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地
成了我捧在手心里的孩子
每天抱抱,亲亲
捋捋胳膊、捋捋腿
我们一起傻笑
天堂喔
仿佛就是这个样子
上面的小诗,是我在2017年秋写下的,彼时,母亲已不认得我,叫不出我的名字,也不知道我和她什么关系。
我数年间的心路历程,或许,可以引起与母亲同病相怜、与我当年一样内心挣扎不堪的家属群落的共鸣。母亲的病,让我更深体察了人生滋味,我在其间修行,柔软,慈悲,渐渐步入生命的大欢喜。
――以此为“当你老成了婴儿”专栏小引
“当你老成了婴儿”系列专栏之一:那一年,差点儿走失的母亲
一
2012年秋,母亲诊断出患了阿尔兹海默,那时,父亲已去世四年。母亲只有我一个女儿,且我两个弟弟的孩子都小,照顾母亲,我责无旁贷。我把母亲接到我家,她那年72岁,生活尚能自理,不需像如今离不开人照顾。只是,层出不穷的状况,常令我濒临崩溃。
母亲去领工资,排了好半天队,银行员工问她存折呢,母亲说没有了,被告知要拿身份证挂失。回家,工资卡就在身份证旁边,母亲不睬,拿着身份证到银行。这样反复挂失多次,跑的银行居然越来越远。有次我下夜班回到家,大雨滂沱,却不知母亲去哪了,焦急万分,电话也打不通。我慌忙下楼,雨愈加大了,想出去找,又不知方向,正在单元门口焦灼时,看到母亲坐着电动三轮车回来了。原是好心人看到母亲在雨中行,也不知道躲雨,将她送了回来。那时,母亲还记得家在哪儿。
有一次,母亲又去银行挂失,几天后告诉我,忘记在哪个银行挂的,我去咨询,取卡必须到挂失的营业厅。整整一个下午,我陪着母亲走了半个城,一家一家银行营业厅进去询问,终于找到了,是一个偏远的、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会去的网点。
在被折腾得受不了之后,我将母亲取工资的存折转成银行卡,并帮助保管。未曾想,一个噩梦又开始了,每天母亲问我要存折,不依不饶,同她说换成银行卡了,并带她去取,她说不是她的,就要存折。每天数次,执拗,顽强。
在我几乎投降要将银行卡换回存折时,母亲又转换了折磨我的方式——找单位领工资。母亲想找到她记忆里的工厂,找会计领钱。母亲在大街小巷找来找去,那些日子,这是她最大的心事,每天早出晚归,我告诉她工厂早就倒闭了,她不信,仍是天天心事重重,满世界寻寻觅觅。
我快被母亲逼疯了。情急间,我想了一个办法。当时,我业余时间在彭城书院做义工。我将母亲带至书院,钱夹在书里递给书院的刘老师和徐老师,将母亲的情形告诉他们。两位老师很配合地告诉母亲,他们一位是厂工会“刘主席”,一位是“徐会计”,专程看望母亲,并给母亲发奖金。一沓钱交到母亲手上时,母亲特别高兴。“刘主席”、“徐会计”,母亲拉着他们的手欢喜瞧着,一遍遍唤着,好似很多年前真认识他们。在场师生看着母亲惊喜的样子,都忍俊不禁。
二
母亲折腾人的法子,一阵阵的,且推陈出新,不断升级。不久,“回老家、要你彻底崩溃”模式正式启动——
早晨起来,母亲卷起包裹,要回老家,哄半天,对我说,还是这好,不回了。
下午,母亲抱着包裹,在家附近转,等我下班后,告诉我,想回老家找不到路。
晚上,母亲同我说再见,她要回老家。我打开她的包裹,没有任何衣物,乱七八糟的小物件就是她的行囊,直令我哭笑不得。
考虑母亲可能真是思念故乡的亲人了,遂陪母亲回了一趟河南老家,母亲在世的兄弟姐妹也都一一探看。母亲起初见到我的姨和舅,已不认识,告诉她之后,母亲激动不已,只是每过半小时,又再询问是谁,再相认,再次激动不已。
过些日子我发现,回乡,在母亲记忆里竟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母亲又每天数次闹着回老家,问她,不是回过了吗?母亲却全然不记得。治疗阿尔兹海默最好的药物,从母亲确诊后一直在吃,可仍阻不住母亲病情的发展。或许,真是发现晚了?在母亲脾气性格反常,在出现遗忘不那么严重的早期就医药介入,是否会好一些呢?
母亲曾经是令我崇拜的巧娘,我结婚的红棉袄、套裙,我和夫君的呢子大衣,都是母亲裁剪缝纫的。小时候我家不富裕,做中学教师的父亲和当工人的母亲,要供养祖母和养育我们姐弟三人。母亲常会想点子节省。每年我们姐弟仨都须交钱做校服,母亲就让我们先向老师说明,校服发下来的当天,我们去找同学借来做样品,母亲熬夜裁剪,一两天就缝纫出来。
在全车间专业考试得过第一,做过厂幼儿园园长,会唱豫剧,写得一手好字,会弹那个年代买得起的小乐器“凤凰琴”,会打毛衣,做棉衣,做许多好吃的面食的母亲……在老年时,竟然忘了所有。
那段时间,正播放都市悲喜剧《嘿,老头!》,剧中李雪健饰演的父亲和黄磊演的活宝儿子,每天让电视观众笑中飙泪。我在观看时,时常借着剧情奔涌泪水,日常的委屈、无奈、自怜,也在泪泪笑笑中消解了一些。
三
2016年的夏天到来了。那时,我已预防在先,给母亲手腕上带了黄手环。
母亲平素就在家附近转着玩,到黄昏时回家。那天,华灯初上母亲都未回来。心内万般恐慌,我四处奔走寻找,把母亲可能的路线来回搜寻了几遍,又电话亲朋请帮助寻找。行在车水马龙的街巷,走失老人露宿街头、悬赏寻找失踪老人的社会事件,在我脑海闪现。
我惶恐不安,泪流满面。
无助中,唯有祈祷。终于,在晚间八点多时,我接到了民警打来的电话。是好心市民注意到在路口徘徊的母亲,报警,母亲被接到警务厅暂歇。我打车去这个半小时车程的派出所途中,泪如雨下,心疼不已,母亲是怎样迷失,才会走到那么远的地方呀!
千恩万谢后将母亲接回家,第二天我就买了定位手表,又在母亲脖颈上挂了个写我电话的牌子。一天中午,我看到定位反馈母亲在正常路线,也就没有担忧。忽然,陌生电话打来,母亲以为走错路了,向人打听,又说不清,好心人请母亲坐在她店门前,等我过去接。
还有一次,我正在上班,女儿电话打来,她从手表发来的定位图,看到奶奶在我家不远处,路线往复多次,我立时请假去找,看到母亲时,她正在向治安岗亭里的协警嚅嚅怯怯问路。
至此以后,我和母亲形影不离,只要外出,每时每刻拉着母亲的手。不能时时陪伴,哪怕在家中也得将房门上锁。有一次我在厨房做饭,疏忽间忘锁门,也没听到任何动静。等几分钟后发现时,母亲已不见影踪。我在小区的两个门之间来回找,仍是没有,问邻居和保安,都说不曾看到。以我当时下楼的时间和速度,不应该看不到呀!一位大姐提醒我,会不会在你家楼上呢?
我气喘吁吁跑到楼上时,母亲正在邻居家门口。敲不开门,母亲可怜兮兮站着,如同在异乡迷了路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