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到了一定的年纪,时间自会拿走它那份额度,怨不得任何人。这就是游戏规则,就如同河水向着大海源源不断地流去样。只能把自己这种形象当作自然光景的一部分,原封不动地接受。这也许不是令人愉快的事,从中发现的或许也非值得欣喜若狂的东西。不过,这难道不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吗?至此为止的人生,我好歹也大致(即便不能说是充分)享受了其中的乐趣。
发怒的话,就将那份怒气冲着自己发好了。感到懊恼的话,就用那份懊恼来磨炼自己好了。我就是如此思考的。能够默默吞咽下去的东西,就一星不剩地吞咽进体内,在小说这一容器中尽力改变它的姿态和形状,将它当作故事的一部分释放出去。我努力做到这一点。
这种孤绝之感会像不时从瓶中溢出的酸一般,在不知不觉中腐蚀人的心灵,将之溶化。这是一把锋利的双刃剑,保护人的心灵,也细微却不间歇地损伤心灵的内壁。这种危险,我们大概有所体味,心知肚明。唯其如此,我才必须不断地物理性地运动身体,有时甚至穷尽体力,来排除身体内部负荷的孤绝感说是刻意而为,不如说是凭着直觉行事。
跑步时浮上脑际的思绪很像天际的云朵,形状各异,大小不同。它们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然而天空犹自是天空,一成不变。云朵不过是匆匆过客,它穿过天空,来了去了。唯有天空留存下来。所谓天空,是既在又不在的东西,既是实体又不是实体。天空这种广漠容器般的存在状态,我们唯有照单收下,全盘接受。
不过为了明确事实,我得言之在先:说起来,我是那种喜爱独处的性情,表达得准确一点,是那种不太以独处为苦的性情。每天有一两个小时跟谁都不交谈,独自一人默默地跑步也罢,四五个小时伏案独坐,默默地写文章也罢,我都不觉得难熬,也不感到无聊。这种倾向从年轻时起便一直存在于我身上。比起同什么人一起做什么事,我更喜欢一个人默不作声地读书,或是全神贯注地听音乐。只需一个人做的事情,我可以想出许多许多来。
老实说,连我都不觉得自己有经营才干,只是觉得一旦失败了便是穷途末路,才不顾一切拼命努力。
任凭我多么优秀,仅靠一个驽马,也注定一事无成。
希尔顿迅速跑过一垒,轻而易举地到达二垒。而我下决心“对啦,写篇小说试试”,便是在这个瞬间。我还清晰地记得那晴朗的天空,刚刚恢复了绿色的草坪的触感,以及球棒发出的悦耳声响。在那一刻,有什么东西静静地从天空飘然落下,我明白无误地接住了它。
大体上说,我是本着向前看的态度,享受着新的人生和由此带来的新鲜刺激。
无论做什么事,一旦去做,我非得全力以赴不可,否则不得安心。……。竭尽全力埋头苦干还是干不好,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撂开手了。然而,如果因为模棱两可、三心二意以失败告终,懊悔之情只怕久久无法拂去。
此话好像重复再三了:我本来就不是善于交际的人,有必要在某个节点回归原始状态。
倒到一定的年龄之前,如果不在心中制订好这样的规划,人生就会失去焦点,变得张弛失当。
不过细想起来,这种生来容易发胖的体质或许是一种幸运。比如说,我这种人为了不增加体重,每天得剧烈地运动,留意饮食,有所节制。何等费劲的人生啊!但倘若从不偷懒,坚持努力,代谢便可以维持在高水平,身体愈来愈健康强壮,老化恐怕也会减缓。什么都不做也不发胖的人无须留意运动和饮食。并无必要却去寻这种麻烦事儿做的人肯定不会太多,因此这种体质的人,体力每每随着年龄增长日渐衰退。不着意锻炼的话,肌肉自然而然便会松弛,骨质便会疏松。
就仿佛泉水从泉眼中汩汩涌出一般,文章自然喷涌面出,作品遂告完成,根本不必付出什么努力。这种人偶尔也有。……。如果不手执钢凿孜孜不倦地凿开磐石,钻出深深的孔穴,就无法抵达创作的水源。
