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儿子是谁的?

让我们把目光返还到亡人节那天,看看永福或有什么事发生。

    和每年一样,清明、七月半、春节,这三个节日,薛家老四仁邦和四娘韵钗都必从省城武汉赶回与弟兄们聚合,去祖坟上给祖先们烧香磕头,其态度竟比村上人更显得慎重。既是省城人,更兼二人介是为官在任的,在家族内的地位便当不同,不消说在兄弟们中的那份量。他们却不是盛气凌人、厌贫显富之辈,又全不象汾镇中那起调离农村后便一蹦三尺的轻狂忘本之徒。可见到底是世面见得广,为人处世会思会想,心胸自然开阔的缘故。每回来一次,又必带回成箱成包的烟酒副食,以至连二娘小菊和五娘丹莲那等一味挑三拣四、斤斤计较的女人都一百分地喜欢老四夫妇,极力夸赞奉承着他们,尽其所有地予以招待。

    莘夕不过见他们不比一般武汉人的粗俗嚣张的可厌气焰,言语表情匀为和善,故能友好地对待,却从不俯首讨好去。表面上是赢得了韵钗的好感,但女人的心,谁知它包含些什么?反正每次回来,老四夫妇都没上莘夕家吃饭。莘夕图个轻松自在。他们带回的好的贵的东西,也从没莘夕的份儿。天儿若是遇着,或可现吃一点儿,没遇着便作没有的事儿。银梅虽要顾着些老六家,一则老六他们日子过得好些,不稀罕这些;二则连她自家也难得分到点什么,就早被老二老五两家放抢似地掠夺个干净,哪儿还有多出的什么来?老四夫妇既不好说这个袒那个,只有装作没见的,省得得罪了谁。意思做到了,分不均是她们几个的事儿。

    这一回,仍坐着奥迪回来。车子挤挤歪歪地开在路上,消息就进湾了。小菊和丹莲便拖家携口地争着抢着迎出湾来,将车子带到出湾最近的小菊家门前。湾里一些个寻烟抽的老头儿便鼓噪着一大群孩子蜂拥而来,素来冷清的小菊家门前顿时象是沸了锅一样。老四夫妻光头鲜面地出现,衣着讲究处不言自明。尤其是韵钗,也当有四十大几了,却化妆化得跟个小姑娘似的喜人。你看她:身穿一件绿闪闪的长裙子,脚蹬二寸几的细高跟儿,白润的手腕上、脖子上、耳朵上都是金闪闪的;高高的鼻梁上耸着副蓝闪闪的哈蟆镜,摘下眼镜,眼眨毛儿又弯又长,眨巴眨巴地相当俏皮,眼睛是两粒黑闪闪的葡萄;嘴巴活脱脱是两片红闪闪的梅花瓣儿;一身曲线得当,丰满无比。

    可怜小菊和丹莲不害羞地跟她亲热在一起,愈显得丑陋形秽。

    寒喧客套的人多极了,连村长静仁闻讯都赶来欢迎了。小菊便合着丹莲赶紧卸了车上的东西,抱到小菊家的小暗房暂且搁置着,并不立等平分,却从此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地搭在一起,深怕对方瞅空搞小动作。

    兰欣一等顺风耳立码将消息传给了在家看书的莘夕,且说:

    “你赶快去,横竖要去客气一下的,去晚了又没半个屁留给你。好坏你得了点,我们搭着解解馋。”

    莘夕想也是,便笑着拉了兰欣和老宋往后面去。望云看见了,忙把怀里的一个孩子去跟另一个并放在摇窝里,说:

    “倒是等等我呀!我也去瞧瞧气派人儿。”

    这三个便落了脚,却又见徐三娘出来,叫道:

    “望云,有什么好看的?赶会儿大双醒了,要吃奶的!”

    “哪有就醒的?”望云并不听老徐的,说,“我又不会死在了外面。”

    她也不含糊徐三娘,跑过来加入了莘夕一伙儿。莘夕说:

    “果然生了儿子壮了胆儿,你妈再不敢怎么叫你呢!”

    “有什么好怕的,这个徐三娘,吃硬不吃软!”兰欣说。

    望云一把揪住兰欣的袖子笑道:

    “你呢?你难道吃软不吃硬?不硬吃得进吗?”

