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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六期【困】写作。
眼前的山是自己造的,脚底下的泡是自己走出来的。困住你的,其实就是你自己。
01
“小树,小芝,我们去给祖爷祖婆他们上坟,三爷爷和你大爸他们在等着呢。”江明催促着。
“着啥急,没看小树在帮我洗头么?等一哈儿。”妻子华榕没好气地冲着江明说。
“你早些做啥子去了?!这会来洗头。你说你哪次回来,帮着家里做了一点事情。这些都不说,今天妈老汉和姐姐都一早就起来忙,你睡到十点才爬起来,桌子上认货,这会来凑热闹洗头。”江明一下子火了,越说越生气:“早些年回来你霸着电视看,恨不得整个人都钻进电视机里面去,现在就一天到晚抱着个手机,霸着火盆。吃饭一撩腿就上桌子,吃完饭一擦嘴又抱着手机霸着火盆,连摆桌子收碗都不动一下。明明晓得年三十上午要去上坟,你昨天干啥去了?”继续催促道:“小树,小芝,赶紧的,我们先走,等你妈自己洗。”
“不准去,小树,小芝,你们两个今天都不准去。我看他能把你们咋的!”华榕也不示弱,顺手把十岁的小女儿扯到自己身后。
江明的脸色冷下来,眉毛立起,眼看他处于暴怒的边缘,闻声而来的母亲刘老太赶紧将他拉住:“江明,今天是过年,不能吵架哈。别生气,啊,先去上坟吧,你三叔和江林他们都等着呢。他们不去算了。”一边说着,一边把江明推出堂屋。
过年回家的姐姐江礼系着围裙一边过来拖住他,一边指使自家儿子小七将祭品拿上,三人一起出门去了。
以前每年春节上坟,江明和几个叔伯家都是各走各的,时间有早有晚。自从父亲江治那年生了一场病以后,爬坡上坎就不利索了,这几年都是江明带着两个孩子去,如果江礼回来过年,就和他们一起去。
前年冬天,江治和三弟江泉商量:“孩子们成家了,又都在外打工,女子们有远嫁的,每年也回来不齐,年三十上坟阴一个阳一个的分散开去,实在不像样,以后几家人一起去吧。”于是从前年开始,江明就和三叔家女婿汪永、堂弟江林江波约好时间,带着孩子们去上坟。
今年江家出门在外的孩子都回来了,已经好几年没去过坟园的三叔江泉亲自带队。江明和江礼到时,爷爷婆婆墓前已经是热火朝天,纸钱焚烧得烟尘满天,香蜡燃得正旺,三叔江泉正在墓前嘟嘟囔囔。江明放好祭品,江礼拿出纸钱冥币交给小七,两人半跪在墓前烧起来,江明将鞭炮拿出来,堂弟江波接过去,将几家人的鞭炮连接在一起。江明过去与江礼一起烧纸,还不忘对小七交代:“最左边那个坟是四外婆的,也记得去烧把纸,点柱香,燃对蜡。”
做完这一切后,江泉让大家排好队形。江礼放眼看去,三叔江泉站在最前面,接下来是自己和江明、汪永、江林、江波及妻子廖英,最后一排是汪永的两个女儿及大女儿的男朋友,江林家的三个孩子,江波的儿子,自家的小树和小七,十几个人站了乌压压一片。江泉交代,等会他怎么做,让江礼他们跟着做。
震耳欲聋的鞭炮响起来,浓烟滚滚而起,江礼听到江泉在前面念叨:“伯伯,娘,又过年了。你们看到了吗?自你们两老发下来的这一支,人丁兴旺。二哥和老四没来,他们现在腿脚不方便,老大和老幺应该早就跟你们在一起了。还有几个出嫁的孙女等初二回娘家时再来看你们。伯伯平时想喝酒就少喝点,有大场面就喊老幺上。想打牌就打牌,让老大帮忙看场子。娘您就不要抱怨伯伯了,反正现在您们应该有用不完的钱。另外就是如果像他们说的那样你们有魂灵,希望你们护佑一下这些孙子孙女重孙子重孙女哈。”
江礼听着三叔的话,有些想笑,鼻子却是一酸,爷爷婆婆去世整整三十年了。看看旁边的江明,再回头看到小树时,心里松了一口气,如果小树真的没来,她不知道江明回去后会做出什么事来。
02
婚姻是否幸福,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就好比鞋子是否合脚,只有穿的人才知道。
江礼回家后,刘老太太问:“小树去没有?”
