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一月的阳光透过窗户，细细碎碎地覆在那盆蔫哒哒的吊兰上，微风一过，吹动着办公桌上的文件沙沙作响，对面IFS大厦放射的金光直晃我的眼。

我坐在藤椅上，窗户半开着，初冬的风带着些逼人的寒意。我在腿上搭了条毯子，盖住隆起的腹部，一面翻阅着文件，一面等唐旭陪我去做孕检。

“笃笃……”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路。

“请进！”我有点不耐烦地说道，依旧头也不抬地翻着手里的文件，这是我产前最后一个经济纠纷案，我想早点解决完。

应声而入的又是一阵高跟鞋撞击地板的声音。那人上辈子可能和这地板有什么仇，不然怎么会想着将着地板猛戳出一个洞来？

“徐小姐好久不见。”这熟悉又扎耳的女声让我头疼，果然麻烦事儿自动地找上了门。

我抬起头望了望她，跟前的这个女人在Chanel红色大衣的包裹下越发显得精致，连皮肤都变得更加白皙了。她摘下了墨镜，用化着烟熏妆的眼睛盯着我，这浓妆并不符合一个即将五十的女人。

“你来干嘛？”我的语气有些冰冷。

“呵……”她轻蔑地发声，高傲得像一只孔雀。她一面将墨镜放进包里，一面抱着手质问着：“徐小姐对待长辈的态度就是这样的吗？”

“您来这里的目的如果只是为了教我如何尊敬您的话，我想您可能找错了人，我想，您目前最大的任务不应该给您的儿子相亲吗？”我故意将“相亲”这两个字咬得很重。

可她却不以为意，像是炫耀一般地在我跟前转了个圈，顺势便坐到了我的转椅上，然后有点得意地说：“托你的福，一荻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呐，这是他的喜帖。”

她站起身来，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烫金的喜帖，怕我没看见一般，又在我的眼前晃了晃。

“下个月十五的婚礼，礼金什么的都不必了，还请徐小姐务必赏个脸。”她将喜帖放在我的办公桌上。

“喜帖倒不必，葬礼我可是会准时。”我抬头对她冷笑，或许她没想到我会这样反唇相讥，愣在了原地几秒钟。

“这就是徐小姐的教养吗？果然一荻和你分开真是个正确的决定。”她又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态。

我气得脸色铁青，双手攥成拳试图平息胸中快要喷涌而出的怒火。

“吴太太真是好兴致，不去筹备自己儿子的婚礼，跑来挑剔我的妻子，敢问这就是您的教养？”冷冷的声音从屋外飘入，唐旭站在光里，笔挺的西装外套着件卡其色的风衣。

她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走了进来，拿起桌上的喜帖翻了翻，毫无兴趣地还给她：“这种婚礼我们没有兴趣，我的妻子很忙。如果您没有其他事，麻烦您离开，我要带我的妻子去孕检了。”

此话一出，她朝我瞪大了熊猫眼，鼻孔张得老大，气愤地收起了她的喜帖，转身扭出了门。

“别生气了嘛，回家我给你做好吃的。”他捏了捏我的手，撒娇般地哄我道。

我伸手圈住了他，把脸埋在他的肩头，他的身上总有股春天的气息，总是惹得我赖在他身上贪婪地嗅着。

“你不介意吗？”我抱着他舍不得松手。

“哎呦，我要被你勒死啦！”他打趣地说道，“你是我的老婆，我要对你负责啊，再说了谁没有过去？”

我被他逗乐了，脸上冻着的冰也迅速地瓦解掉。

“谢谢你。”我闷闷地说着，一句话轻得飘进了尘埃里。

2

唐旭是我落在人生的低谷时认识的。那时的我没钱又撞上失恋，落拓得像一只流浪的猫。

那时的我老爱午后跑到附近的公园里透气，办公室里的文件将我压得窒息。

公园里的银杏叶被阳光晒得金黄，我坐在长椅上默默地算着这是我和吴一荻分手的第几天，我要什么时候才能走得出来。

几年的感情还是敌不过权威母亲的一句话，我还被她贴上了“不会说话”、“木讷”、“没有教养”的标签。

一个律师怎么可能没有脾气？怎么可能“木讷”？我只是察觉到了两个家庭的差距，她对我的百般测试和挑剔让我心力憔悴。分手让我意志低沉，可我需要的只不过是时间。

一只金毛不知不觉地凑了过来，黄灿灿的大脸贴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吓了我一跳。而它却稳如泰山一般地趴在我脚边，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金光的毛与这一地的落叶相得益彰。