    老宋和莘夕笑起来。兰欣瞪着望云,笑骂道:

    “小婆娘!没大没小的!添了个儿子就长了志吗?不论辈份儿,我还年长你一大截儿呢!”

    “你倒也明白!不论辈份儿,我妈还长你一大截儿呢!”

    大家便又笑起来。老宋说:

    “内外倒分得清楚,这也算你精。可见徐三娘在外也没白替你说些好听的话儿。”

    兰欣眨着眼笑望了莘夕一眼,莘夕不解何意。一行人笑笑骂骂地到了小菊家前。银梅过来,小声对莘夕说:

    “又来晚啦!抢了个空呢。赶会儿我和四娘说说,谅她也不好意装糊涂。”

    “说什么?”莘夕笑道,“我看理都不用理这回事儿去。你家又没小孩子,也不缺点吃的;我家倒有一个天儿,也不稀罕吃什么去,要吃倒不如自己去买的好。哥哥们都来了?”

    银梅说“来了”。兰欣一等嘀咕着留在一边儿评判,银梅妯娌两个便过去了。一大群人都坐在门前数条长凳上。

    韵钗与男人们说话的当儿,早已瞥见莘夕,见她不同一般人的品格气质,似乎从没改变过,心里便生奇。她微笑着和老大及人众点点头,走出人群,对莘夕走来。却不与莘夕说话,她先朝兰欣等笑道:

    “你们过来坐呀,站在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又不是生人!”

    兰欣她们七八个女人捂着嘴笑起来。兰欣大着嗓门儿说:

    “洋婆子!你那么客气做什么?你要是瞧得起,等会儿和我们搓几圈儿,我们算作陪你这个客人。”

    “什么客人,太见外了!”韵钗笑眯眯地,这才拉了莘夕的手,说,“我当你不在家呢!这时身体还好吧?天儿好吗?薛平在上海做得顺当?”

    莘夕且答着,边叫了天儿过来。天儿乖觉地叫了“四妈”。韵钗抱起天儿,极力夸奖着,说:

    “小宝贝儿!怎么越长越惹人爱呢?全不象农村里的孩子。要是由他在农村长着,倒糟了他。”

    韵钗边说边看莘夕。莘夕装作没听见的,抱过天儿,说:

    “四妈身上干净,你不要弄脏了四妈才好。”

    “天儿身上不干净了吗?”银梅说,“只管叫四妈抱抱,四妈喜欢天儿呢!”

    仁邦过来。莘夕叫了“四哥”,又命天儿喊“四爸”。仁邦抱起天儿,左看右看,乐呵呵地说:

    “小活宝,跟四爸去武汉好不好?”

    这小孩却乐见他四爸,应道:

    “坐小车去。”

    莘夕脸上笑着,心下却不舒服,且说:

    “四哥放他去玩,真和他疯,他才高兴得紧呢!”

    “你不要管,让我抱着他好了。”

    仁邦和天儿逗闹着过去了。韵钗笑着说:

    “说来说去,他还是喜欢儿子。在家总说,薛家六兄弟,好不容易才传下两条根儿,怎么能不好好保存下去呢?颢颢也算稳定下来了,女朋友家有底子。这一个才这么点儿,比那一个更叫人疼惜!也亏得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妈妈,要不,凭薛平多走运,他又哪里求得这样的儿子?我总想,我是不能生了,否则定要生一个儿子,也不叫你四哥眼红天儿去!”

    “你们城里人,还讲究这个吗?儿女不都一样,”银梅说。

    “你不晓得,一样封建!哪个不想有儿子呢?没法子罢了。现在有钱人多了,都躲着生儿子呢!不过被人晓得了,罚几个钱。”

    “颢颢怎么没回呢?”莘夕问。

    “他没有假。况且年纪轻轻的,他讲什么七月半儿呢!现时的年轻人,兴过的是外国的一些鬼名堂的洋节气,”韵钗又对银梅说,“颢颢才有志气呢!自家四爸四妈对他有二话说吗?他怎么象有什么仇恨一样,竟从来不上家里去玩!我就想不通呀!”

