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经听同知此问,心下“咯噔”一声,同知此问,也是他疑虑所在,不想此时竟被提起。回头看王方旋兀自老神在在,只是垂目站着不理,遂骂道:“大人问话呢,只管发呆作甚?还不上前回话。”又向同知知府赔笑道:“两位大人莫怪,舍弟经年山野里呆着,野惯了不知礼数。”却不想王方旋只是走到知府同知面前拱手作个浅揖,道:“两位大人,我师父方外高人,名讳自不能与尘俗凡人随便道之。至于今日事么,修道人自有窥机之法,其中玄妙,说与你们也是不懂。”
这一番话听的知府同知面面相觑,浑想不到这少年如此无礼大胆,眼中竟丁点也没有他们,一时竟不知怎么与他回话了。王方经听了更是吓得心胆俱裂,急急骂一声:“混账东西!你是何等身份?见了大人还不跪拜恭敬回话,想是江风吹了,发头昏罢!”
王方旋站在堂中央,冷哼一声道:“我师父常说,修道之人,法效自然、德参天地,自然天地而外,世间只跪拜君王父母师尊——君王者天生圣明,父母者养我育我,师尊者导我向道,余者皆不足跪,不需拜!”
知府同知听了这话,都大怒失色,两相拍着椅子扶把道:“好一个法效自然、德参天地,好一个不足跪、不需拜!王子庸,我们都知道你是老实人,不想你还有这样奸恶心思,教了子弟来寒碜恶心我们!”
王方旋又哼一声,道:“两位大人又是差了!这话出自我口,跟我大哥有什么相关?我大哥诚谨忠厚,那有什么奸恶心思,两位大人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好,好,我们是小人,你倒成君子了!”知府同知皆拂袖而起,王方经一时听得呆了,这时才理会过来,又惊又怕,跳了起来骂道:“混账东西!混账东西!”一时惊惧,除了这四字竟不知再说什么。又上前拽了王方旋要硬按着跪下给知府同知赔罪,王方旋只是硬项,他越发怒的厉害,挥手要打,杨慎看不是事,赶紧上前拦住,先将他劝在一旁,又执了王方旋手,向知府同知道:“二位大人息怒!少年人口不择言,二位大人度量,也不必与他见识。子庸兄弟与我杨家,也算通门世交,王家三郎之事,我也知之甚详,二位大人疑问,只问我来。想他今日救我夫妇,用力甚多,这会儿也是有些疲累了,一时烦躁,说些胡话,二位大人只不要理会就是。”又使了个眼色,拉着王方旋赔礼,王方旋冷着脸,勉强道声得罪,作了个浅揖。
知府同知二人见杨慎出面,他的面子,却是不好驳,只好悻悻坐下。知府面色铁青,道:“左一个修道之人,右一个修道之人,嘿嘿,就不知修的是什么旁门左道。”王方旋听了,脸色又变,杨慎窥到,赶忙拉过一旁去,又见王方经瞪着王方旋,要打要骂,遂把王方旋拉倒自己身后站着。王方旋脸色本来莹白,这时竟气的如纸般惨白,眼中冷光闪烁,杨慎看着吓了一条:他杀那几个贼人时,眼神似乎就是这般!又看知府同知铁青了脸,只是喝茶,王方经手足无措,那参将把总因文武有别贵贱有殊,并不掺和他们文官矛盾,只是弥陀一样闭着眼养神,这一会堂中氛围尴尬至极,就想着怎么生个法子,将王方旋支出去,又不显得突兀。正沉吟时,一个老仆人换茶时在他耳边耳语几句,他脸上一喜,向王方经道:“此前听说子庸夫人贤惠,果然名不虚传。她与内子这一会闲话,听说三哥儿归家来了,只叫着要问小叔别后寒暖。子庸,三哥儿在这里也是无用,不如叫他进去陪尊夫人和内子说说话去?”王方经连哼几声,道:“狗肉上不得台席,让他去罢去罢。”
王方旋早听不得这话,向王方经杨慎行了礼,掉头就走,再不管他人,出了前堂侧门,在仆人引领下转过几个回廊,来到了后院。进了一个夏凉阁子里,前半间一溜屏风,绘些人物故事,正中间有个毛茸茸女孩站在山林中,看着着实有趣。王方旋多看了几眼,就听后半间有妇人叫道:“是方哥儿么?快进来,让大嫂看看,这两年没见,可又俊了些没有?”
忙踏进后半间,见一张雕花大床上坐着王方经的夫人黄氏,她头上圆褊挑心髻,穿了一件香色潞绸雁衔芦花样对衿衫子,溜金蜂赶葡纽扣儿,下着一尺宽金沿边挑线裙子,脸上圆满富态,看见他进来后忙不迭叫道:“好没良心的三哥儿。即到成都,也不早来家里。这两年想是在外面逍遥惯了,一丝儿不想着大嫂!”一时又道:“我看看,这两年不见,好似又长俊了些。只是清瘦了许多。那山里有什么吃的,真真可怜坏了!”左看右看只是不足,又吩咐丫鬟道:“哥儿打小爱吃甜的。那里有新做的酥糖玫瑰花糕,尽给哥儿放盘子里。”
王方经比王方旋大了有二十多岁,黄氏年纪也跟王方经相仿,他夫妇二人多年无嗣,因此上黄氏将王方旋这小叔打小里就做儿子一样看待,对他加倍的爱护亲切。王方旋自进来坐在椅子上后,旁边小几上盘子里被黄氏吩咐着堆满了各色新鲜果子,黄氏只是叫吃,慈爱之意,形色于颜,王方旋心中不快,一时全被融化。黄娥就坐在他对面椅子上,仍是挽着家常一窝丝杭州攒,却换了柳绿杭绢对衿衫儿,浅蓝色水绸裙子,摇着一把小团扇,看着不叠口被黄氏催着吃果子的王方旋,抿了口只是笑。
王方旋被催着吃了十余块点心,再吃不下去了,向黄氏一番告饶。黄氏笑盈盈的道:“吃不下去时,有浸凉的银耳莲子汤,喝几口消消食。妹子,”又对黄娥道:“你再给我说说日间的事。听你说三哥儿有那么大本事?他怎么就从大鸟上飞下来,打跑了贼人呢?”