人生基本是不公平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即便身处不公之地,我想还是可以追求某种“公正”。也许得费时耗力,又或许费了时耗了力,却仍是枉然。这样的“公平”是否值得刻意追求,当然要靠各人自己裁量了。
人生来如此,喜欢的事自然可以坚持下去,不喜欢的事怎么也坚持不了。
意志之类恐怕也与“坚持”有一丁点瓜葛,然而无论何等意志坚强的人、何等争强好胜的人,不喜欢的事情终究做不到持之以恒;就算做到了,也对身体不利。
啤酒诚然好喝,却远不像我在奔跑时热切向往的那般美妙。失去理智的人怀抱的美好幻想在现实世界中根本是子虚乌有。
然而跑完后不久,曾经的痛苦可悲的念头眨眼间忘得一干二净,还下定决心:“下次要跑得更好!”任凭积累了多少经验,增添了多少岁,还是一再重复相同的旧事。
是的,这种模式无论如何都不接受改变。我以为。如果必须同这种模式和平共处,我只能通过执着的反复改变或扭曲自己,将它吸收进来,成为人格的一部分。
我们的肌肉非常循规蹈矩,只要我们严格遵守程序,它就无怨无恨。
倘若一连几天都不给它负荷,肌肉便会自作主张:“哦,没必要那么努力了。哎呀,太好了。”然后自行将承受极限降低肌肉也同有血有肉的动物一般无二,它也愿意过更舒服的日子,不继续给它负荷,它便会心安理得地将记忆除去。
经受了那般残酷训练的他们,胸怀的希望梦想和计划究竟都消失到了哪里呢?人的思绪也会伴随着肉体死亡,草草消逝无踪么?
优秀的侦探小说家雷蒙德·钱德勒曾在私信中说过:“哪怕没有东西可写,我每天也肯定在书桌前坐上好几个小时,独自一人集中精力。”
年轻就意味着浑身充满自然的活力。如若需要,集中力和耐力会自己跑过来年轻而富有才华,就等于在背上长了一对翅膀。然而,这样的自在随着年纪渐长,逐渐失去天然的优势和鲜活。曾经唾手可得的东西,超过一定年龄后,就不能轻易拿到了。这好比速球派棒球投手的球速,会一点点地慢下去。诚然,人格的成熟也许会弥补才华的衰减,就好比速球派投手在某个时间改弦更张,转而改投以变化球为主的头脑派投球。这种弥补当然是有限的,从中还能感受到丧失优势后那淡淡的悲哀。
如此这般好歹“苦撑”时,也可能邂逅潜藏于自己内部的才华。手执铁锹,挥汗如雨,奋力在脚下挖着坑,竟然瞎猫撞着了死老鼠,挖到了沉睡在地下的神秘水脉,真是该说幸运。而追根溯源,恰恰是通过训练拥有了足够的膂力,深挖坑穴才成为可能。
呼哧呼哧地短促喘气的是新手,呼吸安静匀称的则是老手。他们心跳徐缓,一面沉湎于思考之中,一面铭刻下时间的痕迹。
不管怎样,这是我的肉体,有着极限和倾向。与容颜和才华相同,即便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也没有足以取而代之的东西,只能靠它拼命向前。
富裕的人都忙不迭地赶到沃蒙特或鳕鱼角避暑去了,城里因此变得空空荡荡,十分惬意。行道树将阴凉的树影洒落在沿河的路上。闪耀着炫目光斑的河面上。
那周遭满眼尽是的深绿色,一点一点将位子让给了依约面来的金黄。继而到了跑步时得在短裤外再加一条宽松运动裤的时候,枯叶随风起舞,橡子蔽打在沥青路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那坚硬而干脆的声响传向四方。此时,勤勉的松鼠为了过冬的食粮四下奔忙,累得连神色都变了。
过完万圣节,冬天好像一个干练的税务官,简洁少语、确实无误地姗姗走来。不知何时,河里已结上一层厚厚的冰,赛艇也消失了踪影。愿意的话,你可以徒步从冰面走到河对岸去。树木连一片叶子也不剩,悉数落光,细细的枝条被风吹得碰来撞去,如同干枯的骨头,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在那高高的树上,可以看见松鼠筑好的窝。它们大概正在那巢中做着宁静的梦。从不怯场的黑额黑雁成群地由北向南飞来,哦,北边还有比这里更加寒冷的地方。刮过河面的风好似刚刚磨亮的大砍刀,寒冷锐利。白天迅速变短,云层愈来愈厚。