“来了,他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三叔带我们作揖。”江礼回答说。“纸都没烧一把?”老太太又问。“那么多人烧,他来的时候哪还有?赶上了作揖就不错了。”江礼没好气地说,甩手进了厨房。
老太太跟着她一起进了厨房,坐在灶膛前烧火,开始唠叨着:“是我把小树吼去的,他那个妈还说不准去,小树也真听她的,我说华榕时,小树居然还冲着我嚷嚷‘那是我妈’!我问他那我是哪个?他就不说话了,我说你今天不去,就等着你老子回来剥你的皮。他才去了,小芝那女娃真不是个东西,我那么说她都不说话,也不跟小树去。“
“要我说,你根本就不该多事,他们爱去不去。至于他那个妈,你最好不要提,你说她回来做啥子来了?不回来家里还清净些,她回来就是一颗老鼠屎!”江礼一肚子郁闷。
“回来做啥子?回来吃现成呗。小芝跟我说:‘婆婆,我妈就是不想做事,就是想回来吃现成呢。’那可是她亲生女儿说的耶。她晓得你回来要做饭洗碗,因为你舍不得我和你爸两个老不死的劳累。她可不正好回来当祖宗。不然你以为她为啥子回来。”刘老太嗤笑了一声。
“我说妈妈,你明知道她是个什么人,也很清楚这些年江明过的是啥日子,为啥还压着不让江明离婚?你难道看不到江明心里有多苦?我有时都不晓得你跟我爸是咋想的。别人都说出嫁的女儿回娘家是娇客,我倒好,每次回来就是伺候她的。也不知我家做了什么孽,讨了个这么个媳妇。”江礼终于忍不住,质问带着埋怨的话冲口而出。
刘老太太愣住了,好久没说话。江礼一边切菜,一边偷眼瞄着她,看她怔怔地盯着灶膛,一时有些后悔。正准备说些什么,刘老太说话了:“你晓得啥,婚是那么好离的?娃娃那么小,离了再找一个能对娃娃好?再说了,我们家有你一个离婚的就行了,你弟娃如果也离婚了,你以为别人说起来,这名声很好听嗦。”
江礼一下子炸毛了:“哦,按照你老人家说的,哪怕对方杀人放火,也要捆绑在一起嗦。天底下那么多离婚的,也没听说谁家娃娃因为父母离婚被虐待死了。你们打着为了娃娃的幌子,就不管江明过得好不好。我晓得,你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孙子,为了孙子,压着儿子,合着就孙子重要,儿子可以不要了是吧?还有,你不说你那孙子就算了, 说起他,今天小树让我很失望。你说他今年多大了?啊!十八岁,已经读大学啦,这样的场合谁对谁错难道他就看不出来?分不清是非,基本的礼仪孝道没有,还好意思冲你嚷那是他妈!他妈多体面哪——有那么能干的儿子!多了不起啊!他忘了到底谁在养家、谁养他成人!靠他那个妈?别逗了,她好吃懒做的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有,什么叫名声不好听?我离婚让你丢脸了?哦,我晓得你的意思了,你就是见不得我回来,因为我打过你的宝贝大孙子。”
“你不回来就算了,用不着拿这些话来堵你妈,我还没老糊涂。我晓得你回来天天做饭洗碗收拾屋头,给我们两个老的洗衣浆衫,把你苦恼了,也把你劳累了。以后就是我跟你爸摊在板板上,也用不着你回来!”刘老太也生气了,提高声音说。
“大过年的,吵吵啥呢?”江治打断了母女的争吵。
03
宽容和忍耐是美德,如果面对的对象错误,就是笑话。
年初二,江明八点过起床,和江礼一起准备早饭。刘老太要去生火炉,江明阻止了她:“妈,你忘了今天要去舅舅家么?不用生火炉啦。”小七爬起来打扫院子里前一天燃放烟花爆竹留下的垃圾。刘老太赶紧去拿小七手里的扫帚:“乖娃,外婆来扫,你去耍。”
“外婆,我扫就是了,又不是好大的事情。您一天到晚都没空一下,这几天就好好耍哈。”小七拒绝了刘老太,拿着荆竹条子扎成的大扫把,唰唰地扫着。