    银梅心里微缩了一下,带笑说:

    “我总教他有空上四爸四妈家吃饭,还不是承四爸四妈的情才有今天这样地步?不须讲什么客气,脸皮厚点儿也没关系,一家人的。他没去过吗?应该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呀!八成是没时间,又交了朋友,跟朋友在一起的时间长了,自然少去打扰了。”

    “什么话!又不是外人,该把女朋友带给四妈瞧瞧,联络联络感情嘛!我恐怕有几个月不见他了,只接了他几通电话,又急燥燥的,没讲什么。”

    莘夕说:

    “或许他——”

    猛听得丹莲喊:“四嫂,你来一下!”

    “什么?”韵钗问。

    丹莲笑容可掬地跑前几步,又止住,扭着腰招手说:

    “四嫂,你来呀!”

    韵钗小声与莘夕说“就这一位怪”,笑着应过去了。银梅问莘夕:

    “她喊四娘去做什么呢?鬼鬼祟祟的,又不晓得在搞什么花名堂!”

    “她能有什么花名堂可搞的!”莘夕笑着说,“从来就是那副装神弄鬼的样子!其实芝麻小事一桩,别人未必当一回事儿。”

    果然,丹莲叽叽喳喳几句后进了屋,韵钗又走了过来,摆手说:

    “这人真是!我以为什么事呢,原来只是问我爱不爱吃甜的,鸡蛋是煮老些还是嫩点儿的好。”

    银梅便咄着说:

    “管她呢!这回我也不争着招待你们了。她们得了东西,不能白得吧?我们得个空的,只落个闲生好了。”

    “你们还和她们计较去?等人散了,我也跟她说说,不能那样贪。各人吃点儿是个意思,其实算不了什么。你们两个也不会在乎那个,不争她们算了。莘夕,我又差点儿忘了怪你了,你没钱没米么?就算粗茶淡饭也该招待一下我这为兄为嫂的吧?还是什么地方不小心得罪了你?”

    莘夕含笑说:

    “你喷我什么?我就有那心,也要知道你愿意不愿意来呀!哪一回轮得到我对你大献殷勤?我敢那样,只不要落得个想得你点儿什么的罪名,让她们四下里去糟鄙我去!你见我是那种舍不得一顿两顿饭菜的小气鬼儿?”

    “那这回就吃你一顿好了,反正我们晚上才回去。屋里有菜吗?随便一点就可以,大家只讨个亲热。”

    “哎哟!”莘夕说,“我几天都没赶集呢,哪儿来的什么菜呀!这倒难了。我现在去集上买吧?我备晚饭,中饭我可能赶不及了。”

    “中饭还是去我那儿就一口算了,谅这两位也做不出什么好吃的来!”

    “我看看表,——哟!快十点了,没散集吗?”韵钗问。

    “下午也有菜卖的,这倒不急,”莘夕说着,便要去拿钱。

    韵钗止着她说:

    “我身上带着,你就不要回去拿了。省得麻烦。”

    “这是什么意思?”莘夕笑道,“你给,我就不去了。”

    韵钗只得让她回去拿钱去。等莘夕转来了,韵钗说:

    “我叫小马送你去,坐车子还是快些。也免得你再去找车子。”

    那小司机对莘夕笑笑。莘夕瞧他俏皮俏样儿的,不及回答他,就见兰欣跑来,大声嚷道:

    “莘夕要去集上吗?这么巧,我也想去集上呢!顺便搭搭车怎样,洋婆子?让我也过过这坐高级轿车的瘾。”

    “你客气什么,上去坐吧,”韵钗大方地说。

    莘夕既去,也望有个伴儿,乐意拉了兰欣一起上了车。等老宋想白过过瘾时,车子已经启动转弯了。她不好意思叫停,便和望云骂兰欣“贼精”。骂着骂着,老宋拉了望云问:

    “你看他们四娘拉了银梅在讲什么呢?神神秘秘的,怕人听见了一样。”

    望云耳尖,认真听了一会儿,方说:

    “八成在讲莘夕的话,银梅说什么答不答应,又说怕不舍得,韵钗说是天大的好事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秀儿、香香和小玫挤在一堆儿编织着新花样,对望云她们的疑惑一点儿也不没兴趣。秀儿问望云:

    “嫂子,你手精的,那立体块儿的怎么个针法呢?还有起棱柱的绞麻花儿。”

    望云没听见。香香笑道:

    “你硬是瞧中了那两样不成?你们家那一位身材好,穿什么都好看,还要什么立体块儿和绞麻花呢!你再把他打扮得漂亮了,小心热了别人的眼睛,给你偷了去!”