见它没有离开的意思，我便四下张望寻找狗的主人，而唐旭坐在对面的长椅上，手里捏着一条绳，他正在认真地翻看手里的书。

我哑然失笑，他是没有感觉手里的分量轻了吗？我起身，那金毛也跟着我起身。我走到他的面前站定，它也尾巴一甩一甩地跟着我站着。

“您好，您的狗跑了。”我微笑地同他搭讪。

“啪嗒”一声，他合上书。他抬头的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又快要恋爱了。他颀长的身上套着件黑色的毛衣，黑色的头发覆在他如墨一般的眼上，肤色也恰到好处，真是个书卷气的男生，我在心底赞叹道。

“呀，我都没有感觉。”他对我柔声说道，脸上笑意微澜，“它总爱挣脱绳子，如果不是你把它送回来，我又得一顿好找。”

“下次记得把它栓牢了。”我又撇了一眼可怜巴巴的金毛。

“好的，谢谢你啊。”他的眼里盛满微光，搅得我心头荡漾。

“没事儿，我就先走了。”又不知道怎么搭话，只好尴尬地退场。

结果那只金毛就寸步不离地跟在我后面，大有“敌不动，我不动；敌人一走，我就跟着”的意味。

“它认定你了。我叫唐旭，交个朋友吧！”对于爱宠的表现他有些无可奈何。

“行！”或许失恋太久，我对再次恋爱的渴求又被他点燃，我很爽快地答应，幸福来得太突然，让我不得不相信一只狗给我牵线搭桥。

我和他渐渐熟络了起来，他在附近的一个大学任教，而那时的我刚拿到司法考试证书，在一家律师事务所里领着微薄的工资。

他常约我吃饭，看电影，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和我交往。我总爱和他抱怨老板的暴行，怎样克扣工资，怎样剥削劳动力，他总是很耐心地听我说完，然后将我拥在怀里，细声安慰。

他和别的男生不一样，三十岁不到的年纪，身上有股成熟和青涩混杂的味道。他做编程也教文学，这样的人让我佩服不已。

从他那里我才感受到了温暖和尊重。双方父母也乐于我们一起交往，还老是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开导我，唐爸唐妈也常常试探我的心意。

后来我们结婚了，还有了小宝宝。

3

晚饭后，我总爱和他一起去公园里溜达。傍晚时分，天边布满了大片大片的火烧云，或绯或紫，斑斓了整个天际。

银杏叶铺就的公园小径在初冬里别有韵味。脚底的树叶“沙沙”作响，小径上鲜有行人，只有三三两两的老夫妻提着塑料袋拾随风飘落的银杏果。

“你当时是怎样想的？为什么一开始就想着套路我？”我牵着他的手，挺着浑圆的肚子，像小孩子撒娇一样缠着他问。

“唐太太，你不觉得问这个问题为时已晚吗？”他扣住我的手，像磁铁一般地紧紧握着。

“哼！”我轻哼了一声，暗中观察他的神色，从吃饭时开始我就发现他的眉头微微皱着，看样子有些不开心。

“宝贝，我有话要对你说。”我还在想怎样逗他开心时，他却郑重其事地对我说。

我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他的神色有些严肃。

“唐沁病了，你得和她保持距离。”

我诧异地望着他，平时的他很爱自己的妹妹，没想到今天却这样说。更何况最近一家人都在准备她的婚礼，而他却以我工作和身体的缘由对她的婚事闭口不谈。

“什么病这么厉害？我都不能和她接触了吗？”

“艾滋”他叹了口气，像是卸了心头一块巨石一般，而我却有些愕然。唐沁平时挺好的女孩，虽然爱浓妆走朋克风，但她却能说会道惹人喜欢，我想年轻人不都这样吗，怎么会染上这种病？

“搞错了吧，怎么可能？”

“我当初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怎么可能弄错。”他的语气有些焦作。

“那她为啥染病？生病输血？”

“你见过她什么时候生过病？”这个回答让我有些绝望。

“上个星期婚检查出来的，其实这个事我很早就想告诉你，可是我一直没有勇气说出来。”他低声说道，语气里掩盖不住悲伤。

“她一直很听话的，穿着打扮什么我想着成年人了也不大约束，没想到会成这样。”

我想最难过的还是爸妈吧，书香世家的孩子成了艾滋患者，这踩中了他们的底线。

“那婚事不就泡汤了？”

“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复杂。”他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除了宽慰他，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索性就不再问了。