“姐姐,你把小七教得很好。不像我,做儿子失败,做父亲也失败,做丈夫嘛,不说也罢。”江明一边往灶膛里加柴,一边跟江礼感叹。
江礼看着他,不到四十岁的江明,看起来像五十多岁的人,从前额到头顶,半个脑袋没了毛,剩下的也几乎全白了,脸上写满沧桑,看起来比她还老。她心里有些钝痛。古人说“长姐如母”,江明比她小四岁,早些年母亲没日没夜忙地里的农活,父亲在外地,一年回来一次。从江明满月开始,四岁的她就开始帮着母亲照顾他,对这个唯一的弟弟,她不仅仅是姐姐,也是半个母亲。江明的日子过成这样,江礼是既心疼又生气。
“姐姐,锅里要燃起来啦,你在想什么呢。”江明从江礼手中拿过锅铲,将菜倒进锅里,快速翻炒。江礼坐到灶前,顺口问道“你今天去不去你老丈人家里?”
“不去,不过早饭后要先送他们几娘母去她娘家。”江明说,“送了之后我回来跟你们一起去舅舅家。”
“你觉得还有时间去送他们?这会儿都快十点啦,他们母子几个还没起床。”江礼没好气地说。江明沉默下来,江礼也盯着灶膛里的火发呆,只有锅铲铲得铁锅呛呛作响。
“你就惯事嘛,小树都十八岁了,早就该帮着家里做点事啦,可是你看他,一天到晚抱着个手机,除了吃饭睡觉,我就没看到手机离过他的手。以前我还可以拖过来揍一顿,现在他都长大了,我也拖不动了。他也不得乖乖地让我揍了。还有小枝,不是整天整天的看电视,就是凑到她妈跟前看手机,这样下去以后有你受的。”江礼到底还是没忍住满腹的话,冲着江明念叨。
江明说:“你也看到了,我哪里管得了他们。我平常上班在乡下,周末回来,只要我想管教他们,保护伞会出来一串。还没管教成他们,我就先被管教了。他妈还跟我吵。姐姐,我真的很累,累得有时候真的想撒手不管,随便他们要做啥子……”
“小七,摆桌子吃饭了。”江礼喊道。小七一边应着,一边拿筷子端菜。随着江礼的话音,院子另一头的房门打开了,小枝披头散发出来,紧接着华榕也披头散发地拖着拖鞋出来了,顺便敲了敲隔壁房间的门“儿子,起来吃饭了,饭吃了好走你外爷家去。”
江礼无声地叹了口气,江明埋头炒菜,刘老太嘀咕着:“一天就桌子上认货,我家咋讨了那么个祸害。”
“妈,你赶紧去洗手,不要等会饭都端上桌你说还没洗手,每顿都吃冷饭冷菜。”江礼提高嗓子打断刘老太的话。
饭后,江明和江礼一起洗碗,江礼让他先去送那母子几个回娘家,江明不肯。正说话间,华榕来催:“江明,搞快点儿,今天要去我娘屋呢。”江明没说话,当没听见。过了一会儿,小枝来催促:“爸爸,你快点嘛。”华榕加了一句:“都要中午了,你就不能快点。你姐姐和你妈洗不得碗嗦。”
“你早些做啥子去了?你今天要回娘屋,不晓得早点起来?这会儿知道没时间了、着急了!忙啥子,等到!”江明淡然说道,手上的动作变得慢腾腾的。
几分钟后,华榕又来了厨房:“车钥匙喃?”“你要咋子?”江明没好气。
“你不空,我喊儿子开车去。”华榕颇有些“我不靠你,也不稀罕你”的得意。
“他刚拿到驾照,根本就没有上过路,更别说开这种村道,你喊他开?”江礼不敢置信地望着华榕,“你这当妈的,心大胆子也大,倒是放心得很呢。”
“管你啥事,狗拿耗子。”华榕直接怼了江礼一句。江明抬手就冲华榕扇过去,江礼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江明,华榕被江明的举动吓了一跳,眉毛倒竖想撒泼,却被江明冷冷的目光盯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直觉让她选择了闭嘴。
江明脸沉似水,目光如刀:“你真以为这个家你可以为所欲为?我不跟你计较,你还真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现在向我姐姐道歉,或者立马从这个家里滚出去,你自己选!”