王方旋不满道:“不是鸟,是鹤,那是我玄师父,玄和子。”黄氏笑道:“好,好,好。鹤,你师父,玄和子。咦,当年不是一个叫无奰子的老道带了你去青城山上,说是修道,他不是你师父么?怎么又有一个玄和子大鹤师父?”
“不但有黑鹤玄和子师父,我还有个白猿师父秋湖子呢!”王方旋笑道:“无奰子是我大师父。”黄娥听了好奇,问道:“方儿,这许多年只听说你在青城山上修道,你到底在山上修的是什么道啊?黑鹤玄和子、白猿秋湖子,听得倒想是话本子里的传奇呢!”王方旋略略讲了些自己在青城山上的事,左右不过是与黑鹤练剑,向白猿学身法,或跟着无奰子打坐入定、行神练气、调配龙虎等诸般法门,只听得两个闺门女眷惊呼连连。说了一会,王方旋低头看袍角一块暗红污渍,道:“呀,我这袍子被那腌臜贼子污了。这却是我秋师父亲手给我缝制的,我向日里只这一件袍子,污了可穿什么?大嫂,我大哥还有白色衫子么,给我找来将这件袍子换了浆洗。”
黄氏听了诧异,心道那秋师父不是一只大白猿么,怎么即会教功夫,又会缝衣服?听王方旋要换洗衣服,忙吩咐丫鬟去找,又道:“两年不见,你倒长得比你大哥都高了几分。他的衣服,你许是穿不了,再说也没有这样素白的。这会儿估衣铺子也是关了,要买去也没地方买,如何是好?”黄娥听了,打量了王方旋身材,道:“我看方哥儿身材倒跟用修相似。我们这次出来,现还带着一件素白秀才轻纱长袍,我这就叫人取了,方哥儿换了试试。”
不一会,黄娥身边丫鬟将长袍取来,领了王方旋去别处将长袍换了。再进来时黄氏与黄娥眼前都是一亮,见王方旋玉立长身,面色莹白,一身素白襕衫,显得又是雅致又是俊俏。黄娥不由赞道:“好一个俊俏哥儿。就是遍成都府里,也找不到这般人材!”她又从怀中取出一块绿玉来,送与王方旋,叫他配于腰间,又赞一句道:“果然是人才如玉。这么一看,莫说是成都府里,就是遍天下王孙公子,也未必有方儿这般气象呢。”黄氏听了,突然吃吃笑了起来,黄娥问道:“姐姐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么?”黄氏笑道:“突然想起方哥儿六岁时,我省亲带着他一起回了娘家,一日拜会黄老爷夫人,也同带着他到了你娘家;那时你也比方哥儿大不过几岁,一个俊俏烂漫的小美人儿,方哥儿又粉琢玉雕,大家伙看了都说你们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黄娥听了这话,脸上羞的通红,嗔道:“姐姐怎么这话也说得!我是嫁了人的,方哥儿也订了亲事,你这话要被外人听了去,可叫人小看了我们黄、王两家门风!”黄氏一时也知失言,忙到:“你看我,还不老就糊涂了,胡说八道的!哎,方哥儿年纪也不小了,就是不知他自小定亲的那个湖南谢家闺女,现下长得人才怎样?”
三人只是说些家常话儿,不期然也到了夜半丑子交替时分,黄娥看着晚了,就辞了出来,黄氏又留王方旋说了一会儿话,也不过问寒问暖,着实亲近关爱,王方旋就是心里本来冷清如雪,也被暖的化了。黄氏说了一会话,看着王方旋样子,想道自己要有儿子也这般大了,女人心情多变,一时竟抽抽噎噎哭了起来;王方旋本来庶子出身,亲身母亲只是偏房,又年纪大了不甚得宠,已多少年孤零零守着个空院子,黄氏这样子,引着他突然想起孤独无依的亲身母亲,心里也一时难受,眼圈儿红了起来。丫鬟们见不是事,赶忙都过来相劝,说夜深了,哥儿忙了一天,也该休息了;又说老爷外面说事也完了,这一会也等着夫人这边说完要歇了。王方旋听王方经回来,吃了一惊,要去拜见心想着又免不得一顿骂,黄氏看他挨挨蹭蹭的样子,噗的笑了出来,道:“你就这么怕他?那老糊涂,一向的就会拿家里人作威作福。你只管睡去,还见他干什么?有嫂子呢,他要怪你时看我不骂他个狗血淋头!”王方旋知大哥一向惧内,嘿嘿笑了几声,说声“谢谢大嫂”,果然不再去见王方经,在丫鬟的引领下,出了阁子,又转过几个回廊,到了一个院子里,有两间厢房,正是黄氏给他预备好休息的屋子。丫鬟先去挑灯铺被,王方旋一人站在院子里,见院中两树桂花压满枝头,香味浓厚,几欲醉人;抬头看时,天上一轮半圆不圆月亮,光线铺洒下来,凄清模糊。他踏在这月光中,想起今日种种:青城修道十年来第一次下山独立办事,平生第一次杀人,第一次见官还将装模作样的知府同知全给得罪了,又认识了一个天下读书第一的状元郎……越想越是心潮起伏,难以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