的杨梅红彤彤的、黑红黑红的,映着清晨的露水发出清新的甜味,教我总忍不住这边摘一颗,那边摘一颗。地上还有好多掉下来的,着地的一侧果肉碎了,红色汁水流了一地。路边的铁芒萁挺直腰杆与露水纠缠着,像威武的士兵,又像纯真的孩子,那么认真,又那么羞涩。

越过最后一块大石头,我们的地盘就到啦。今天母亲派我捡杨梅。

“什么?我可以摘杨梅!”我不服气,地上的杨梅多脏啊,我可是干大事的人,我要跟大人一样摘杨梅!不过母亲说摘杨梅要从捡杨梅学起,也就是说我学会了捡杨梅,就是学会摘杨梅啦!阿爸哈哈大笑,递给我一个小筐子,我牛气地挑了个大筐,就钻到杨梅树底下去了。

树下的杨梅好多啊,我快速一个个抓起来就往筐里扔。母亲过来看了看说:“来,应该像这样。”哦,原来捡杨梅还是一门学问呢。要轻轻地捏起来,放在手里也不能太多,不然抓得太紧杨梅就碎了坏了,捡的时候还要分类,大颗的新鲜的放一个筐,小个的绿的那种放另一个筐,烂的干的就不用捡了……我就是我,总结得快,学习得快,很快我就帮着父亲母亲捡了两大麻袋。由父亲挑下山,在山脚收购商那里把杨梅卖掉。那天晚上,我吃到了空前绝后刻骨铭心的美味大盘炒面!村里的神厨阿忠叔做的炒面!我至今没有研究出来那炒面阿忠是怎么做出来的,伴着葱蒜酱油,还有五花肉,吃完满嘴留香,盘底还有一层油水,让你回味无穷……

小时候,我可是家里的小帮手,同学阿娥的妈妈来家里做客,看到我帮忙扫地居然一直夸赞,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不过没错,我那同学家里挺有钱的,她是独生女又特别受宠爱,什么活儿都舍不得她干。我喜欢去她家玩,因为她妈妈好像经常不在家,就给她买了瘦肉留在家里,让她到了饭点就让邻居过来帮忙煮着吃。我给同学出了绝妙的主意:我来帮她煮,条件是,我俩得一起吃。我俩一拍即合,这样完美配合了好久,直到她父母觉得她成绩不好可能跟我有关,每次我到她家楼下喊“阿娥”,她妈妈的声音就飘出来:“不在——”

瘦肉没了,我得继续“谋生”,后来,放学后我就经常去地里帮忙,去地里干活儿中途可以休息,休息的时候可以喝茶,吃饼干。

地里的活儿可真丰富啊。刚开始,父亲给我和姐姐买了几把小耙子,教我们松土、拔草,我俩经常对着同一畦菜地,一左一右配合着,像给这菜地洗掉脏东西,顺便再梳个头发,整理过的菜畦清清爽爽,菜是菜,地是地,一根杂草不剩。父亲母亲总是不会吝惜他们的夸赞,这让我们更有动力,干劲十足。父亲已经开始喝茶吃饼干了,我还得装模做样再做一会儿再去,这样得到的赞就更多了,吃饼干的时候自然就可以更加理所应当啦!

很快,我可以帮忙拔秧苗啦。初春,田里一大片一大片密密实实四四方方的翠绿,那是农民播种后长出来的小秧苗。插秧之前,我们要先把秧苗带土拔起来,估摸一手抓得住的分量就捆起来,扔到水田里。然后再把这一捆捆的秧苗一两根或者两三根一起插到水田底去。插秧的时候必须抓着秧苗根部,手掌呈锥形钻入水田底,把秧苗插稳了再伸出手来。秧苗之间要保持一定的距离,而且横竖都要排列整齐,谁插的秧苗又好又快,就能得到更多的夸奖,生性臭屁的我自然不会认输,以至于到后来,姐姐弟弟都在家纳凉了,我还得跟着割稻子,还要帮忙碾稻子,因为我可太能干了。

一亩三分地是农民的骄傲,也是农民的依靠,收获的季节总是美丽而神圣的。我最喜欢的,还是菜地里的缤纷色彩。金黄的油菜花,薄薄的花瓣像极了嫩黄的小蝴蝶,她们缀着绿色的田野,随着清风的节奏,唱着丰收的歌谣;紫色的喇叭花挂在秋茄枝条上,中间的花心孕育着茄子的胚胎;最具仙气的要数豌豆花了!豌豆有两种,一种是肥肥的饱满的甜豌豆,它的花是白色的,像一只高傲的蝶稍稍张开两片洁白的翅膀,另一种是扁扁的荷兰豆,它的花是紫色系的,两片淡紫色的花瓣护着中心深紫色的宝石,显得庄严神圣;撑着白色碎花伞的韭菜,也在倔强地展示自己的绝妙风姿……我会把我喜欢的花摘下来,放到带水的塑料瓶里,放在母亲供奉神佛的贡桌上,我至今记得那种得意的感觉,好像生活已经在我的手里逐渐变得美丽动人。

如今社会发展了,村里一些年轻人放弃杨梅山出去打工,一些有想法的开创了更多新兴的经营模式,山里水泥路修起来了,一脚油门直接到树底下;地里早已逐渐消失了秧苗,消失了菜花,取而代之的,是虾池的崛起,大片芭乐果树种植基地在延续新时代的田园牧歌。地里的人在变老,地里的故事再也不一样……

时光流逝,梦回远方。那片山,那块地,还是颜色如故,风采依然。那山中梅子,那地里菜花,那个世界的人,那人儿的笑,沉淀在心底一个角落。不管岁月如何变迁,我会时不时打开心扉去细细摩挲,那里的每一帧画面永不会尘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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