04
有时候,你的善心和责任心,是困住你的牢笼。
江礼有时觉得,江明与华榕的结合,狗血到可以拍电影。他们是舅妈牵线认识的,所以江明一直觉得舅妈害了他,这些年对舅妈有怨气。江礼不止一次听江明和刘老太说起当年的事,虽然江礼批评江明自己没把持住,但她后来无意间听到华榕与人打电话说的话,心里也对舅妈颇有微词。
江明大学毕业后,通过公务员招考,进了乡政府。对于偏远乡村来说,这是一份很体面的工作。他高中时代有个女同学,与他考上同一所大学,两人在大学里确定恋爱关系,感情不错。工作稳定下来,开始谈婚论嫁。女方哥嫂提出要十万彩礼钱。别说二十多年前的川东农村,就是现在川东偏远地区,能爽快地拿出十万彩礼的家庭也不是太多。多次协商未果,女孩哥嫂一口咬定一分不能少,否则免谈。女孩因为父母早逝,是哥嫂抚养她长大,觉得要彩礼也很正常,虽然要得多了一点。听江明说家里拿不出这笔彩礼钱,女孩提议贷款,江明不干,两人不欢而散。后来江明去找女孩,却没见着,两人就此分手。
就在这时,舅妈娘家嫂嫂让舅妈牵线,江明没兴趣。相恋多年的女友因为彩礼与自己分手,让江明很灰心。他打算好好干工作,过几年再考虑个人问题,反正他还年轻,更主要的是他对那女孩儿还有感情,想着也许过两年会有转机呢。在这种情况下,他哪里有心思接受相亲。他对舅妈很明确地表示,暂时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舅妈没说什么,却转身去与刘老太嘀咕,不知道舅妈说了什么,刘老太被说得动心了。她劝江明:“只是见见面,又不是必须定下来,看了你不喜欢就拉倒,也算是对你舅妈有个交代。再说万一你看对眼了呢?你舅妈可是说了对方不要彩礼。”
江明没答应,刘老太也没辙,儿子不配合,这事成不了。江明以为到此为止了,很快就将这事给忘了。那时他刚参加工作不久,基层工作又琐碎繁杂,他几乎每天擦黑才回家。
大约过了两个月,江明那天终于踩着点下班,回家却发现舅舅舅妈来了,还有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年轻女子。江明一看这架势,脸就垮下来,甩手就准备离开,舅舅叫住了他:“江明回来啦。”舅妈也趁此拉住了他,对他介绍:“这是我娘家嫂嫂,这是华榕,是我嫂嫂儿媳妇的亲妹子,都是亲戚里道的,一起吃个饭。”
江明对舅妈会甩脸子,对舅舅却很尊敬。最终留下来,晚上陪着舅舅喝了几杯酒,心情不好,也没好脸色,很快就喝醉了。从头至尾,他没看过华榕一眼。华榕却不时与他搭讪,不管江明什么态度,她都好脾气地笑,江明当没看见这个人,连带对舅妈和她嫂嫂都没好脸色。
江明以为,是个人都能看出他如此明显的拒绝态度,这件事应该可以彻底翻篇了。可惜想象美好,现实残酷,当天晚上,华榕摸进了他的房间......最要命的是,不久后舅妈的嫂嫂传了消息过来,说华榕怀孕了!
