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再醒过来后,王方旋躺在床上,见一个窈窕背影,模糊正是二哥送来那个小丫头。他运气周天,细细查看了身体,并无异样反应,身体内精气反倒旺盛许多,遂半躺起身子,喊一声道:“我睡多长时间了?”
“呀,小官……你总算醒过来了!”丫头掉头,双眼红肿,拍着胸口道:“天可怜见,晕了一日一夜,这时醒了,真是菩萨保佑。”她又急急走出房间,想是报与人知去了。
王方旋穿了月白小衣,起身四周打量了,却并不是自己那间小屋子。想也是一间厢房,分成了前后半间,自己睡在后半间里,屋内家具也很简略,椅桌外,也只有挂着帷帘的雕花木床,只是光线十分明亮,比自己那间狭窄阴暗潮湿的小屋子自然有云泥之别。正看时,就听一阵腾腾脚步声,跟着后半间门帘揭起,大嫂黄氏、二嫂小彭氏都相跟着进来,又一些丫鬟婆子都跟着,端药碗的,捧着粥碗小菜的,拿着长衫靴子的,端着水盆及盥洗用具的,满满挤了一屋子。
黄氏还没说话,小彭氏急急开口道:“天老爷啊,方哥儿你怎么自己起来了?你这一晕,可把大家伙急坏了。婆婆念了好多遍地藏王经,就是我也跟着在菩萨面前许了好大愿呢,总算哥儿醒过来了。”又从丫鬟手里接过药碗,要亲自喂了王方旋喝。
王方旋涨红了脸,道:“谢谢二嫂关心。只是我这时身体已无碍,不用喝药;这些汤药也并不对症,真用不着的。”小彭氏只是絮叨,说这汤药是他二哥寻了阆中名医诊脉下的方子,怎么会不对症呢?药又有些红参黄精等,最能补身子气血,哥儿你这身子骨太瘦,又听说你们修道的都要炼药吃丹,想是山里吃不着,家里有现成的,如何用不着?这一番话说的他哭笑不得,只能接过碗来,将一碗苦药喝下,却又用气将药性全散到身外。原来,他为大狼宁焱子所惑,神思摇晃于火海血洼中,一身精气却被激发在体内膨胀鼓满,不但将前日晚上与神女褰裳及道士喇嘛相斗时消耗精气全补回来,反而更溢出许多。他的晕倒,也是因为精气过旺,气血上冲所致,这时醒来还感到精气四溢,需要约束归流。这一碗汤药含了些人参黄精等大补热药,吃下去当得是扬汤止沸、添水助洪。他一面运气散药性,一面暗自嘲笑,什么名医,倒只会害人。
黄氏见屋里人多,将丫鬟通赶了出去,只留下王方旋二哥送的丫头,又对小彭氏言道:“哥儿刚醒,想是还要清静歇了,我们且先出去,等他吃些粥饭,缓了精神再说。”小彭氏只嚷着说王方旋二哥吩咐了,要亲自伺候着他用药用饭,还是王方旋再三保证,身子已大好了,黄氏又劝了几句,她方跟着黄氏一起出去。
王方旋等人走光了,方对小丫头笑笑,指着桌前另一把椅子,示意她坐下陪他吃饭。丫头吐了舌头道:“两位夫人通在外面看着,我可不敢呢!”王方旋也不勉强,吃了一碗粥,又自去盥洗了脸面,小丫头却过来,要帮他束发着衣。
他皱了眉,看那一堆衣服,都是些紫的青的带色绣花锦袍,心下不喜,问道:“我昨日穿那件长衫呢?”丫头回到说是拿去洗了,想还未干,又从身后一个篮子里拿出件素白长袍,道:“知道你喜欢素色,二奶奶和金娘这几日捡你带去的衣料有好的,裁剪做了这件袍子,你穿了看可好?”
王方旋穿上,倒是正合身。丫头又过来为他束发,他背身道:“这件袍子,你也须费了些力吧。倒要谢谢。”丫头红了脸道:“也没有呢,我只是帮二奶奶、金娘穿些针线。”王方旋又问她不是在那院子里么,怎么又过来了?丫头回道昨日过来为他送衣服,正碰到他晕了过去,大夫人就叫她留下伺候着。
两人说话间,王方旋束发穿衣,俱以停当,他对丫头笑笑,心知外面大哥杨慎都等着呢,也不等人来催,起身出去。
果然,王方经杨慎并他二哥王方权都在外间。几人看他神采奕奕,脸色如玉,竟没一点病后疲倦神态,心中都奇,又略略问他身子感觉可好?王方旋答道身子并无什么不适,今日反倒比昨两天更好了许多。杨慎王方经看他精力充足,果然不像病中的人,两人对视一眼,王方经道:“既然如此,三弟,且随我到书房中,我们有事与你谈。”
王方经杨慎在前,王方旋在后,王方权却并没跟来。他面带笑容,附耳对王方旋轻声道:“三弟,这以后二哥倒要靠着你了。”王方旋正愕然间,见他向另一面走去。
三人进了书房,分别坐下,王方经又叫下人关上房门,周边且要安静,不许任何人走动。王方旋看他与杨慎两人面色俱沉,都似有心事,一个不停捋着长髯,一个拿手指轻敲茶碗。他正要发问时,就见杨慎突然展颜微笑,反问他昨日到底为何晕了过去?当时堂上众人只听黑石头幻出蓝色光芒中大狼宁焱子道:“王方旋,这几句留给你……”然后蓝光顿息,影像全消,就见他托着石头呆呆站着,别人问他话时他只若未听,没半盏茶时间,突然晕了过去。杨慎又从怀里拿出块绿玉来,道:“我们上前扶你时,就觉你胸前炙热像被火烤着,解开胸前衣服时这块玉烧的通红……我知这是我家夫人赠与你的,她也说过是做女儿时有一道人送与她的,她看着也没什么稀奇,好几年里也没见什么异样变化,为什么到你这里就如此这般?”
