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

                                                徐春红

        老街位于县城西北角,南北走向,并不太长,也就几百米吧。老街有个很中国的名字叫龙凤街。现在它的名字附着了一点时尚的气息叫湖心路,可在我心里它依然叫龙凤街。

      以前的老街是逼仄弯曲的,而且南高北低非常明显。老街往北通伯乐,宝峰两个乡镇,是这两个乡镇的人进城的主要通道。老街的逼仄弯曲使得它并不像一条公路而更像一条幽深的巷子。那时的天很蓝,矮小的我抬头看蓝天时因为老街的逼仄弯曲似乎蓝天也变得狭窄了弯曲了。老街西侧是普通的居民住宅。房子多是土坯房,间或也有那么几间下半身是砖墙,上半身是土坯墙的房子,俗称“腰子碱”。谁家能有“腰子碱”的房子说明这家的日子相当殷实。我家就临街而居,很遗憾,我家的房子不是“腰子碱”,不能给老街增光添色。老街的东侧是两个不同的单位。前半部分是“武装部”,后半部分是“革命委员会”。具体它们是什么时候都成了这两个单位的家属院我就不知道了;它们是什么时候又都成了“革命委员会”的家属院我同样不知道。我记得相当清楚的就是我们老街西侧的居民都把老街东侧叫“革委大院”。“革委大院“的院墙是由厚实的老蓝青砖垒砌的,有种厚重沧桑的历史感。夏天,西侧的土坯房、“腰子碱”和东侧的“革委”院墙都返潮,土坯房的墙根和“腰子碱”的土墙部分都是白花花的碱土。东侧的老蓝青砖上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碱土,仿佛刷了白粉一般。娘说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我们老街上的居民家家都扫碱土,所以我们老街的土坯房墙根和“腰子碱”的土墙底部都无一例外的被掏空了许多。东侧的院墙也被无数次的刮过。用娘的话说墙根和院墙都变薄了。我记事的时候老街的居民只有我六奶奶家还扫碱土。六奶奶总是拿个小扫把,端着个小竹簸箕,一簸箕一簸箕地往家扫碱土。六奶奶家用碱土提炼硝和盐。我实在不记得提炼硝和盐的过程了,只还记得她家西院里有好几口大缸,好像还经常有白银一样的硝陀螺。

    六奶奶家和我是前后的紧邻。六奶奶家门前有棵老槐树,很粗,很粗。树皮龟裂剌手,说明它很老,很老了。每年冬天,我都担心它老得不能再活过来。然而春天一来它就慢慢醒来了,不急不忙地绿起来,茂盛的树枝不仅为我家撑起一片阴凉的天地,连老街东侧的“革委大院”也得到它的荫庇。清明过后不久,槐花骨朵儿就在绿叶间一束束出现,不几天,槐花依次开放。先是隐隐约约的白,稍后,白得浓重些,再之后,槐花开得绚烂了,白得耀眼了,整条街都飘着槐花的清香。站在老街两端,一眼就能看到满头插满白花的老槐。那时候我们也吃槐花,不过吃它仅仅只是为了能节省点粮食,也没觉得它有多么好吃。不像现在,用槐花做出各种美味的面点吃起来是一种享受,令人回味无穷。槐花盛开的季节,如果是现在有位诗人见了,他一定认为槐花美得那样炫目给我们这条衰败的老街增加了不少色彩。可在那难以果腹的年代,老街的居民,比如六奶奶和我父母,他们没有诗人的眼光,发现不了它的美。他们得把全部心思都集中在应付困苦的生活上。

    老街的最南端往东一拐弯有个茶水房,大人们叫它“茶炉子”。“茶炉子”负责给整条老街的居民提供开水喝。老街的居民都是水产队的人,我家就属水产四队。实在搞不明白我们这里并没有大江大河,我们的生产队怎么就叫水产队了呢?既然叫水产队,为什么家家并不自己烧开水喝而是要到“茶炉子”买水喝?买水不叫买水而叫打水。放学后,常听到大人支使孩子的声音“去,到茶炉子里打壶开水去。”我家打开水的任务一般都是由三姐来完成。开水一分钱一壶。娘让她打水时总是一再叮嘱那一分钱千万别弄丢了。卖开水的是个白胖的老头,也好像是个黑瘦的老头。很奇怪,这两个对比如此鲜明的形象我怎么就记不准他们究竟谁是“茶炉子”的负责人。像不记得六奶奶家怎样提炼硝提炼盐一样,我同样不记得卖开水的老头是怎么样工作的了,只记得他好像终日在茶房里坐着,守着那个盛开水的很大很大东西。

    老街西侧是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天地了,东侧却让我感到神秘,令我神往。东侧“革委大院”的门并不对着老街,而是向南,也就是说“革委大院”里人不走老街。老街西侧的人说“革委大院”里住的都是“机关上的人”。那时候的我无从知晓“机关上的人”究竟与我们有什么不同。他们是传说中三头六臂的妖怪还是威风凛凛的神仙?“革委大院”的那一堵高大的老蓝青砖院墙让老街东西两侧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我很害怕那个世界里有妖怪,然而好奇心还是驱使我想对它一探究竟。可娘却警告我说“革委大院”就是以前的老衙门,衙门能是普通老百姓随便出入的?于是在雨天无法出门玩耍的日子我总是搬个小马扎,坐在家门口,托着腮,望着老街对面的“革委大院”想:老百姓有了冤屈是不是就真的像广播里说书人说的那样:到“革委大院”门口击鼓鸣冤,然后就有一位青天大老爷在衙役们的“威武”声中升堂,一拍惊堂木开始审案,还蒙冤者一个公道。可为什么从前叫“衙门”现在叫“革委”?从前叫“青天大老爷”现在叫“机关上的人”?我觉得这是一个好神秘的事情,必须得等到我长得和那棵老槐一样高大一样苍老才能弄明白。