江礼春节回老家听说时,一脸懵逼,电视剧里的宫斗戏才爬床好不好,咋自己家里也上演了这一出?她觉得很不可思议,自家又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这女孩图什么呢?她直觉地认为这女孩过于开放,哪有第一次到别人家就爬床的!担心这女孩不是省油的灯,而且看她这做派,真要是嫁进来只怕家宅不宁。她提议家里给钱让华榕做人流。可惜刘老太是很善良的农村妇女,江明是很传统也很有责任感的男人,虽然不是他的本意,但成为事实了,他还是选择了承担。
江礼后来无数次想,如果当年有道门,是不是事情的走向就完全不同了。江明的家是川东农村最常见的三合院,堂屋(客厅)一间,两边是正房各一间,正房两头是偏房,其中一头偏房是灶房,灶房后面是猪牛圈和鸡圈,另一头的偏房那年刚修好不久,还没安装门窗。那天晚上,舅舅和江治住正房,舅妈嫂嫂和华榕住另一间正房,刘老太和舅妈住了灶房里面的拐拐屋,江明只能住刚修好的那间偏房,门口用农村养蚕的那种长方形簸箕挡着。
05
如果你要从泥潭往上爬,就别理会泥潭边阻拦你的人,你要做的,是确定方向后努力往上爬。
江礼心惊胆战地看着小树歪歪扭扭地开车离开,忍不住狠狠地在江明背上拍了几巴掌。再看看华榕坐在副驾驶座上得意的样子,又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华榕向江礼道了歉,虽然别别扭扭不情不愿。她能屈能伸的做派再次刷新了江礼对她的认知。很显然,结婚近二十年,华榕把江明完全摸透了,她清楚江明的底线,也知道非原则性问题,江明不会计较。但是江明一旦计较起来,她最好不要去硬碰硬。她虽然好吃懒做,却非常聪明,从不去碰江明的底线,所以这么多年有惊无险地过来了。
江礼想起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她刚离婚不久,带小七回来过春节。有一天镇上逢场,她和小七与父母一起去赶场,逛了一会儿,小七开始吵瞌睡,于是她和父母打了招呼先回家。
走到灶房后面,就听到华榕声音很大在说话。她以为来了客人,抱着孩子走过去,准备打招呼,却发现她在打电话。她一边哄着小七,一边走进了堂屋。
也许华榕那天打电话太投入,以至于没听到她回来的脚步声、孩子的哼哼唧唧声、她哄孩子睡觉的哼歌声,也许她根本没想过有人那么早回来。所以她没有压低自己的声音。江礼将小七哄睡着后,抱着他坐在堂屋火炉边昏昏欲睡。
华榕的声音就这样清晰地传过来:“老人婆啊,他们赶场去了,不到中午不得回来,有时候还会在镇上吃了中午饭才回来……我儿子?这会睡着了……你回来没有……回来了……你说江明?他上班去了,年底了,忙得很,要天黑才回来吧……你娃娃几岁了?还在河北那边打工吗?你老公跟你回来没?等初二回娘屋时我们见见面吧……咋看上江明的?第一次在华英(江明前女友)家里见他,我就看中了。打听了一下,更加满意。他和华英一闹翻,我就给我姐姐说喊她老人婆帮忙牵线……他舅妈是我姐姐老人婆的小姑子……自己的未来当然要自己去争取啦……啥,不要脸?脸值几个钱……什么呀,他家虽然不富有,但日子也不错,关键是他妈老汉都勤快,他老汉有退休工资,他妈又心软,他姐姐嫁得远,家里干净……你晓得啥,江明这个人吧,有责任感,有文化,很顾家,还长得一表人才,没有花花肠子,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没有恶习,又在政府部门工作,前途肯定很好,找了他,我这日子好着呢……咋追到的?我第一次去他家就想好了,要把他拿下,没想到,老天爷都站在我这边,他睡那个屋居然没有门……我也在外面打了多年工,要是连个童子鸡都拿不下,就白在外面多年了……”
开始江礼过耳没过心,可是江明的名字出现时,她却是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支起了耳朵。听到后来,她第一感觉是冲过去扇华榕一耳光……
最后她抱着孩子走出了家门,感觉心里堵得慌,在田坎上转悠了半晌午。冬天的田野荒凉空旷,枯黄的草在风中颤抖,铅灰色的天空倒映在冬水田里,让她产生一种幻觉,觉得自己这半天在做梦。远远的旱田里,麦苗在风中摇头,油菜随风摆动,几只灰色的鸭子在水田里游弋,不时“嘎嘎嘎”叫几声,近处有人在挖地,莴笋还是小苗苗,河湾里的松柏“唰唰”地和她打招呼,似乎在劝她“算了吧,算了吧。”刘老太他们回来,看到她在田坎上,喊了她一起回去。华榕和小树睡得天昏地暗。
那个晚上,江礼不时打量江明,几次想开口告诉他,终究还是不忍心。江明见她时不时看他,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妥,也随着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到处看。当江礼又一次看他时,他忍不住了:“姐姐,你今天好奇怪,老是看我做什么?”
