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在巴尔贝克,小普只是想方设法限制阿尔贝蒂娜的活动,让她陪在自己身边,尽可能减少与其他少女见面的机会,那么在巴黎,小普和阿尔贝蒂娜共同生活在一处,整日相伴,给他念书、弹琴陪他聊天,更加深了把她禁锢在身边的决心和可能。一旦尝到妄念的甜头,总有理由说服自己不可收手。昔日的阿尔贝蒂娜是海滩上遥不可及、令人垂涎的明星,而今叫他从舞台上弄了下来,关在家里,让那些徒然寻踪芳迹的家伙离得远远的,他为自己能采撷到这朵最美的花儿感到骄傲。
尽管地方发生变化,焦虑却没有停歇,横亘在他和阿尔贝蒂娜之间的猜疑无从减少,有那么一瞬,小普以为带她离开巴尔贝克,就从此带她逃离了戈摩尔,然而在这场捉迷藏的游戏中,阿尔贝蒂娜从没让他逮住过。之前有一次,小普在阿尔贝蒂娜到来时假装写信,她问是写给谁,小普说“给我的一位漂亮的女友,希尔贝特·斯万。您不认识她吧?”阿尔贝蒂娜回答“不。”一个简短的单词,却蕴含了双重可能的意思,要么是坦然承认并不相识,要么是隐藏了后面半句,不,我认识。此后小普冷不丁地问她,“阿尔贝蒂娜,不知是我瞎想还是您真的对我说过,您认识希尔贝特·斯万?”阿尔贝蒂娜的回答显然和前处说的不同,她俩是旧相识,是同学,但显然在这样的回答中都半遮半掩“我俩只在课堂上见面。”小普并没有揪着前后不一的回答不放,而说“您看她是不是属于那种我所不喜欢的姑娘?”“哦!完全不是,正好相反哪。”阿尔贝蒂娜对小普喜欢的类型了如指掌,她本人也像希尔贝特一样,是她的另一个化身。
在小普眼皮子底下的阿尔贝蒂娜依然不能让他放心,他选了安德烈作为“同盟军”,安德烈把阿尔贝蒂娜在外做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小普,这样他就能放心地待在家里。这难道不是引狼入室?难道他已经忘了在游乐场戈达尔医生看到她俩在一起跳舞时说的话了吗?小普听说阿尔贝蒂娜跟凡德伊小姐一起长大,心中被搅得颤动翻腾,是因为小普的那次偷听确定凡德伊小姐是戈摩尔人,但对安德烈仅仅是猜测,况且阿尔贝蒂娜绘声绘色地描述在巴尔贝克时,安德烈对小普是怎样的情意绵绵,成功挽回这份猜疑。小普从公爵夫人家出来,上楼回家,在楼梯上碰到安德烈,小普说“怎么,您这就要回去了?”安德烈说“阿尔贝蒂娜要写信,就打发我走了。”小普还想继续向同盟军打探消息,您没有觉得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吧?安德烈否认道,没有,我想她是给她姨妈写信。小说的原注向我们揭示,阿尔贝蒂娜险些让他看到她跟安德烈在一起,好在还有时间关上灯跑到他房间,免得让他瞧见她床上凌乱的模样,而且装的正在写信似的。孰真孰假,小普在二者的天秤中不断改变筹码,一旦验证某一个谎言为真,其他的猜疑都会导向假。飘忽不定的阿尔贝蒂娜像不断制造真伪的机器,让小普在嫉妒和痛苦中无止息地猜疑。
——直到,阿尔贝蒂娜在小普去父亲书房找书的空档,玩累了从外面回来躺到他的床上,等他回屋一看,她已经睡着了。从头到脚舒展开来,那姿势真是浑然天成,任哪个画家都想象不出来的,他觉得她像一株长着蓓蕾的修长的树苗,让谁给摆在那儿。阿尔贝蒂娜蜕去了人类性格的外衣,只剩下了植物的、树木的无意识的生命。她的自我,不再像跟他聊天时那样,随时通过隐蔽的思想和眼神散逸出去,她把散逸出去的一切,都召回到了自身里面;她把自己隐藏、封闭、凝聚在肉体之中。我第一次在阿尔贝蒂娜的睡意中感受到了她的美,一种静止的、含混的前所未有的美,蕴含着自然质朴的气息。我对她此刻美的崇敬,一如对普天下所有植物的崇敬。
小普也终于可以在猜疑中得到片刻停歇,他发现了在她沉睡时那种超脱于肉体之外的美,酣畅漓淋地感受着其中的乐趣,“我的小舟颠簸在阿尔贝蒂娜的睡意上。”再也无需多言。他端详、抚摸这肉体的时候,觉得自己占有了在她醒着时从没得到过的整个儿的她。这份绝妙的感觉激起了小普对美的享受,继而也有着对美的占有,他从沉睡的阿尔贝蒂娜身上生发出这样一种冲动,把她变为女囚,这朦胧之意在潜意识中还未结成果实,不知在清醒时分又会如何催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