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尚端坐在城门上,双目微闭,盘腿坐如跏趺。
城下无数车马往来,见了这番异象,莫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城门下一队持戟甲士,看似目不斜视,好似没看到这和尚似的,实则心中也大多不喜。只是三天前这和尚初到的时候,他们便将这古怪僧人团团围住,前去请示城主,谁知城主亲身前来,不知同这和尚说了什么,竟然行了三揖到地的大礼,然后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得干涉高僧行至,任由他出入方便。
可这和尚没有出,也没有入,便是这么一直端坐在城门上,坐了整整三天。
和尚看起来年纪不大,生的一副好皮囊,面如冠玉,一双桃花眼虽然紧紧闭着,却也引得不少姑娘家偷偷打量。他穿着一身月白僧衣,足踏芒鞋,脖子上挂着一串淡金色的念珠,颗粒分明,阳光下隐约可见镂刻梵文咒印,他身无旁物,仅有一钵一册,放在身旁。
日头渐西,天边云霞如同火烧一般,映得大地一片血红。入城的商旅渐渐稀少,两侧甲士也便有些懈怠,各自思忖着待会卸甲交接之后,去哪儿饮酒作乐去,盘查起来也便没有那么仔细了。正百无聊赖间,只见远处官道上遥遥走来一名女子,身材高挑,劲装打扮,背负长剑,一看便是江湖儿女。只是江湖上女子虽多,却大多泼辣狠厉,或是比男子还壮硕几分,似这等标致人物,倒也少见,众甲士对视一眼,各自嬉笑,自然心照不宣,只待这女子进城之时,自然要好好盘问一番,说不得便要里里外外地详细搜个遍了。
眼看女子走的近了,更显得眉眼如画,恬静疏淡,仿佛是名门望族的闺秀一般,若非佩戴长剑,哪里像是闯荡江湖的了?众甲士看得眼馋,正要板起脸来做足姿态,忽然一个声音淡淡从耳边传来:
“女檀越,且请留步。”
众甲士悚然一惊,纷纷回头,却不见人影,其中有个老卒猛然忆起,曾经年少闯荡江湖之时,听人说过,佛门的高僧大德,若是修到极高境界,能有六种不可思议大神通,其中便有这“能闻六道众生喜乐哀苦,凡我出声皆如耳畔低言”的他心通。只是这等神通便类似于剑仙开山,道人飞升一般,只存在于传说之中,莫不是端坐城上三日的那年轻僧侣, 当真是什么佛陀显世?
他猛地抬头,转身看向城楼之上,只见那和尚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瞳仁中神采流转,仿佛淡金颜色,说不出的悲悯慈祥,正看向那走来的女子。
女子显然也听到了这句话,停下脚步,冷冷一笑:“好和尚,你在这坐了三日,果真是要拦我?”
和尚双唇不动,仿佛一尊木雕也似,声音却不大不小,正响在众人耳畔:“女檀越三日之内,变换行藏一十七次,逡巡未入,不也是也想瞒住小僧吗?”
女子抬起下巴,看向城楼,忽而展颜一笑:“这位大师,天下之大,何处不能慈悲为怀,非要多管闲事,与我小女子为难?”
和尚轻轻摇头:“不是我要与檀越为难,而是檀越要与城主为难。”
此话一出,众甲士无不心中一惊。那女子笑意渐敛,缓缓道:“你究竟是谁?”
那和尚站起身来,将书册放入袖中,手托木钵,从十丈高的城楼一跃而下,僧袍飘卷,仿佛一只苍白雄鹰,发出猎猎风声。那女子见他身形,目中闪过一丝异色,道:“我道是何方神圣,原来是大乘空宗的高僧到了。”
那和尚被喝破出身,也不惊讶,双掌合十低首,淡淡道:“小僧衍恨,见过少司命。”
众甲士听了大乘空宗的名字,无不面面相觑。当今佛教盛行,禅寺林立,江湖之上行走的,也多有高僧大德,但他们听说过禅宗、净土宗、真言宗……却从没听过什么大乘空宗的名字。但待得“少司命”三个字一出,众甲士纷纷变色,手中长戟顿时横在胸前,直指向那年轻女子。
少司命,九歌殿的九歌十一使之一。
九歌殿位于巴楚之间,群山环抱之中,没有人知道它的位置,没有人知道它的内部组织,但江湖上所有人都知道,九歌殿的十一名使者,是整个江湖中最可怕的杀手。
有人雇了这个少司命来杀城主?
这样的念头来不及细想,眼前的那女子忽然化作一道流光,冲了上来,众甲士冲锋陷阵自然不再话下,可是遇上江湖中的顶尖高手,猝不及防之下,又如何抵挡得住了?只听金铁交鸣,叮叮琅琅一声长响,众甲士身上或是头盔,或是胸镜,碎裂散落了一地,原来那女子出剑委实太快,竟在一瞬之间同时对数名甲士痛下杀手,故而十数道剑气飚射而出,只听到了一声长响。
众甲士从鬼门关里一只脚收回来,犹自惊魂未定,却见那衍恨和尚双掌合十,拦在了少司命的面前。众人这才看清,原来那少司命身形转如陀螺,只轻巧巧地一拧腰肢,衣角、长袖、发簪、耳珠、乃至于满头青丝,无不凛然如剑,那铺天盖地的剑气如同狂风暴雨一般,令人望而生寒,可那和尚只是合十不语,身形端凝不动。千万剑气落在他的身上,纷纷消散开来,竟无丝毫损伤。
那少司命一击不中,抽身而回。衍恨抬眼看她,宣了一声佛号,道:“久闻少司命自负傲骨,平生杀人,只予一击,倘若一击不中,便行远遁,绝不屑于再出第二手,不知这一剑,小僧可算是替城主接下了?”
