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瓶,酒瓶

说起来,都是前尘旧事。

林桉mini就不是个省油的灯,性格中与“正统”格格相悖,所以才会那么地喜欢酒瓶先生,因为奔放的人生,依旧在。那根对抗指点的骨头,还硬着。

他褪掉裤子,腿下已是江河决堤。不一会儿,随意地收拾了裤带,微醺的脸露出满意的笑容,呷了呷嘴,迷迷瞪瞪地朝住处踉跄,他便是我的一介布衣酒瓶先生,他的随性,在我看来,已经超越了常人的认知。

老婆,有,分居;儿子,有,避远;双亲,有,在土里;亲戚,有,少来往。他孑然的原因,多半是因为酒。而我们对于酒是恐惧的,酒能解忧,更能酿祸,于是我们也恐惧与酒相关的一切。

酒瓶先生是父亲的旧友,我初识他,是因为他是我的国文老师,是我当年文学顽疾的一剂猛药。其人立世不羁,衣可蔽体,饭足果腹足矣,先生总喜欢拖拉着透气的布鞋,白衣大褂,拎着一个茶垢斑驳的水杯,状态松散得像一坨被揉皱的面团,不敢确定他的脸是否洗过,因为眼神总是洋溢着惬意的惺忪,走路又容易踉跄,人睹人厌,狗见狗嫌。穷生所爱,唯诗书酒歌四者,隐于闹市而从不拘于时俗,受到的歧视是自不必少,隔绝也是顺理成章。

父亲待人敦厚,时常忧心这位旧友的营生,隔三差五总会请酒瓶先生来家里吃饭,开始母亲对此种惯常之事,是不习惯的,或者说是疑忌的,常常责怪父亲不该招致叨扰,后来,酒瓶先生总带了酒与肴,不请自来,母亲也只能放任。说是疑忌,也并非没来由,先生饮酒一向不须劝,又爱自斟自饮,觥筹交尽,便发起酒痴来。先生的酒痴,是创作型的酒痴,他的下笔千言,惊龙纸上,还有他的打油诗都要靠着酒劲来催动。而最出彩的,莫过于放歌,尤喜红歌,每次酣饮辄毕,怕他缺水消渴,我素来都在他的住处持汤水照顾,初始时,耳朵自饱受蹂躏,听他放歌就像铜锣钞板颂晓风残月,反差是令人心碎的。

先生不拘小节,然恐惧死亡。当然,人谁不惧死,人都对结束充满着恐惧,对生命的结束甚至可以叫震惧。而在我看来,先生最好的死法莫过于一场宿醉,一曲歌尽,酒罢去了。

酒瓶先生的授课是古怪的,他总摇晃着一本油渍满页的书,洋洋洒洒一通“胡侃”。而那时候,我不懂此中深意,常跟酒瓶先生四目对峙许久。后来我才开始了解,文章千古事,后人的解读,多半是狗尾续貂,像点缀在蛋糕上的老鼠屎,文者,向来都是不能被完全解析的,所以一千个人眼中才有一千个哈姆莱特,一万个人心中有一万部红楼梦,没有解读,可以乔装粉饰得恰如其分。每个人都该在文章这件事上,作各自的解读,做各自的苦旅,说是解读文章,倒不如是解读自己,打开自己,遇见自己。

在我看来,意识,是独立的,感受,是自由的,思想,是没有约束的,所以,我们对于世间所有文字的所谓正统的感喟,只能叫“唏嘘”,而不能普世,甚至都不能安己。

先生文笔怪诞,总喜欢诙谐地调侃悲剧,调侃周遭,调侃自己,每每调侃罢了就是一通大笑,笑中带泪,然后就是良久的沉默,我想,那是一种仪式,祭奠在文字中死去的自由意志。

他教我作文章也只是让我写,不求篇幅,不求规矩,只求遂心的感受,遂心地胡诌。以至于后来,需要格式化框病的高中时代,我的文风一直是野马游疆,与正统全然悖道,但我始终觉得,比起约束化的字里行间,放逐,自由,才是笔者的灵魂,荒芜比葳蕤更有张力,我坚持认为,世间好的文章是需要被流放的,甚至是自我流放的。

酒瓶先生总钟爱着他的三轮车,钟爱到“三轮车与老婆概不外借”的程度,当地管这玩意儿叫铁驴,他时常骑着铁驴帮东家买菜,西家买油,享受着在车轮上颠簸的酣然。后来我,读到晋代的五石散,是很多大儒的治心良方,治愈心里岁月饕餮之后的饥荒,先生骑“驴”也大抵类似,以天地为衣裤,微微露笑,万无禁忌。

先生的孙子出世,是最近几年他最开心的事,柳家哥哥,作了青岛某报社的编辑,念书,工作,娶妻,生子,酒瓶先生发挥的作用,只是支付教育上的一些费用,至于其他,过问,都是偶尔为之,所以,避远,亦是正常。空闲的时候,酒瓶先生时常往青岛跑,就是为了多看孙子一眼,父亲宽宥,对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准假,总是约定俗成。有时候,我甚至臆断,先生后半生都不会再涉足“家”这个领域了,或者说,这个领域排挤他,我倒宁愿相信,是这个字眼不适合他这放浪形骸的人。

如今啊,先生已从我生活的这个宇宙淡去,我想起他,也是偶尔,或是出离了百无聊赖之际,我甚至忘了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但我始终记得的是,他曾在我面前点燃了一盏呼啸的灯,然后用他一生的豁然扑向火舌,以后我见到的每一位国文老师,我都盼着他能调侃,自由地放歌,能纵酒成诗,能以天地为衣裤,我都巴望着他能是酒瓶先生。

我们都习以为常地以为,正统中矩的指引是拯救世界的灵药,却忘了,世无常性,物无定规,人最容易在规制之中失去方向,人最可悲的,就是戒除了百无禁忌。

我时常想,我可以是一颗特别不想变成土豆丝的土豆,我希望煎、炸、汆、炖甚至于腌渍,来分化我的余生,然后遇幸便笑,滋祸便去嚎啕,然后一抛一掷,悉数都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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