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读《红楼梦》，我并不喜欢晴雯。

晴雯有什么好？

她就像一些长得漂亮就恃靓行凶的女孩子，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在我看来，她是宝玉房里头等刁钻的丫头。

自己明明是个丫头，却没有一个丫头该有的样子，天天拿出一副小姐的派头来使唤小丫头，甚至使唤宝玉。

说是小姐吧，她无论身份地位还是学识涵养都不够格儿，既不懂诗词歌赋，又不会待人接物，唯一拿的出手的就是一手好针线活儿。

所以，最初看到她被王夫人撵出去时并不同情她，觉得她是罪有应得。

可是这样的一个晴雯却被宝玉视为知己。

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哭红了眼的黛玉前来探视，恰好凤姐来了，于是黛玉从后门悄悄离开。

凤姐走后，宝玉不放心黛玉，想打发人去看黛玉。这次宝玉没有选择贴身服侍的袭人，而是将其支开后派晴雯拿了两条旧手帕去看望黛玉。

这种既重要又隐秘的差事，宝玉却放心让晴雯去完成，可见，在宝玉心中，晴雯比袭人更值得他信任。

当然，其中也存在着袭人比晴雯心思更缜密，对宝玉更多干涉的原因。但是，从宝玉与袭人、晴雯的相处模式可以看出来，和晴雯在一起，宝玉显然更开心。

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里，宝玉为了博晴雯一笑，竟然鼓励晴雯随意撕扇子，

“这些东西，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有性情。比如那扇子，原是搧的，你要撕着玩儿，也可以使得，只别在气头儿上拿他出气……”

扇子撕完了宝玉还毫不在意地安慰晴雯：“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

且不说扇子是否价值连城——可能不值一文，也可能价值不菲，单单是这种纵容一个丫头撕扇子的态度，就可以看出宝玉对晴雯的宠溺程度，不愧是“千金一笑”！

有人可能会说，宝玉惯会哄女孩子，对身边哪个女孩都是这样，这样对晴雯也不足为奇。

其实不然，宝玉待人看似都一样，还是有不同的。

就拿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来说，被王夫人一同撵出宝玉房的丫头不止晴雯，还有四儿和芳官。

但宝玉独独对晴雯被撵耿耿于怀，

“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众人见我待他好，未免夺了地位，也是有的，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们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生得比人强些，也没什么妨碍着谁的去处……”

为着晴雯被撵，宝玉一次次放声大哭，甚至怀疑是袭人向太太告了密。

宝玉对晴雯的在意让袭人都吃了醋，说出书中从未有的狠话——“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他总好，也越不过我的次序去。”

晴雯被撵后宝玉偷跑出去看她，和她互换了贴身衣服作为纪念。晴雯去世后，宝玉不胜悲痛，洋洋洒洒写下长篇祭文《芙蓉女儿诔》来祭奠晴雯。

对任何一个丫头，甚至小姐，宝玉都不曾这样用心和在意。宝玉用情程度之深，甚至连黛玉都感到有些不舒服了。

这样一个看起来不讨人喜欢的丫头晴雯，凭什么就能得到宝玉格外的偏爱呢？

晴雯的美丽出众

美丽的女子总会比别人得到格外的偏爱。

对晴雯的美丽，就像对林黛玉的描写一样，小说并没有具体的正面描写，只是通过别人的眼睛和语言来表现。

第七十四回王善保家的告晴雯阴状时就形容晴雯“模样比别人标致些……打扮得像个西施”。这话得到王熙凤的肯定：“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长得好。”

“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有些像林黛玉，就是对晴雯最多的描写了。

通过众人对晴雯的描述，可以想象得出在贾府的丫头里晴雯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美丽的女孩子原该比别人得到更多偏爱。

