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是一个很奇特的民族,骄傲在这个民族被视为很恶劣的品质,一个人但凡有点得意,肯定会有一盆冷水很及时地泼下来,不管这个泼冷水的人是谁,就算八竿子打不着的路人甲,也能泼得理直气壮,谁让伟大领袖说过,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退步呢。
我的父母都是平凡的工薪阶层,尽管文化水平不高,但是对谦逊品质贯彻得很好。我几乎不记得他们在什么时候怎样地赞美过我,所有对我的赞美记忆都是被别人表扬的时候,他们连连推辞,然后就是敲打敲打的状态。我母亲会在和别人聊起我的时候充满骄傲,却也不太愿意在我面前直接地赞扬我。父亲那边,沉默如他,表扬更是稀缺。
我的父母都是非常传统的中国式家庭里成长的孩子,彼此甚少表达爱意与赞美。实际上,我从小听得最多的就是家人对父亲的批评。他们让我觉得自己的爸爸是一个任性、固执并且不太有本事的男人,他没有担当,也不聪明,总是因为太厚道成为别人欺负的对象。这种印象成为我身上背负的最早的羞愧。这样说可能对我的父亲不公平,毕竟被自己的女儿这样看是极大的伤害,但我必须对自己坦诚,我的内心就是这样认知的。
长久以来,我缺乏和父亲直接的对话,我对他的了解来自别人的认知,他总是沉默,让我只能凭借自己的观察了解他。我记得小时候,父母有过吵架很凶的时候,闹得都举起了菜刀,但其实激动的是我的母亲,父亲永远是那副不愿开口的倔强模样。
只有祖母曾经用一种非常怜悯的语气和我谈起过父亲,那时候她已然病发,我常陪她去医院检查,回家的路上她竟像对待成年人一样和我分享父亲的成长经历,或许是受她的影响,我懂得了用看孩子的眼光看自己的父亲。可这也是某种羞愧的来源,我的认知里父亲是个孩子,是不能依靠的对象。我有个比我更不成熟的爸爸,他一直很自我地活着,却不曾真正活出了自己的生活。或许很早他就妥协了,认命了,于是凑合过着日子。
不曾完全断奶的父亲,在祖母离世后被迫长大了,接受不愿接受的生活状态,然后终于来到我的生活中。但其实父母都在身边的状态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多改变,因为我开始住校,也不太和父亲交流,我们各自生活着,不去干扰对方,不为对方做改变。
2.
随着年纪的增长,有些羞耻不断加深。贫穷或许是原罪吧,每个不太富裕的家庭,都会因为经济上的窘迫,拥有不可言说的羞耻感。虽然我的父母在衣食上从来没有亏欠我,但是这不能掩饰家庭拮据所带来的羞耻状态。我记得,小时候我本来很爱邀请小伙伴来家里,那时候祖母仍在世,家境还不错,我喜欢分享,热衷招待小伙伴。后来,我搬了新家,这是祖父的房子,家里迟迟装修,大人们似乎觉得这没有什么,没钱就不装罢了,但是对我来说,这成为了不能揭开的丑陋疮疤,因为它彰显着贫穷。
我直觉这种心态不太对。毕竟比我家穷的人何止千万,为什么我这么在乎。穷就可耻,这种想法是怎么形成的?我不想指责家人,但是无可否认我的家庭教育告诉我金钱意味着一切,有钱的人值得尊重,财富是能力与地位的象征,我的家人们出现的所有摩擦与争吵都是因为金钱的纠纷。虽然后来我努力纠正自己这种认知,可是这种种在成长过程里的世俗恶果,哪里能够轻易就死去。有时候这种想法也让我觉得羞耻,拜金世俗,明明爱钱如命,却又不愿意承认的虚伪。自我厌弃的情绪总是来得悄无声息,但是盘踞在心上久久不散。
后来,我知道这个社会是分层的,有些人一出生就注定站在高不可攀的位置,有的人将用一生去追寻他们轻易踏过的阶梯。我需要付出更多,却不一定能得到一些人不要的东西。这种认知让我不由自主地更为羞怯。这个世界有太多我的家庭无法带给我的东西了,没有人告诉我这些东西是怎样的,面对那些东西应该保持怎样的姿态,就好像一个从来没吃过西餐的人,拿起刀叉,却不知道从何处着手的无措,生怕在陌生的世界里成为别人耻笑的对象。我自己一个人走进了一个新的世界,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的父母从来不曾接触过的世界,对这里我一无所知,没有依靠,没有保护,只能凭借自己的观察、模仿,不断适应,按耐心中无时不刻出现的恐惧。
或许,我就是不断一个人在诚惶诚恐中亦步亦趋地长大了。
3.
成人的世界总是充满了打击别人的恶趣味。幼儿园的事情,我记得不多,却永远忘不了一件事情。有一次上美术课,主题是画马。我画的马驹得了五颗星星,对我来说,这是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不过是孩子的得意罢了,我和小伙伴分享自己的心情。可我永远记得老师那时的嘴脸,她看着平时最喜欢的学生,用一种很轻蔑的语气,尖锐地说,某某每次都拿五颗星,也不见她到处现,一点成绩就得意忘形了。我不太懂,一个成年人为什么不懂得欣赏孩子的单纯,却一定要用成年人的虚伪去涂抹他们。那一刻,我的羞愧,今天都还记得。
读小学的时候,我出了车祸,手术以后腿上留下了难看的疤。以前我最喜欢穿裙子,后来我就再也不穿,就算不得不穿,也要穿上长筒丝袜,遮挡疤痕。对自己身体的不喜欢大概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尽管后来我适应了疤痕,却觉得自己腿型很丑,身材很差,对自己的身体有非常深的厌弃。不敢穿漂亮的衣服,不敢向别人展现肢体的美感,甚至害怕别人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因为我总觉得,他或者她再评判比较。在我的整个青春期里,接受到的讯息都是太胖了,腿好粗,这让我越来越耻于走到人们面前,展示自己。
后来,我长大了,羞耻感却好像比别人都多一些。记得那年去成都参加生存实践,有一项硬性任务,买报纸。所有人都做了这件事,只有我在晚间的总结会上耿耿于怀,我记得当时我说,感觉在强迫别人购买,那种可怜的状态无异于乞讨,无异于接受他人的施舍。我说着说着,居然哭了。这种来自于陌生人的帮助,我将其视为羞耻。会后,指导老师在我的日记上写,她认为我有性格缺陷。至今我仍不能忘记她留下的这句话,我知道她说得对,可是我不知道缺陷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过分的自尊,其实是极端的自卑吧,在我脆弱的保护层下面是被羞耻感层层包裹、近乎窒息的自我。
20170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