王方旋怔怔,昨日所见,竟不知如何说起。他看杨慎王方经都是一亮询问相,心下定了定,方从大狼所说歌谣谈起,将自己所见一五一十道来。一时说罢,杨慎王方经两眼对看,如此离奇事情,他们也是听都没听过。杨慎沉吟半晌,方道:“城彼何方?山之骏狼……这,歌不像歌,诗不像诗,到底何意?八月有凶,有的什么凶事?我听这几句,用了些《诗经》成句,倒有些魏晋四言玄风,其中意思,颇堪思量。”
王方旋摇头道:“这几句意思,我也不知。”
杨慎又思索一会,道:“‘五子七煞’,这宁焱子竟是一头大狼,难道世间真有兽身成妖么?方哥儿,听你这说,昨日还是你师父无奰子仙长击退大狼宁焱子,将你拔出火海,他可与你说,宁焱子到底是何方妖怪?”王方旋想一会,又摇头道:“我师父只救了我,还没说什么呢我就晕过去了。而且……宁焱子应该不是妖怪,我从山里道书里看过类似记载,大狼不过是他的五五化身,他的道行,着实深不可测。”
看杨慎王方经都有不解,遂解释到,身、意、念、行、气,此为内五行,金木水火土,此为外五行,修道高人,内外相合,自然与物无碍,可以化身万千。世间多传吕祖故事,又有他戏白牡丹传说,那便是他化身所为;又多传保唐僧取经的孙悟空,有诸般变化,说的也是化身。道书中有言,至人聚则为气,散则为烟霞,举凡山水树木,飞鸟禽兽,百样人物,可随意变化。当然,这种修行有成的大道真人,世间必然不会很多,以王方旋所见所知,自己师父无奰子当然可以随物应化,那宁焱子化身大狼,怕也只比他师父差上一点。
王方经听了,恨恨摇头只道:“总是怪力乱神,妖术惑人耳!”却不料将无奰子也骂在其中,王方旋心中颇是不服。杨慎沉思半晌,叹息道:“六合之外,多有不测之事,不测之神,也且不说他了!”又看向王方旋,欣慰道:“方哥儿,昨日你突然晕倒,真吓了我们一跳。今日你身子大好,我与你大哥也便放心——只是,这块玉是如何?”
王方旋道:“前几日我练功时,我师父显相与我,对我说过,这块玉名炼魂石。还说与我修行大有益处,只是有什么益处却有不知。或者,它与昨天宁焱子所云‘影石’,有物性相冲?他日我再问了师父。”杨慎又想了一会,突然笑道:“早听说道家方术高深莫测,总是将信将疑,碰到方哥儿你后,又亲眼这许多事,才知天下之大,方外有神!你们道家修行,种种疑惑,我们听了也是不知,哥儿,以后你自去问你师父罢。只是,你可知,昨日朱佥事他们寻你,到底何事么?”
王方旋只知与护送密使自宁夏入蒙有关,其他细事,他那时晕过去了,自然不知。忙问杨慎,杨慎又沉思一会,缓缓将锦衣卫来意细细说出。一便是与王方旋澄清误会,欧十三即为王方旋所救,他又助力破了毛狗“媒鬼之术”,王方经又转述他的话,说青城五子门下意思由来,与“五子七煞”并无瓜葛,这层误会也便揭过。二者,据锦衣卫眼线探知,不知为何,有青城高人王方旋护送密使入蒙事已在朝堂江湖两处传的纷纷云云,东厂首领张锐已传下号令,请了江湖中一些高手要预先灭了王方旋,再截杀密使。王方旋前日晚上所见道士、喇嘛只是一波,据昨日朱辰所说,还有江淮二十八宿,与他有仇,自然不令而行,其他还有什么云海七散人、甘陕胡子官人、妖僧法源、罗教十三坛主等等妖人匪徒,甚至有正一、武当道术有名高徒,少林有名武僧,都为东厂所使,要来与王方旋明的暗的斗上一斗。其中最可注意的是在京中河北一时盛行的西大乘教,他们本早就暗付于东厂,有个什么紫衣圣女,放话说“什么青城王方旋,毛头小子,定要让他知道厉害!”这紫衣圣女江湖人面广,又请了好些厉害人物,如七煞之一的“情煞”秦雪衣,“神煞”莫不为,好像也为她所请,东厂所动,要与王方旋斗上一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