何况晴雯不仅长得美，还美得与贾宝玉的心上人林黛玉有几分相似，也难怪贾宝玉“爱屋及乌”，对晴雯更偏爱了。

晴雯的真性情

贾府就是一个小社会。在这个小社会里，阿谀奉承、拜高踩低是常有的事，要想在贾府生存下去，不懂些世故是不行的。

同样是丫头，都是自小在贾母身边服侍，被贾母一手调教出来，袭人就比晴雯更懂得人情世故。

拿第五十二回坠儿偷镯子事件来说，如果是袭人处理，不会马上把坠儿撵出去，等到了合适机会找个别的借口把坠儿撵了走就是了，免得伤了体面，对宝玉脸面也不好。

晴雯就没有这种绵里藏针的功夫，她虽病着还是把事情捅破了，连吵带骂直接把坠儿撵了出去。

就此事的处理可以看出晴雯与袭人的不同，除了火爆的性格与温静的脾气大不相同外，最大的区别就是城府深浅不同。

袭人心思缜密，不管是照顾宝玉还是处理人际关系都很有心计——在贾府这样一个复杂的社会里有心计不是一件坏事，不声不响就攀上了王夫人这座靠山，为自己后半生的幸福寻找出路。

而晴雯，却是直来直去的脾气，一点事都藏不住。她嫉恶如仇，爱憎分明，性如烈火，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一心维护宝玉，看到坠儿辱没宝玉脸面，就急火攻心，不顾病体也要立马赶走坠儿。

使力不使心，是晴雯的特点。她从不把喜怒哀乐藏起来，心里有什么，脸上就能看出来。

这样真性情的晴雯和贾宝玉林黛玉很像，从书中可以看出宝黛都比较信赖晴雯，因为他们都是真性情的人。

但是宝黛并非真的不通世故，宝玉身为贾府贵公子无需世故，黛玉生性高傲不屑于世故。宝黛是知世故而不世故，而晴雯却是完全不通世故。

晴雯也很聪明，在王夫人见她时，她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所以回答问题避重就轻，不惹王夫人动怒。

可是，世上就是有一种人虽然聪明却不肯在人情世故上用功夫。

黛玉，宁可在诗词歌赋上用心也不屑于世故，晴雯更不把人情世故放在心上。因为她们都有一颗纯真自由的心，不愿为世俗所累。

因为不通世故，晴雯表现出一派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性情，说生气就生气，不管你是主子还是下人。

整部《红楼梦》里，和主子吵架吵得最凶的人，莫过于晴雯了。（得亏是宝玉，换成别人，晴雯早不知被撵多少次了。）

晴雯的性格简单可爱，从不往心里计较，等气一过，宝玉一哄就又高兴得欢天喜地，烦恼消失得烟消云散。

张爱玲在《红楼梦魇》里这样评价晴雯：

晴雯是不甘心受环境拘束的，处处托大，不守女奴的本分，而是个典型的女孩子，可以是任何时代的。

“不守女仆本分”，张爱玲一针见血指出晴雯的特点。

有人把这一切归结于晴雯天生的反抗精神，在我看来，她不见得有这样的思想高度，更多是因为不通人情世故，真实流露自己的性情罢了。

这样真性情的晴雯，自然被真性情的宝玉所喜爱。但这样真性情的晴雯却并不为其他人所爱。

不只是当时的贾府，就是放到现在的职场，这样的晴雯也是不受多数人欢迎的。假如要搞个民意测评什么的，不通世故的晴雯恐怕得票率很低。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比起宝玉这样善良的主子来，贾府的下人们可不好对付。

林黛玉因为不屑于世故，就不如知情懂理的薛宝钗“深得下人之心”。

同为下人的晴雯，却不懂得眉高眼低、尔虞奉承，还摆出一副二主子的派头来，经常揭破一些人的嘴脸，伤害到一些人的利益，因此遭到了一些人的嫉恨厌恶。

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对晴雯的判词，就指出晴雯死于小人的诬陷诽谤：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挂。

如果不是王善保家的这类人不断给王夫人吹耳旁风，王夫人就不会急于把晴雯撵出去。更何况王夫人本来就对晴雯没有好感，这下子晴雯在劫难逃。

晴雯的悲剧可以带给我们一个教训：你可以不世故，但不能不懂世故；你可以真性情，但只能在懂你的人面前流露。

晴雯的侠肝义胆

和王夫人不同，贾母很喜欢晴雯，她将晴雯放在宝玉身边是有打算的。第七十八回贾母听到王夫人撵走晴雯后大感意外，这样说道：

“晴雯这丫头我看他甚好，言谈针线都不及他，将来还可以给宝玉使唤的。”