    “你也变邪了!”小玫说,“再过几年,就和老江湖们一样了,白送了一副秀气端庄的好模样!”

    秀儿却掩嘴笑了,说:

    “我们那一位倒说过,上上下下这么多的媳妇,他觉得最好看的是莘夕和香香。你们听他这话,可不是单瞧中了两位仙物儿吗?那一位我尽可放心,隔了一大段年纪,人家也正经。要偷,也只有找这位香的了!”

    香香红了脸,笑骂道:

    “你有本事把他瞧紧点儿!我才管他是哥哥也好,兄弟也罢,早晚心里高兴了,就去勾引一下他!”

    几个小媳妇说得十分开怀,也并未当回事儿放在心上,玩笑一下而已。三人忽齐听见望云说道:

    “肯定是要把天儿弄到武汉去!户口都办好了呢!”

    “真的吗?”老宋几乎不信,又觉得很有理由相信地说,“哪有这么好的哥哥嫂嫂呀!多少人花钱都不能成武汉人呢,怎么这天儿不知不觉就脱离这鬼地方了呢?莘夕瞒得真够紧的呀!连我们都不透点儿风声!”

    “哎呀!”望云叫道,“早晓得,肯定要她买糖回来大家吃。这样的大喜事,提着灯笼也找不到呀!轻轻的,她就解决了一件最大的事了。这真是好事儿尽挨一块儿凑!怎么我家没个一亲半戚的帮助帮助呢?”

    秀儿插嘴说:

    “这正应了老话儿:一人有福,拖带满屋;一人有难,祸及满湾。”

    众女人都颌首称是,无不羡叹那城里来的洋婆子四娘。

    不要一个小时,莘夕的菜就买好了。兰欣并没买什么,只帮莘夕搬运。那小司机将车子停在市场的门前空发上,本极愿帮帮莘夕去购物,见四下里有许多顽童,怕他们损坏车子,便一直守在车子里听音乐。菜买来了,小司机忙钻出来,帮着往车子后备箱里慢慢搁放,嘴上笑着说:

    “怎么一会儿就买了这么多呢!倒象过年一样。”

    “你不见她才舍得!”兰欣说,“尽赶着贵的好的买。这些菜花了她二百多块呢!”

    “待会儿就去我那里帮我做,怎样?你的手艺我是信得过的。我一个人怕忙不过来。”

    “你真那么隆重呀!随随便便多好,一家人,没必要那么客气的。”

    边说,三人边已上了车。莘夕才说:

    “他们轻易不在我那儿就个便饭,理当慎重些。再说,我四嫂还是挺好的一个人,向来没偏瞧了我们。”

    那司机从反望镜里看了看莘夕,欲作声,却又没作声。兰欣问:

    “那你就不怕你们那几位说闲话儿?说自家多的是人,倒把个外人拉来掺和。”

    “你还不知道我这人?”莘夕说,“理都不用理她们去。她们若比得上你一半儿,自然也怠慢不得。明里都是处处排挤鼓捣,暗里越发不晓得她们有些什么险心了。你要怕了,就不去好了。我也不勉强你。”

    “我怕什么呀!我是怕你怕才是!不过早跟你说了,那肉鸡爪儿我历来都没有做过,连吃法我也不晓得,你请教别人去。城里人也怪,净好吃些个刁钻玩意儿。那有什么好吃的?”

    莘夕笑着说:

    “要赶早的话,就买熟的了,省得讨麻烦。你没见那剩余的熟爪子?不外也是卤透,再按各自的味口给烹调去,又不是鲜菜鱼肉,得掌握火候颜色。况且,你单注重一个‘味’就可以了,不求你‘色、香、味’俱全。家里佐料虽不是很齐全,也够多的了,你尽管用。”

    “到时候我倒要尝尝城里人爱吃的东西到底怎么个味儿!那么贵,剔了肉,一斤爪子至少怕有八两骨头吧?”

