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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坐在夕阳下的山坡上,观看风岭村在落日的余辉下是怎么走进黑暗中去的。那时候,陪伴我的有一个窝棚,一片橘树林,一只默不做声的老狗。
我想没有一个种庄稼的农民会像我一样,无聊地欣赏那片秋天的景色。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里,他们的汗水已经把这片红土地浸透;他们的脚已经把每一条通往田野的小路踏平、踩硬;他们渐渐驼下的背,弯下的腰让这里的土地变得厚重和有生命力。他们对自己改变的这些地方已经习以为常了,土地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里面渗透着他们无法言表的艰辛和痛苦的回忆,所以谁都不愿意带着生命的美好去赞美土地,去欣赏土地。
在渐渐升起的薄雾里,风岭村的田野里一片宁静。偶尔有几只小鸟,快速地从山弯的上空掠过,只是叽叽的一两声,最后连同影子一起消失在竹林深处。刚种下的小麦,睡在温暖的泥土里,享受着土地温柔的抚摸,等待着一阵秋雨或者一袭风把它们从睡梦中催醒,也许它们在等待着一场霜的降临——生命需要一种有质地的冷,才能拔出芽来。
我那时候望着一片即将消失在夜幕中的红土地痴痴地想:我希望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哪怕那块土地是贫瘠的石谷地,或者是野草丛生的山坡,我也能把它耕种好。我可以清除掉土地里的每一丝杂草,或者把泥土翻了又翻,我不能让它荒芜掉。一年四季里,我会天天守在土地边,饿了吃自己种的小麦磨的面粉,亲手烙的馍馍,渴了就喝自己打的井水。如果累了,我就倒在土埂边的草丛里,那样我就与自己的土地融为了一体。我会把尿撒在土地上,让尿骚味遍布在土地的周围,——告诉其他的人,那一块土地已经有主人了。
土地一旦离开了人,很快就荒芜了;人离开了土地,生命就是飘浮的。
多年前,我背着那个花纹的蛇皮口袋,头也不回地离开故乡风岭村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过这些东西。唯一能够让我想得到的是:有一段时间,在梦里,我老看见谷子面带笑容地向我跑来,她白晰的瓜子脸,齐腰的长发,花格的衣服,胸前抖动着成熟的诱惑……那情景常常让我的下体肿胀得厉害,她让我在梦里忘记了自己是谁,所以清晨的时候,我胯下常常一阵潮湿,——我把青春最美好的东西遗忘在梦里了,从此我很难平服那颗有欲望的心。
谷子离开故乡的时候,我没有去送行,也没想过要去送她;她也没告诉过我她将要远行,以及后来也再不回到这片红土地上了。既然一段虚构的美好经历注定要成为梦幻或者成为记忆,又何必恋恋不舍?
夕阳很快只剩下一点光亮,深灰的云层渐渐地占有了整个天空,于是四周开始变黑,风岭村在黑幕里变得神秘莫测。我钻进窝棚里,靠着门口的竹竿上,把头探了出去。在孤独的夜里,身体靠着某个东西,心里才有些许踏实的感觉。
所以我希望那个老单身汉王四今晚能够到来。
老狗突然发出两声“汪汪”的叫声,我的心里一阵温暖。橘树林外的小路上,一个黑影,蹒跚着向窝棚走来。那条老狗迅速地从窝棚下钻了出去,围着那个黑影不停地摇着尾巴。
王四走进窝棚来,一身汗味和酒气,夹杂着白天劳作后留下的粪臭味,一下子充盈着整个窝棚,让人感到一阵反味。
“狗日的!今天帮蒋二家种麦子,累得腰酸背痛的。”他一边脱去沾满泥土的裤子,一边喃喃地叹了一口气。
“勇娃儿,你守不了几天夜了,等第一场霜打下来,橘子就该摘了,到时候你就可以回家去歇了。”
“我觉得守夜还安逸些。”我背对着他,很是不高兴地说了一句。
“安逸个屁,这梁子上冷飕飕的。”王四似乎喝了些酒,今夜的话特别地多,他突然就坐起来这样地对着我说。
我没有出声,只是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窝棚外起了一阵微微的冷风,扯着窝棚上的塑料布,发出微弱的声响,渐渐地有一些凉意袭着人的身体。
“睡吧!明天还要种最后一块地的麦子呢。”说完王四倒头睡下了,只是一小会,窝棚里就传来微弱的呼噜声,其余四周一片静寂。
我依旧靠在窝棚门边的竹竿上,我睡不着,也不想去睡。那时候,我正处于一个沉默的年纪,我不知道王四的生活算不算快乐:一个人种地,一个人吃,一个人睡,一个人享受着下体的肿胀……甚至一个人把生命的秘密永久地隐藏。
也许每一个人都会孤独地度过这样的秋天,也会孤独地老去,甚至孤独地死去。我希望自己将来死在风岭村的这片土地上,或者就死在属于自己的土地里,再化成灰,风一吹,生命的灰就随着村口的资水河流向远方,那样我就了无牵挂了。
夜已经很深了。窝棚里的呼噜声越来越大,——那种带着汗味的、粪臭的声音,在山坡上的黑夜里四处飘荡:像在歌唱,又像在礼赞;更像一首快乐的诗……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升了起来,远处的梁子和山坡下的田野,朦胧一片。月光下,有一层薄薄的雾,四处弥漫着,像白色的纱帐。白是深秋的颜色,也是一种生命的预示。它带着丝丝寒意向我飘来,使我不得不把身子挪进窝棚里——我怕一夜之间,被那种有质地的冷冻死在窝棚边。
那白雾又向那片橘子树飘荡而去,既而把整个橘树林全包裹了起来,就是近看,那橘子林也只有一片白色的轮廓。我似乎听见橘子树的枝叶挣扎的声音,像有人在用力掰断一根枝丫,或者摇落几片树叶,接着便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就那样“咚!”的一下,直直地敲进了我的心里。
我一阵紧张。我想那是一个橘子脱离了树枝,重重地坠在了橘子树下的泥土上——从明天起,在一棵橘子树上,就会看见一枝树丫空落落地立在深秋的薄雾里。
也许那一声响里,正预示着一场霜的来临……
2022年4月3日夜于金犀庭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