言外之意，贾母原本是打算将晴雯留给宝玉的，结果反倒是袭人后来居上，代替了晴雯的位置。

宝玉和晴雯，要说没有情意不可能，毕竟性情相投，又从小一起长大，但他们之间的情意却不是宝黛之间的那种情意。

与其说存在于宝玉和晴雯之间的是情意，不如说是情义更贴切些。

情意与情义，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却大不相同。

所谓情意，情投意合，像宝黛那样心心相印；所谓情义，虽有情，却更重一个义字，颇有侠肝义胆的味道，用来形容宝玉与晴雯的感情更恰当。

晴雯虽然是一个美丽出众的女子，却并不以美自骄，除去外貌单看性格，晴雯就是一个男孩子形象。

她的大大咧咧，心直口快，不忌生冷，以及豪爽开朗，爱开玩笑都让她看起来更像是宝玉的异性兄弟。

她不会像袭人那样用娇羞的姿态来吸引宝玉，不会背地里和宝玉“暗度陈仓”，也不会像袭人那样故意生闷气来磨宝玉性子，让宝玉指天发誓。

晴雯的喜和怒都是响亮干脆、毫不遮掩的，高兴起来就咯咯大笑，像撕扇子那回，让所有人都看得见的开心。

她一旦生了气，也绝不闷在心里，一定会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不出了这口气不能了事。

这样的晴雯，或许根本不适合做贾府少奶奶，因为她太不懂内敛自保了，她的爱和恨都写在脸上，让人一眼便知。

但是，有这样一个朋友、哥们儿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晴雯身上有一般女孩子没有的侠义气质，虽然她生活在闺阁内，却天生有一种自由不羁的女侠风范。

当宝玉的孔雀裘不慎破洞，无人能补时，还卧在病榻的晴雯却自告奋勇，拖着病躯连夜为宝玉补裘。

第五十二回回目“勇晴雯病补孔雀裘”中的“勇”字，把晴雯的侠义凸显出来了。为了宝玉，晴雯舍命相助，这份侠肝义胆怎能不让人感动？

晴雯的身体也因这一夜的劳碌过度留下了病根，自那以后经常缠绵病榻，不复有原先的健康活泼了。

那么说除了兄弟情朋友情，晴雯对宝玉难道就没有一点男女之情吗？

我想是有的。

不然临终前见到宝玉时晴雯不会说出那一番话：

“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虽生得比别人好些，并没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今儿既担了虚名，况且没了远限，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

假如再回到从前，晴雯会和宝玉发生私情吗？

我想不会。假如再回到从前，晴雯也会坚持做宝玉的朋友。

因为，她知道宝玉已经有了黛玉，他的心里盛不下别人。

晴雯不是袭人，肯委曲求全做宝玉的二房。她是那样一个刚烈的女子，可以一口咬下两根心爱的指甲送给宝玉做留念。

她又是那样一个高傲的女子——“身为下贱，心比天高”，从不因自己出身贫贱就觉得低人一等。她爱就要全部的爱，绝不要别人施舍的爱。

爱他，就成全他。她知道宝玉一心爱着黛玉，所以她甘愿做宝玉的朋友、兄弟，帮他给心上人传情，而不是像袭人那样为了自己的幸福就百般阻挠宝黛相爱。

除了黛玉，晴雯才是最懂宝玉的女子。他们不是恋人，却是知己。

对于宝玉而言，晴雯就像晴空掠过的一道虹霓，生命虽然短暂却惊艳了他人的一生，她的美丽足够宝玉用一生来回味。

对于晴雯而言，和宝玉在一起的那些年是她短暂人生里最快乐的时光。

她可以自由任性做自己，有一个宝玉这样的男子宠着她，尊重她，虽然那不是爱情，但是对于她来说也足够了。

晴雯用她的一生让我们知道了：有一种爱叫做成全。

2021-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