    父亲说他小时候老街是县城最繁华最重要的地段。我无法验证父亲的话是否属实,从老街西侧密集的居民住宅和东侧神秘大气的“革委大院”来看似乎能够说明这一点,而且在我依稀的记忆里它好像也的确热闹过。不过那种热闹早已没了“繁华”的迹象。至于“重要”这一点吗,父亲的话的确不假。时至今日它依然发挥着它的重要作用。就是因为它很“重要”,所以打它这儿过往的人与车辆很多。可它的重要与它的逼仄弯曲又极不相称,这使得老街总是坑坑洼洼。老街曾是土路,走起来不仅深一脚浅一脚,而且尘土飞扬。偶尔有笨重的拖拉机驶过更像是千军万马过去一般。在这些坑坑洼洼中有一个坑最大最深。具体有多大多深我也说不清,反正要是里面积满了水就是一个高个子大人站在里面那水也快没过膝盖了,我们几个小孩子手牵着手还围不过来。会骑自行车的大孩子趁大人不注意时偷出自行车骑上去来来回回经过这个大坑,人和车子都被颠得一上一下。这种事情美其名曰“坐轿”。个别胆子大点的男孩子还会从老街南段的最高点撅着屁股使劲蹬着车子向着这个大坑俯冲过来,经过大坑时车把往上一提,人和车子就腾空而起,引得我们这些在旁边观看的小不点一阵阵惊呼。要是有大人发现自家的孩子在那儿“坐轿”或炫车技就扯着嗓子骂开了:“你个小兔崽子,在那儿祸害车子,不知你爹有多稀见它?”随后,这个祸害车子的孩子就一边推着车子一边被揪着耳朵回家了。夏日的雨后,积满水的坑洼里更是其乐无穷。无论水有多么浑浊我们也不嫌脏。我们在泥水里趟来趟去,尤其是那个可以让我们“坐轿”的大坑,我们不仅趟着玩还摸呀摸,仿佛只要坚持摸下去就能捞到一条大鱼来。趟够了,摸够了,我们又开始互相泼水。身上被泼得脏兮兮的,回家也可能挨顿揍,可我们不在乎。那个时候根本不用担心出车祸。所谓过往的车辆百分之八九十都是自行车,就是偶尔有拖拉机耀武扬威地驶过来,那么多的坑坑洼洼它也开不快。更何况还有那个可以让我们“坐轿”的大坑须得小心,否则一旦崴里面就是大麻烦了。当然有时候也会发生交通事故:骑自行车的人碰了我们这些在老街疯玩的孩子。即使有那么一点皮肉伤家里的大人一般并不怪罪骑车子的人,而是责怪自己的孩子不小心。然后把小孩带回家,从灶膛里抓把柴火灰往出血的皮肤上一抹大声斥责:“死不了,滚!别再疯了!再疯的话看我不揍你!”我们小时候可不像现在的孩子那么娇贵,被家长喝来嚷去,甚至被踹几脚的事每天都有。可我们依然快乐。那是一种被各种玩具和各种手机游戏包围的现在孩子无法体会的快乐。后来老街铺上了柏油,老街不再泥泞。不知是柏油的质量差还是铺路的技术差,仅仅三四年,老街又开始坑坑洼洼了。不过,这时的我已不再对这些坑坑洼洼感兴趣,倒是那些不懂事的孩子追逐着几年前我们的快乐。

      时光就这么缓慢的流呀流。六奶奶家门前的那棵老槐树上的槐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老街西侧的居民就像推磨一样推着日子一圈一圈的过。我在磨声中长大了。还没等到我长得和老槐一样高大一样苍老时,“革委大院”里的“机关上的人”就不再让我感到神秘。从“衙门”到“革委”的历史我也从教课书中了解了。终于老街要被拓宽了。我家和六奶奶家的院子都被“吃”了很多。老槐也无可奈何的告别了人世。我再也无法闻一闻老槐的清香了。但是,至今它的清香都一直飘荡在我的记忆里。被拓宽的老街路面被水泥硬化,有点大城市的味道。可是我更喜欢她返潮时的发霉的味儿。一晃十好几年又过去了,老街西侧的住户要被拆迁了,绝大部分老邻居都各奔东西了。老街东侧的“革委大院”里靠青砖院墙居住的个别人家为方便起见把院墙推倒改成了大门。他们走我们的老街了。娘说他们走我们的老街就不像“机关上的人”了。我家和六奶奶家以及另外几家老住户被开发商“抛弃”了,因为它们认为开发这几户无利可图。这正趁了娘的心意。娘不愿离开她生活了几十年的老街,老街是她的心灵的栖息地。

    现在,因为被拆的民房裸露着它的残垣断壁而让老街面目全非。即便如此我也能从这面目全非中捕捉到我童年时它的影子。小时候的老街是破旧的,安静的,节奏是缓慢的。现在它还是破旧的,安静的,节奏是缓慢的,即使有开发商给它注入了新鲜的血液,我也没有感到它怎么血脉贲张。我希望将来的老街在换了新颜后仍然保持它的安静与缓慢,让我的心有一种归属感。

    我爱你,老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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