    “要论吃,就不能讲究‘钱’字儿,”小司机说,“那人参、燕窝、鱼翅、熊掌,都是罕物儿吧?真吃起来,怕还不如自己炖的一碗红烧肉好吃呢!还不都讲一个‘味口’?没点份儿的人也没资格吃那些,而且还不用自己掏腰包。否则,谁那么烧包?现在又兴吃海鲜,照样贵,是人家用飞机现运来的鲜货,您说,坐了一趟飞机还能不贵?我吃过,他妈的还不如小巷子里的臭干子,那个回味多足!我们武汉人真贱,喜欢跟着人家沿海的潮流跑。要讲吃的,不是东西南北中全汇集在了武汉?哪个城市也没武汉的食物丰富多彩,味口又过硬。就一样,没有形成典型的武汉特色。”

    两个女人一行笑着,一行却给颠簸得头晕脑胀。兰欣说:

    “这车子生成是在城市里跑的,我们这种野地方,倒是脚走着稳当些儿。”

    那司机也咒怨起来。他说:

    “你们各村也该联合起来修条路,这对你们自己也有好处,出行多方便呀。”

    “修个毛线!”兰欣骂道,“都修到嘴里去了!”

    莘夕拿手肘抵了抵兰欣。兰欣方发觉自己在陌生人面前有所失言,便不好意思起来。

    车子七上八下地进了永福湾。众人都去祖坟上烧祭去了,家里银梅已快备好了午饭,都来喊韵钗她们过她家去了。车子仍在小菊家门前停下。小菊和丹莲凑前来看,嘴里说:

    “买了什么好菜呢?”

    “你们瞧仔细了,”兰欣大咧咧地说,“要你们,怕舍不得吧?”

    丹莲见上面是豆腐和时令青菜,诸如苋菜、竹叶菜、辣椒、蕃茄、土豆等等,于是不屑地说:

    “能值几个钱,就小瞧了我们!”

    再见车里的卤猪尾、猪蹄、排骨、鸡爪、鸡蛋、猪肝、活鲤鱼、活黑鱼、杀好的血淋淋的鳝鱼、嫩白白的蛙腿,另又极贵的蒜苗、韭黄、蓠蒿,下酒用的炸花生米、酥油兰花豆,和一块卤得油澄澄的猪耳朵,她们才没话说,竟作出极其热心的样子帮忙送到莘夕家,却又并不逗留一会儿,就齐出去了。兰欣笑着对莘夕说:

    “赶回去分赃呢!”

    莘夕笑了,问:

    “我们这时做点什么吃的?切猪肝冲碗汤,怎样?”

    “我老实不客气,敲几个鸡蛋吃就行了。你说,鸡蛋怎么这样贵?年头才卖三毛五一个,这才几个月过去了,就涨到四毛五了。赶明年非喂养十几只鸡不可。”

    “你倒有那份闲心。还是老宋好些,有个老妈子给她料理那些。”

    正说老宋,就见老宋端了饭碗来,边吃边问:

    “我好什么呀,哪比得了你们的耳根子清闲。呀!买了一大堆菜!你还真舍得呢!”

    “你快快撑下去!”兰欣说,“把碗放了,来帮帮忙。谁叫这位年轻婆婆舍得下本儿呢?我说你呀,可不要血本无归!”

    “你以为我预备收利钱了不成!”莘夕说。

    老宋三下二下扒了饭,喝了点儿茶水,连碗也不曾放回去,就在莘夕家帮忙摘起菜来。待兰欣吃好了,又去望云家提来了炉子和锅子使用。莘夕把电饭锅也拿出来用上。三个女人说说笑笑地办起饭菜来。时间充裕,故而也不忙。到了下午,不免又有望云抱了孩子、徐三娘纳着小鞋底儿、香香约了秀儿、张家婶拖了隔壁的小四儿、鲁立秀补着衫子一一往莘夕家来过。也有帮忙的,也有逗乐子的。

    莘夕却也纳闷儿,想韵钗他们在老大家谈什么呢?怎么连银梅也不见来一下?到了下午三点多点儿,老宋忽然记起韵钗上午对银梅说的一些话儿,拉着莘夕小声儿说:

    “上午就听他们说要把天儿弄到武汉去的,户口都办好了!怎么,你还不晓得呀!没让你晓得?不会吧?”