少司命冷冷看他半晌,轻哼一声,转身而去。
2.
黄河下游的李氏剑庄中,少司命负手而立,脸色苍白如雪,呼吸竟有几分急促,似是被气得不轻。
她的对面,一名熟悉的白衣僧人眉眼低垂,面如冠玉,一双好看的桃花眼落在少司命眼中,却是从没见过的丑陋可憎。
僧人背后,九只青铜巨鼎东倒西歪,李氏一门数十人躲在庄门外面,小心翼翼地看着里头对峙的这一僧一女。为首的那人须发皆白,身穿紫绸,正是剑庄的老庄主。今日本是他剑庄祭祖的大日子,内庄里的这青铜九鼎乃是先祖传下,每一个都是重逾千钧,上面刻着族谱和几门精妙不可言的古剑谱,谁知祭祀还没开始,忽然来了这个素昧平生的好看和尚,要和他打一个赌,说能凭单手之力,推倒这千钧重鼎。
庄内人人都以为来了个疯子,嬉笑不绝,唯独老庄主一人面色剧变,抽身后退。众人笑骂声中,这和尚单手握住鼎足,也不见如何用力,手一抬,竟生生将第一只青铜巨鼎反扣在了地面上。
巨鼎落地,轰然震响,几个孩子离得近的,竟站不住身子,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害怕得嚎啕大哭起来。那僧人也不迟疑,双手一边一个,横推出去,竟又转眼间推倒了两只巨鼎。剑庄众人无不骇然,心道这僧人莫不是金刚下凡,否则哪来得这等移山填海的怪力?
转眼之间,九鼎已经被推翻六座。到了第七座的时候,鼎身刚翻,一个身影竟从鼎中跃了出来,那老庄主早料到鼎中必有古怪,正待此时,反手抽剑出鞘,数十年的功力汇聚一剑之中,李氏剑庄速来以“平和中正”四字享誉武林,老庄主这一剑刺出,快固然是快极,但招式变换历历分明,丝毫不乱,正是本门“沉鱼七剑”的精义所在,众门人后辈看得心旷神怡,正要高声喝彩,只见那鼎中跳出的人影凌空一转,竟如同刺猬一般地从身上无数地方飚射出千万道剑气出来,老庄主猝不及防,化直为圆,以守代攻,勉强挡住这匪夷所思的一招,往后退去,落在地上,“哇”地呕出一口鲜血。
鼎中跃出的正是少司命,她正要前进一步,取了老庄主的性命。那年轻僧人衍恨却又轻巧巧地前跨一步,挡在了他们面前。
后头众子孙连忙扶起老庄主,向外撤去。
少司命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道:“大师别来无恙?”
衍恨认真地点点头:“劳少司命挂念,贫僧一切安好。”
少司命心中早恨不得这古怪僧人死上一万八千遍才好,嘴上却仍笑道:“大师此番前来,莫不是仍要拦我?”
衍恨露出欣慰的笑容:“少司命知道就好。”
呸。
知道你个大头鬼?
少司命心下暗骂,须知这僧人武功实在古怪,竟似是佛门三大秘典之一的释迦生灭不坏神功,须知佛门传自古印度,但当今江湖上的佛门武功,大多是传入中土之后,融汇了中华武学而成的。唯独那三大秘典,乃是正宗的佛门古玄功,其中这门释迦生灭不坏神功,更是据传被刻在拘尸那揭罗城外的娑罗双树下,乃是佛尊寂灭时的无上神通,不知这僧人如何学会?
可无论如何,这门玄功恰好克制她那凛冽无匹的抚彗剑衣。所谓飘风不终朝,她那一招虽然声势煊赫,杀气无双,但绝难盈久,当初旬阳城外初次见面时,衍恨和尚说她一剑无功,便即后撤,绝不出第二剑,这不是不想,实是不能为之。眼看面前僧人修为之坚,当真深不可测,少司命行走江湖多年,杀人无数,还是头一次遇上这等棘手对手。
她不愿示弱,索性往后一跃,坐在巨鼎之上,问道:“便给大师面子,绕过这李姓老不死的也不难,只是大师三番两次阻我,究竟为何,还请示下。”
衍恨抬头看她,淡金色的瞳中,带着一种她从没见过、却不知为何有几分熟悉的奇异色彩:“我愿渡你。”
少司命愣在了那儿,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自从身负少司命重任以来,她手下早沾染了无数血腥。而九歌殿的生存方式,也让她从来都对人命看得极淡。她听过无数人的谩骂,无数人的恳求,无数人的遗言,无数人的哭号,可这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对她说:我要渡你。
“渡我去哪?”她缓缓开口,嘴角带着一丝冰冷笑意。
“出红尘。”衍恨道。
“好,那我还就在这断发立誓了。”少司命一甩头,屈指一弹,一缕青丝顿时被截断,飘散空中,她的眼神中充满了讥诮,悠悠说道,“我不仅不出红尘,我还非得把你这装神弄鬼的贼和尚拽进红尘里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