水面每天微妙地变化,改变颜色、波浪的形状和河水的流速季节则确确实实地改变着环拥河川的植物和动物。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云朵随兴所至,突然现身遂又逝去。河流沐浴着太阳的光辉,将那白色光影的去来忽而鲜明忽而暧昧地映在水面上。根据季节的不同,简直有如切换开关,风向会发生变化。而根据触感气味和风向,我们能明确地感受到季节推移的刻度。在这样一种伴随着真实感的流移变幻之中,我认识到自己在自然这巨大的马赛克当中,只不过是一块微小的彩片;亦如河里的水,不过是流过桥下奔向大海的、可以置换自然的一部分。
你会朴素地感受到,世界就是这么实实在在地传承下去的。归根结底,这就是类似于传承交接的东西。所以,虽然被她们从背后赶上超过,也不会萌生出懊恼之情来。她们自有其步调,自有其时间性。我则有我的步调,我的时间性。这两者本是迥然相异的东西,我与她们相异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自然积极的活力必不可缺。在我而言,写小说就是向险峻的高山挑战,是攀登悬崖峭壁、经过漫长而激烈的搏斗之后,终于踏上顶峰的营生一一或是战胜自己,或是败给自己,二者必居其一。
就日语来说,我情愿坚守独自伏案写作的营生。在文字的主场上竞技,我尚能较为自在有效地捕捉词语和文脉,赋予它们轮廓,因为这毕竟是我的职业。理应以这种方式去把握的东西,若换作在万目睽睽之下高声诉说,我便切切实实地感受到有重要的东西从中零落而去。我恐怕无法认可这样一种剥离。
天色已近黄昏(出发是在清晨),空气呈现出独特的清澄来,发出夏初深深的青草气味。还看见几只狐狸在原野中结集成群。它们好奇地望着参赛者。仿佛十九世纪英国风景画一般意味深长的云朵,沉稳地遮蔽了天空。风儿一丝也无。
我是我,又不是我。这是一种异常沉稳而寂静的心情意识之类并非多么重要的东西。
自打时间这东西产生以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啊),它片刻也不曾休息过,一直在前行。躲过了天折一劫的人,作为恩典,都被赋予了实实在在地老去这弥足珍贵的权利。
那曾在眼前一闪而过的阴影,莫非烟消雾散了?它不会仍然潜伏在我的体内,静静地等待出击的时机吧,就像一个躲藏在看不到的地方屏息缩肩、等待着人睡熟的高明盗贼?我凝神注日,试着窥视身体内部,企图看清存在于那里的东西是什么形态。然而如同我们好似迷宫的意识,我们的身体也是一个迷宫,处处是黑暗,处处有死角,处处有着无言的启示,处处有二义性在等候着我们。
我仰望天空。能看到一丝一毫的爱心么?不,看不到。只有太平洋上空悠然飘来浮去、无所事事的夏日云朵。云朵永远沉默无语。它们什么都不对我说。或许我不该仰望天空,应当将视线投去我的内部。
我那个人的、顽固的、缺乏协调性的,每每任性妄为又常常怀疑自己的,哪怕遇到了痛苦也想在其中发现可笑之处的性格。我拎着它,就像拎着一个古旧的旅行包,走过了漫长的历程。
但就像晚春飘荡在山峰间的淡淡的烟霭我们之间淡然地有一种类似温情和认同的东西。
正因为痛苦,正因为刻意经历这痛苦,我们才能从这个过程中发现自己活着的感觉,至少是发现一部分,才能最终认识到(如果顺利的话):生存的质量并非成绩、数字和名次之类固定的东西,而是包含于行为中的流动性的东西。
对于我这样的跑者,最重要的是用双脚实实在在地跑过一个个终点,让自己无怨无悔:应当尽的力我都尽了,应当忍耐的我都忍耐了。从那些失败和喜悦之中,具体地(如何琐细都没关系)不断汲取教训。并且投入时间投入年月,一次次累积这样的比赛,最终到达一个自己完全接受的境界,抑或无限我愿意相近的所在。
蛋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