    “你这是哪里听的馊话!”莘夕笑着说,“全没影儿的事情。你看鸡爪卤好了没有——兰欣,你坐好了没有?赶早做给他们吃了,他们也好赶回去,免得黑灯瞎火的叫人担心。”

    兰欣应了,取了一只鸡爪儿啃了,才抹干净了手,动起勺来。老宋仍问莘夕:

    “要真有那事儿,你说是好是不好?只怕你舍不得。”

    莘夕把莲米鲜藕蹄子汤拿了,又把冷了的红枣葫芦排骨汤温热上,一边说:

    “那自然是好事儿。少了那磨人的种,我不晓得要轻松多少呢!巴不得别人带走,替我养大呢!”

    “真话?”兰欣问。

    “假话不成?”莘夕揩揩手,见将近二十盘菜都备好待炒了,说,“我去看看去,把他们叫过来。兄弟们少不得喝几杯的。”

    “那两个活宝来吗?”兰欣问道。

    “她们怎么会来?”莘夕说,“谅也没脸来。来了我也不会招待她们。”

    老宋等莘夕出去了,叹口气,摇了摇头。兰欣猛可喊住莘夕问:

    “哎,莘夕,上午去集上,你没碰见谁吧?”

    莘夕心里一惊,作笑道:

    “能见谁了?少不了碰着些柳西人罢了。”

    “我见你东张西望的,以为你在找哪个人。”

    “啊,你见我东张西望了吗?”

    “肯定啦,买菜也不还价,人家说多少就是多少,活象个大老板。要我去买菜呀,今儿起码可以少花十几块钱。不过,我也替你砍了几次,节约了几块钱吧?”

    “所以要你去呀,”莘夕说着,走出门去。

    老宋拣几块猪耳朵片儿,嚼得“嘣嘣”声响,且问:

    “屎八哥儿,老六真见到哪个了吗?”

    “不晓得。”

    兰欣将几管芹菜切成碎丁儿并半盘青椒丝儿倒入烧得冒烟的油锅里,“滋”的一声,烟气中裹着香气和辣气扑面而来。老宋连打了三个喷嚏,兰欣笑起来,说:

    “怕呛就滚远点儿。这也受不了!我活在这种味道里也不嫌够!再比这辣十倍的我也——啊,啊,啊嚏!”连眼泪都呛出来了。

    老宋狂笑不已。兰欣揉了揉眼睛,又将一小碗热油浮过的精肉丝倒入锅内,并炒了几下,放了葱油味酱,拿只干净盘子盛起,先尝为快,口里连称不错。老宋也过来尝了尝,说:

    “只怕是稍微咸了点儿。”

    “你晓得什么?”兰欣说,“城里人,口味重,淡了吃得没劲儿。你说,真要把天儿弄到武汉去?”

    “我看没假的。望云听得清清楚楚的,不信你就问她去。这位是个怪人,不定不领情呢。”

    兰欣又炒好了苋菜和竹叶菜。她说:

    “撇开事情本身好坏不谈,只是哪个做妈的愿意把儿子让人带走?便过皇帝一样的日子又怎样?不过——这事儿也没准儿,等着看啰。要是我,我就应了,也有些舍不得。”

    “我就舍得。又不是给人,再见不着了。”

    “所以说不一定呀!”

    菜炒到七八盘,人都说笑着过来了。并上凉菜冷碟儿,共十几盘就摆上桌子了。韵钗先进门,一阵笑语着到厨房里对兰欣和老宋说:

    “劳累你们了!亏你们能干!”

    仁邦也来客气了一通话。薛家四兄弟因是熟人,就并不多此一举。这几人中,又只光棍汉仁义天性乐观些,好玩乐几句,倒惹得兰欣一阵笑骂。再把这兄弟几个往桌边儿一并坐,不论长幼高矮,相貌竟是如此相象,介为阔嘴方鼻,眉呈八字,又一式平头短发,个个有精有神的。兰欣是个不好掩饰的人,端出菜就大喇喇地说:

    “你们把酒喝好才是。小司机,你可不要喝呀,你多多吃菜!待晚上开车不是闹玩儿的。我看你们家蛮有意思的——莘夕,你也来坐下喝几杯,厨房里的事不用你管——你们这兄弟五个,活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单一个薛平不象,又不从你们一个‘仁’辈儿的字。这可不好笑得很!”说罢早笑了。

    韵钗眯眯笑着,说:

    “你也来喝几杯怎样?这菜也差不多了,不用再劳神多做去。”