华榕闻声也回头看她,再看看江明。江礼在心里叹口气,最终决定将听到的那些话烂在肚子里。她打起精神调侃说:“我弟弟越来越潇洒俊逸、气宇轩昂!难道当姐姐的还不能多看几眼?”一句话说得江明红了脸,华榕也说:“那倒是,江明真的越来越帅了!”……
江礼收回目光,看着江明数落道:“就这么让小树开车出去,你真的放心?和老婆赌气,也不能不管孩子啊。喊你先去送他们,碗我来洗,你不听。你说你到底是咋想的?”
江明漠然说道:“姐姐,我已经厌倦了,就这样吧。当年要不是妈妈以死阻拦,我早就和她离了,又哪里还会再有个小枝。有时候我都怀疑,我到底是不是妈妈亲生的,感觉华榕才是她亲生的样。”看江礼要说话,他挥手表示不想听。江礼默然看着他,伸手握住他的手。
顿了一会儿,江明又自嘲地说:“姐姐,你知不知道,我非常羡慕你离家远,不用受妈妈的道德绑架,可以做主自己的人生。也幸亏隔得远,在你当机立断从泥潭里往外跳时,才没有被老太太要死要活地阻拦。这些年,虽然你一个人带孩子辛苦,可是小七却很优秀。我呢,想要离婚,老太太以死相胁,说要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坚决不许离。可你也看到了,我一个人努力有啥用?两个孩子被她教成了啥样?这个家里,他们都是好人,只有我是坏人。刚才我不是没有劝阻,可你看我说话他听了吗?你又不是没看到,我不给钥匙,小树都准备对我动手了,我还拦个啥?他要开就开吧,如果出了什么事,那也是他们的命。”
06
孝与顺是两回事,可以孝,但不要盲目地顺。
江明静静地站在门口,仔细看着抱着手机半躺在沙发上的华榕,有些不可思议,自己居然和这样一个女人纠缠了二十年。他长长地吐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我要离婚!”华榕盯着手机眼皮都没抬:“我不同意。”
江明淡然道:“我不是在和你商量,我只是通知你。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放手,可是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回这个家,房子车子都留给你,小枝的生活费也不用你给。”
说完这番话,江明拖着行李箱,拉开门走了出去。华榕被江明的话惊得一呆,等她回过神来,江明已经走了,她开门追出去,却只看到江明跨上出租车绝尘而去的背影。
华榕站在小区大门口想了一会儿,给刘老太打了个电话:“你屋儿子说要和我离婚,今天以后都不得回城里这个家了。你告诉他,想离婚,门都没有,他如果敢不回来,我就去他们单位闹,让他工作都刷脱!”不等刘老太说话,就挂断了电话。她笃定江明不会拿自己的工作开玩笑,也笃定刘老太会阻拦,所以继续刷手机,安心地等着江明回来。
江明回到老家,还没放下行李箱,刘老太劈头就问:“你要离婚?你是不是觉得我活得太长了,存心要气死我?!”江明看着母亲,眼里有痛楚,更多的却是疲惫:“妈妈,再不离婚,你儿子也活不了啦!不就是死么?好像哪个死不来似的。”刘老太看着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瘦得皮包骨的儿子,还有那句沉痛的“不就是死么?”惊住了,想说的话卡在喉咙。
江治从街上赶场回来,看到母子两人站在堂屋门口,大眼瞪小眼。扫了一眼放在地上的行李箱,叹口气,走过去拍了拍江明:“先进屋吧。”坐下来后,江明问江治要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却被呛得咳起来。江治拿走他手中的烟:“不会抽就不要抽,这个解不了愁也解不了闷。”等他缓过气,江治问:“你想好了?哪怕她到你们单位闹?可能会影响你的工作也不在乎了?”
