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忘川是一条无比宽阔的河，里面有无数的孤魂沉浮，无舟可渡，飞鸟不还。上面有一座桥，唤作奈何桥，奈何桥通生死，过了奈何桥才能投胎。忘川河的岸，唤作彼岸。彼岸花就盛开在岸边，也叫做曼珠沙华。

曼珠沙华每年春秋开两季，春分的曼珠沙华白色如雪，像极了人苍白的面容，那是一种颓废的颜色，看一眼就会令人心生退意，从内心涌起绝望。秋分的曼珠沙华红色似火，却感受不到半分热情，只觉得是万分妖艳。连红色都那么让人心醉，让人心碎。

走过彼岸，就会看见一座简陋的小棚，里面支着柴火，火上吊着一口锅，锅里便是号称能让人忘却前生的孟婆汤，每一个往生的魂魄，必须喝了孟婆汤，才能投胎转世，重新做人。

2.

这便是阴间。

我自然没有去过阴间，这所有的一切，是一个人告诉我的。

那个人，就是孟婆。

很多人都认为，熬孟婆汤的人叫孟婆，所以熬出的汤就被叫做孟婆汤。

其实，真实的情况是：那汤叫孟婆汤，所以熬汤的人才被叫做孟婆。

孟婆更像是是熬汤者的一种称呼，可以有很多个，就像人间可以有很多个皇帝一样。当然，孟婆也不一定是老婆婆，甚至不一定是女人。

现任的孟婆，就是一个男人。

他喜欢每天熬完孟婆汤之后，来黄泉馆喝酒。他说，熬汤，熬得是一种情绪，熬的久了，会忘记自己是谁，他要用酒让自己的记性便的好一些。

我听说过很多喝酒的理由，很多人都是借酒消愁，希望忘记一些事情，试图用喝酒记起一些事情的人，他还是头一个。

3.

其实我见过的孟婆不多，因为喜欢喝酒的孟婆不多，喜欢通过阴阳两界跑到黄泉馆的孟婆就更少了。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在后门敲了一个时辰的门。

我打开门，见一人身着粗布短装，却星眉剑目，浑身透露着一股书卷气。他微微一笑，说，我是孟婆，想讨一杯酒喝。

我那晚才知道，原来孟婆也可以是男的。

他每次来，都坐在东边的桌子上，只喝三杯酒。不过他喝酒很慢，似乎每一滴酒都需要用心品尝。每次喝完一杯酒，他都会发呆一会，接着喝第二杯，如此往复，三杯酒很，朝我一拱手，就从后门进入阴间。

我很好奇，好奇他每次喝酒都在想些什么。可是他总是沉默寡言，不言片语。

直到有一天，他从阴间带来一些火红的花。那花生的奇怪，花瓣的颜色红的近乎妖艳，让人一眼瞧见，便觉心碎。这花却没有叶，光溜溜笔直的茎秆顶端，兀的生出一朵美丽妖冶的花，仿佛这花朵是夺了叶的造化，才能生的如此美丽。

他说，这边是曼珠沙华。传说，曼珠沙华的香气有魔力，能够唤起死者的记忆。

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想让你用曼珠沙华酿成酒。他低下眼眸，黯然道，不知道是不是熬孟婆汤的缘故，我的记性开始不好，忘记了很多珍贵的回忆。

有时候忘记是一种幸福，你何必要记得？

可是有些事情，是说什么都不能忘记的。他抬起头，眸子里闪着坚定的光。

好，我答应你！

4.

传说中，曼珠沙华的花和叶子受了诅咒，花落叶生，花开叶落，永远不能相见。

他喝了曼珠沙华酿的酒之后，终于想起了一些事情。

孟婆其实是一个被诅咒的职位，就像曼珠沙华一样，两个孟婆永远不能相见，不能记得，只能互相忘记。

传说，天上的仙子爱上了人间的妖。玉帝震怒，将仙子贬至阴间，终日熬汤，是为孟婆。而妖，则永堕轮回，无穷无尽。

后来有一世，妖在去轮回的路上，路过奈何桥，一不小心跌入曼珠沙华的花丛中。彼时正值秋分，花开正艳，花香正浓。浓烈的花香让妖想起了前尘往事，刹那间百转千回，只觉得心绪万千。

他从花丛中走出来，棚中的仙子已经白发苍苍，红颜老去，绝代佳人早已忘记一切，化作了这奈何桥边的孟婆。

妖忍着泪水，一步步走到孟婆跟前，握住孟婆的手，温和的说，你去轮回吧，这里交给我。

孟婆抬起头，眼中泪水涌出。白发转黑，红颜如初。她记起了妖，妖却递给她一碗汤，说道，从今天起，我便是孟婆，你走吧！

于是妖成了孟婆，仙子投胎。可是玉帝知道了，他从来不允许人冒犯他的威严。他再次下令：妖和仙子轮流成为孟婆，轮回往复，永无止境。

每一世，他们在奈何桥边相遇，就会记起前尘往事，然后交换身份。一碗汤的时间，是他们仅有相见相认的时间，一碗汤下肚，从此再不相识，等待奈何桥上的下一次相遇。

5.

后来呢？我问。

后来？他端起第三杯酒，一饮而尽。

后来我在那一世临死前，偷偷带了一丝仙气，又贿赂了掌管转世的鬼差。在她投胎的时候，偷偷将一道仙气打入她体内，又让鬼差给她投了一户好人家。现在，她应该已经修仙成道，位列仙班了吧！

可是位列仙班，就要受到玉帝的管辖。我叹了一口气，你们这样，是永无止境的轮回。

所以，我希望她修成散仙，同样能够与天地同寿，还能逍遥自在。

你呢？永远待在阴间，熬着一锅孟婆汤？

又如何？只消每日能有酒喝，不忘记她便行了。他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眼中划过一丝伤感。

那你今日？可还要喝酒？

不了。他起身告别，那些酒请留着，也许几十年之后，我又要喝了。

6.

他依旧每天过来喝酒，每隔五十年就带来一株曼珠沙华，让我酿成酒，喝下去，再重复一遍他们之间的故事。

几百年的时间里，孟婆一直没有更换。

我亲眼看着他的头发变的花白，脸上爬上皱纹，身子变得佝偻。

他已经老的不成样子，却还记得每天喝三杯酒，每五十年喝一次曼珠沙华酿成的酒。每次喝完曼珠沙华酒，他的皱纹就会舒展开来，眉眼间笑的宛如少年，他用沙哑的声音讲这年少的往事，我听了很多遍，却依旧被感动的一塌糊涂。

后来，有一天他没来，我连续等了好多天，他始终没来。

我以为，他忘记了喝酒，他忘记了那个故事。

五十年后的一天，黄泉馆的后门又被人敲响。

我打开门一看，却是一位妙龄少女。

她说，我听他说，你这里还有一些曼珠沙华酿成的酒，能给我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