    “免了,免了,”兰欣摆手说,“我哪里会喝酒?可不会是嫌我话多,要拿酒灌我吧?我去炒我的菜,你们不要见怪,吃好喝好就好。有正事说正事吧,我见你们轻易也不来这家的。”

    韵钗听得这话有些没章法,指着什么意思,也不好生气,仍笑着说:

    “莘夕,你来挨我坐着,一起吃,人多才有意思。”

    这时,银梅抱了天儿来了。莘夕接过天儿,说:

    “我们才吃了不大一会儿,不饿,你们不要管我,随便吃好。”

    韵钗下席拉了莘夕的手,说:

    “你好歹来坐坐,等吃完了,我们有件事情,说出来商量商量。”

    莘夕望了望银梅,银梅不大定神。她心里便“格登”了一下,暗想:莫非真要弄走天儿?这怎么可能?

    仁礼也说道:

    “四嫂叫你来,你也不要太客气了。一家人,客气过了反而见外。陪着吃吃也是个意思。”

    莘夕心里打着慌儿,把天儿给银梅抱去厨里,自己落了座。韵钗却不提什么天儿的事儿,和众人扯东绊西地聊起来,好像并没有那回事儿似的。

    莘夕寻思:难道是老宋瞎传话了?我多心了吗?望望这个,又看看那个,也没什么不同寻常的。兰欣端出一盘爆鳝片时,故意绕到莘夕背后让莘夕端上去,手在后面顶了莘夕的背一下。莘夕便知肯定有点儿事情了,努力使自己镇定,告诫自己说:不要激动,不要激动!好坏应付过去;真要弄走天儿,便有天大的理由也休想!成龙成凤成臭虫,都是我们自己的事,和他们有什么相干?我不答应,他们还强带走不成!想是如此想着,却很难不紧张。

    兰欣再上一道菜,莘夕就望她几眼,她则撇撇嘴。终于菜都上齐了,各人已七八分饱。韵钗才首先提出正题来。自然,他们打算“为天儿的前途着想,把天儿转到大城市去健康成长”。兄弟们无不合掌赞成。

    莘夕一听,心就冷了。

    韵钗是个极会说话的女人,又圆滑又小心。她尽量不把话说到一个“绝对”的份儿上,所有的话都能围绕一个小主题发挥,巧妙地引导人不由自主地随和她,赞同她的观点,声音又悦耳又甜美。武汉话一经这女人道来,简直象音乐一样感染四围的人。她半说半劝,不紧不慢,舌乘三五杯酒兴,眉带七八分笑意,亲热而不浮,随意更胜威。那一群男人均被她的言语神情所折服,何况莘夕一个女人!

    莘夕滋味莫名,明知道他们多半真是为了天儿的前途着想,但她怎么舍得那么做呢?不那么做,会有人理解她吗?——恐怕没有一个人!她保持沉默,既不敢答应,也不能立码否决、反对。兄弟们脾气燥了点儿,韵钗不急。武汉的事都妥了,连小保姆都物色好了一个。韵钗对莘夕的矛盾心理作了友好的肯定。期限也并不是绝对限制了的,但“最好是在中秋节后”,一个月的思想准备,连有点儿同情莘夕的兰欣都认为“够啦!够啦”。莘夕觉得孤立无援,尤其天儿那么喜爱小轿车,叫着嚷着要坐小车子去武汉,别提多令她伤心。

    夜里,天儿再哭时,她狠狠打了天儿的屁股一顿。以后几天,银梅也不来抱天儿了——定然让仁礼骂了一通!凡人见了莘夕,都说恭喜。兰欣一伙儿也是对她叽叽喳喳不停,说她傻,倔,犟!合人众中,恐怕就一个兰欣真心为她好,开始还维护着她,给她打打气儿,后来听多了众人千篇一律的意见,也扭转了矛头。

    莘夕本也不指望女人们能出什么正点子帮帮自己。她很想找那几个做哥哥的好好谈谈。

    她夜夜都在思考,有时决定放弃,那时她感觉十分厌倦无聊了;有时又坚决要去争取,她不相信谁有胆子硬生生拆散母子关系,无论他有多么堂皇、多么充分的理由。

    她难道不是孩子的母亲?

    天儿难道不是她的儿子?

    结论既然明摆着,那么,都得听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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