江明点点头:“我已经想好了,小树大专毕业进了部队,小枝也上高中了,他们都长大了。古人说堂前教子,枕边教妻,可惜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改变不了她。我已经浪费了二十年光阴。爸爸,人生有几个二十年?来这世间走一趟,我想为自己活几年。实话告诉您们,我已经辞职了。我大学最要好的朋友前年辞职去了京城,今年搞了个公司,正在起步阶段,需要人帮忙,打电话叫我和他一起干。我想趁着您和我妈现在身体还没有大的毛病,出去闯一闯。我已经买好了明天的车票,回来就是告诉您和我妈一声,最近两三年我不会回来,您们保重身体。有事给我姐打电话。”
刘老太在听到他辞职这句话时就瞪大了眼睛,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插话问道:“是你姐怂恿你离婚和辞职的?她是不是见不得这家里太平无事......”江明还没说话,江治开口了:“老婆子,这件事是大女子会插手的吗?你听大女子这几年回来有没有说过华榕半句不是?江明多大的人了,自己的事需要老大来说么?再说江明过的啥日子,我们两老口过的啥日子,你是假装看不到嗦。”
江明失望地看着刘老太:“妈妈,你是不是觉得你儿子的命太长太贱,不给人糟蹋心里过不去?你啥事都怪在姐姐身上去,无非就是她当年离婚让你觉得丢了脸。可是你看看我们街上,现在离婚的还少吗?再说姐姐离婚,是因为那个男人家暴,姐姐差点被打死,你又不是不知道。难道她不离婚被打死了您才高兴?这些年家里大事小情哪样不是姐姐操心?每次回来家里家外收拾,论孝顺,她比我这个儿子都做得好,只是不太顺着你。您就不能心疼她一下?再说我的事,自从四年前小树将车开出去与人相撞受伤以后,姐姐除了将小枝带走,再也没有开口提过我和华榕,包括小树半个字。”
江明的话让江治和刘老太都沉默下来,刘老太想起那年小树在医院躺了几个月,想起华榕哭得稀里哗啦对着江明撒泼,把江明的脸抓得稀烂,心里的气就一股股地往上冒。江明也想起那次事件后,江礼提出把小枝交给她来带,因为她觉得小树已经被毁了一半,再由华榕教下去,小枝也要被毁掉。华榕闹死闹活不答应,江明以离婚相要挟才换来小枝被江礼带走。
想到这里,江明直直地看着刘老太说:“小枝现在省城上高中,春节回来不再抱着手机或者对着电视,也晓得跟着帮忙做些事情。姐姐把她教得很好。她一个人带大了小七,你也看到了小七有多优秀。我庆幸还有这样一个姐姐。三年前小七考上京都大学,听说今年要公派出国交流留学。您再看看小树,以前您说为了孩子有个完整的家,死活不让我离婚。好,我听您的,哪怕我再痛苦,都维持了这个家的完整,可有什么用?父母的言传身教,你看她做到了多少?无论我费多大的力气,有那样一个好吃懒做、动辄撒泼、整天抱着手机的母亲,您觉得孩子能学到好?幸好姐姐把小枝给接走了,不然华榕的今天就是小枝的明天。可是你觉得小枝会有她妈的运气,也能遇到一个我这样的男人、或者我们这样的家庭?妈妈,你也希望我们都过得好对不对?那么,就不要再用你以为的好来干涉我们的生活,也不要用孝道来捆绑我们,就算儿子求您啦。”
07
“江明,将提篮拿过来,把刀头和鸡腿装好,再装几个水果,老头子,把昨天开了的那瓶酒拿来。江林、江波,你们把娃儿些都喊上,不要在屋里东转西转了,赶紧的,去给老太爷、老太婆他们上坟,他们在生时就喜欢热闹,今天过年,你们早点去,让他们好好热闹热闹。对了,火炮子买大点的,多响一阵子。”才上午十点钟,刘老太就开始指派,大家也跟着忙活。
