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守夜人——秋夜的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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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岭村的旧貌

我时常怀念风岭村里的一场秋雨。那时候,我大概十一岁,或者十二岁,我独自守着山坡上一片即将成熟的橘树林,陪伴我的有一条老狗,一个窝棚……

秋雨来临的时候,应该已近农历的十月。多年来,我一直用两套日历记录着时光:一套农历,一套国历,唯这样,我仿佛就生活在两个时间维度下的空间里——一个是故乡风岭村的,一个是现在居住地的。我想,能看着时间流失的人,大约他的生命是缓慢的,就像我能牢固地记住风岭村一样,——时间缓慢地流淌过去,记忆就缓缓地清晰起来。

那时候,风岭村的田野山坡开始变得静寂:人们已经晾晒完最后一茬棉花,准备在温暖的棉被下过冬;小麦早已下地,深红的泥土覆盖着大地,种子在土地里沉睡着,做着春天不可一世的梦;山弯的稻田里留下的稻草桩,已经被锄头和犁头翻转,深埋在淤泥里,任身体发热,渐渐地腐烂掉,从此那些水田的淤泥开始变黑、增肥。

山村的小路上,留下几根孤零零的稻草,被风带着东飞西跑,最后消失在雨雾里。山村在雨中一下子变得萧瑟和迷茫起来。仿佛时光把这一弯山村抛入到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中,在岁月的风雨里任意地变迁:竹林里的竹子长高又砍掉,屋顶的炊烟飘散又升起,从屋檐上滴下的雨滴,“滴滴答答”地落满碓窝,最后溢了出去,于是老屋的台阶开始长满绿绿的青苔……它们最后长在人的脑海里,又渐渐地荒芜掉。

许多年以前,我背着那个花纹的蛇皮口袋离开故乡风岭村的时候,秋雨并没有来。我走得早了些,我把一滴雨声,一只老狗,一个窝棚,还有一个孤独的灵魂留在了故乡……从此以后,我就更加孤独地行走在大街小巷。我走得累了,一转身,才发现原来我所追求的和我内心需要的东西越来越远。

那个秋雨的黄昏,我独自坐在窝棚下用竹子搭的简易床铺上,透过蒙蒙的雨雾,呆呆地看着田野里的一切,又孤单地做着自己的梦……

山弯的村子里,看不清青瓦下的村庄,也看不到炊烟,它们迷失在风雨中。跟随着它们一起迷失的,还有竹林,村口的树,小径上回归的牛羊和农人,还有一个孤独的守夜人和一只沉默的老狗。

乌蒙蒙的天空,像一块婆婆浆洗过的灰布,僵硬而沉重地覆盖着整个山坡。随着夜的黑暗,灰布越来越低,越来越沉,把我头顶的空间挤压得越来越小,几乎让我喘不过气过来。

星星和月亮也把我抛弃了,曾经在多少个孤独的夜里,我只给它们讲过的梦想,发过的誓言,它们都忘记了。它们把我交给了黑夜,随意地把我抛给了夜里的秋雨。

老狗突然从窝棚下窜出来,对着橘树林外的小路“汪汪”地叫了几声。我寻着叫声望去,远远的一个身影,正在泥泞的小路上蹒跚前行,他向着窝棚走来,临近时我才看楚:原来是村里的老单身汉王四。黄狗一下子冲了出去,围着他的裤子周围,不停地摇着尾巴转圈。

他走近窝棚,放下斗笠,满脸的皱纹半舒半合,让人看不出是笑还是非笑,然后他望着我说:“你老汉害怕你一个人在雨天守夜,专门叫我来陪你。”

说完他抖了抖裤子上的泥巴,径直地钻进窝棚里的竹床上。一股浓厚的汗腥味从我身边飘了进去。他坐在床上一边脱去湿掉的裤子一边半开玩笑地说:

“勇娃儿,你娃儿一个人守夜,怕不怕?”

我有些不高兴地说:“不怕,有狗。”

接着他转身侧躺了下去,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像放下几百斤的重担:“睡吧!明天还要做活路。”

我背对着他,学了大人一样的口气问:“大爷,你为什么不找个婆娘?”

他似乎睡得迷糊了,半天嘟噜一句:“一个人的洒脱,讨婆娘干嘛?”

说完,他翻了一个身,只是一瞬,我身后就响起了雷一样的呼噜声。在这个窝棚里,有他没他,似乎都一样,天地之间的黑幕里,也似乎仅有我一个人存在着。——从那些高低的呼噜声里,我只感到窝棚里多了一阵嘈杂,其余全交给了雨声。

我突然睡不着了,我老想着那句话:一个人,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以至一辈子,都守在风岭村里,是怎样的一种洒脱?

或者像山坡上一棵孤独的树。

我曾经在山坡上见过一棵桐树,长在一丛浓密的柏树之中,它光滑而青色的树皮,直挺挺地向上,超过所有柏树的绿枝。为了获得更多的阳光,生命就得拼命地拔高。

春天的时候,它开一种红白相间的花,阳光下妩媚而动人,每一朵花都健康,又热烈地吸引着一群蜜蜂与蝴蝶。它高耸在枝头上,没有人能看见,只有那些自以为浓密的树仰视着它。生命在山坡上可以孤傲得让人看不见,算一种洒脱么?

黑夜的雨从一棵橘子树叶上落下来,滴在窝棚外的塑料布上,清脆而让人捉摸不透。窝棚里的呼噜声似乎渐渐弱下去了,只有雨的声音,一滴一滴地下来,敲打着我的心。

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叫失眠,我也没有探究过人为什么会失眠。我听着雨声入迷,那声音从遥远的某个地方而来,像静寂的山林里,一个人独自地抚着琴,在等待着他的知音,琴弦突然裂断时发出最后一个音符——“噌”的一下,空山又归于平静。

紧接着又一个人弹奏着另一种弦乐,用温柔的手指,轻拨着弦索。那声音初时低沉,渐渐地随着他手指不停地上下拨动,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掠过竹林,携带着树枝,向我的窝棚传来。

我凝神静听,想捕捉住那弦音里到底弹奏着什么。然而一阵模糊,仿佛那声音掠过一片湖水,像一位美丽的少女。——她婀娜多姿,襟飘带舞,轻踏着水面直向我飘来。她云髻高耸,眉如墨画一般,微笑着向我伸出双手。我紧握住她光滑的手指,然后跟随着她一起踏过水面,向空中,向竹丛飞去,越飞越高,我能听见风抚过耳边的声音,也能嗅到她身上飘来的一阵香气。

我跟随着她飞向云层,四周白茫茫一片,我分不清东南西北。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只是孤独地在云端之上,那仙女不知所踪。我脚下什么也没有,空空地悬着,一直向下坠去,越坠越快。

我惊愕失色,大声地呼喊,然而四周一片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回应我。我从睡梦中惊醒,额头浸着汗,浑身一阵潮湿。我坐起来,探向窝棚外,夜,一片漆黑,雨未停——

滴答、滴答,清脆悦耳。

2022年2月24日金犀庭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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