4

把官司敲定是在周五，这是我产前的完美收官。我也终于松了口气，拿着不菲的报酬感觉自己开心到飞起来。

“老婆，起床吃饭啦！”唐旭在客厅唤道。

“嗯，这就来。”我应声道，然后下床穿着鞋子走到饭桌旁，依旧是暖粥小菜。他穿着白色的绒线衫系着围裙，拉开椅子等我入坐。

“我想回去看看爸妈。”我嘴里包着菜，吐字有些模糊不清。

“别回去了，家里都快要乱成一锅粥了。”他对我笑道，婚后我和他住在一套公寓里，公婆偶尔也会过来住。自从怀孕后，很少往公婆家里跑，他们也只有偶尔过来看看。连唐沁要结婚了都是我最近才知道的，被他这样一说，我更想回去看看了。

“好老公，就让我回去吧！”我央求道，“你不要我回去，我就自己坐车回去。”

“好吧，那待会儿就带你回去。”他拗不过我。

4

我挽着唐旭进门的时候，正巧看见阿沁正窝在沙发上打电话，头发一绺一绺地挂着，眼睛也红肿。

她见我进来便慌忙挂了电话，抹了抹挂在腮上的泪水，低低地叫了声：“嫂子！”

我换了拖鞋靠了过去，坐在她旁边细声问道：“事情进展地怎么样呢？”

“他死了，割腕自杀的。”她忍不住悲伤，一下子哭了出来，“我没想到一荻会自杀，都是我的错。”

“一荻？哪个一荻？”我有些错愕地问着，屏住呼吸地想要听她继续说。

“够了！”唐旭在一旁喝住哭哭啼啼的妹妹，“这种事情还好意思说！我怎么就有你这个妹妹！”

我被他这一声吓住了，久久不能缓过来。沉思了片刻才突然捋顺思路，为什么一直没有和我提唐沁的婚事，以及一直没有带我回家。起初我以为是我工作和身体的原因，原来并不是。

“是吴一荻吗？”我艰难地开口问道。

她也不做声，只是轻轻点头。

心中紧绷的弦突然松了，我感觉自己有些头晕目眩，闭着眼靠在沙发上。

“我早就说过不要让你和他在一起，你就是不听，非要弄得一家人不得安宁才好。”唐旭的话冲刺着我的耳膜，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炸了。

“你什么意思？就许你结婚？还不许我谈恋爱了？”她也爆发了，掐着腰开始质问到。

“他是怎么死的？”我忽冷冷地问道，

“割腕。”

“为什么？因为艾滋病？”

“他自己没查出来，他父母得了。”唐旭悲戚地笑了，替她答道。

“我也只是喝醉了……你们怎么就是不相信我？”唐沁说这话时有些底气不足。

“现在爸妈还在他的葬礼上吧？从小把你宠坏了到现在来弥补过去的管教不严，现在你有什么资格对我颐指气使？我不知道我们家怎么会出了个你这样的女子！”他丢下了这句话便拉着我出了门，留下唐沁一人在屋里崩溃大哭。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唐旭拖回了家，事实让我无法接受，我像是被抽了真空一般，脑子一片混沌。

“对不起，我知道你听了会很难受。”唐旭一面开车，一面对我说道，“我也很难过，当时我知道了她的结婚对象也不同意，也曾极力阻挠过，没想到结局成了这样。”

他知道我的前任是唐沁的未婚夫，这点是我不能接受的原因。我也见过吴一荻的父亲，五十来岁，一米七五的个子算不上高，穿上西装也显得挺拔，仪表不错，他经营这一家建材公司。以前觉得他待人圆滑，不像吴一荻妈妈那样尖锐刻薄，却没想到他背地里干这样的勾当。

“你是不是在怪我没有告诉你这件事？我怕你难过。”他很抱歉。

而我的眼泪却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他一面慌忙地扯着纸巾，一面向我道歉。

“没事，我只是后悔，后悔怎么没早点认识你？”我一点啜泣，一面感叹，“如果早点认识你或许就不会这样了。”

“是啊，如果你早点遇见我，你就不会受那么多气了，如果我早点遇见你，唐沁也可以好好学学怎么做人了……”

这件事闹了好几个月，吴家对此誓不罢休扬言要让唐沁付出代价，最终被逼得不行，还是法律的手段终止了。

我始终记得那天从法庭下来后，吴家夫妻恶狠狠盯着我的眼神，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一般。

“您老自重！别用这种眼神盯着我，我陈丹青并不欠你们什么。”我气定神闲地撂下这句话便走了，家里还有宝宝等着我。

再后来，吴家的建材公司因为亏空面临破产，老两口因为是公司负责人也面临着牢狱之灾，吴家算是气数已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