“二妈,你说你这是在着啥急,还早得很呢。”江林一边跟着收拾,一边对刘老太念叨。
“你个娃儿晓得啥,没听见四山火炮子震天响了吗。不要耍嘴皮子,几个三下赶紧去,早点去了好回来帮着收拾,中午好几桌呢。”刘老太一巴掌拍在江林背上。
今年是江治和刘老太结婚五十年,金婚呢。江明和江礼商量着,想办几桌庆祝一下,可是江治死活不肯。最后江治说:“你们真的想庆祝我跟你妈结婚五十年,与其去外面办几桌花钱,不如今年春节喊你三叔四叔,还有江林他们一起来我们家过年。自从你爷爷婆婆去世后,我们几弟兄就再也没有在大年三十一起过年了。”
于是姐弟俩着手准备年三十的团圆宴,江林早早地带着孩子们来了,三叔一家、四叔一家也先后来了。江明与江礼对视了一眼,暗自庆幸前年将院子翻修了一遍,不然这么多人,只怕坐不下。
江礼两年前退休,与爱人江元峰一起回了老家,陪着父母。刘老太心里高兴,因几年前摔倒而中风的身体恢复得比预想中好。看着母亲精神气十足的样子,再看看好像年轻了十岁的江明,想起远在国外的小七,江礼心里热辣辣又酸涩涩的。
五年前,江明辞职去了京都,打电话让她多回家去照顾父母。她吃惊之余,又有一种尘埃落地的感觉。三年前,江明终于与华榕办了离婚手续。走出了樊笼,江明的事业也进入了上升期,与朋友联手,配合默契,扩大了公司规模,成为公司股东之一。小枝两年前考进川师大,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小树已经是三级士官,成为部队的业务骨干。今年也回来了。那天一看到江礼,他就跪了下去:“姑妈,谢谢您那些年没有放弃我,顶着婆婆和我妈杀人的目光,不惜做个恶人,教给我做人的道理,告诉我学习的重要性。如果没有您一次次地揍我,依着家里对我无原则无底线地宠,我没有畏惧的人,还真不好说会长成什么样子。但有一点能肯定,绝对不会是今天的样子。也请您原谅我,那年我让您失望了。以后,还请您能时时给我敲敲警钟。”
江礼看见小枝搂着江明的胳膊,小树与江明站在一起说着什么,江明笑了起来。她忍不住嘴角也翘起来。“小妹,你想什么呢,叫你几声了,都没听到。”江元峰走过来揽住她问。她回头看向眼前系着围裙的男人,虽然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痕,却依然清隽儒雅,腰背挺直。此时,他正关切地看着她。她伸手抱着他的胳膊,眉眼弯弯:“大哥,看到江明现在的样子,我好高兴,也好开心,他总算是活成了自己喜欢的样子。还有小树,终究没辜负我当年做恶人。”
江元峰伸出手将她揽进怀里:“江明的困局,说到底,一方面是妈妈用孩子和孝道两道符咒箍在他身上,另一方面是他狭隘地理解了孝顺和责任的含义。善良本身没错,但是善良也应该有底线有原则。像妈妈那样一再退让的善良,只会让别人得寸进尺。虽然家庭完整对孩子的成长很重要,可是只有完整的空架子,没有温暖和谐的氛围,没有爱,对孩子是起不了正向作用的。好在江明醒悟得不算太晚,好在他们还有你。不过,现在我们不讨论他,还是说说我们吧,你以后是不是把注意力多放在我身上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