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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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明两个月没回家了。这是华榕与他结婚二十年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华榕想起他离开前说的话,由最开始的笃定,到后来的忐忑,终于坐不住了。

她去了江明工作的乡镇,暗想这次一定要给他一点厉害瞧瞧。可是办公室主任那是什么表情——奇怪?惊愕?怎么像看神经病人一般?看她要冒火,主任说话了:“江书记辞职了,已经走了两个月了。”

华榕走出乡政府大楼时,整个人是懵的。江明那句“我只是通知你”的话在耳边响起。她隐隐明白她和江明只怕是没有将来了。她不甘心,那么多年,她对付江明得心应手,背着江明在家里作威作福,对公婆颐指气使。为了这个家的完整,公婆对她再不满也忍气吞声,从没告诉江明。现在,江明这突如其来一招,完全打乱了她的节奏。

她想起了公婆,搭车回老家,恰好江治上街去打牌去了。她问刘老太江明去哪里啦,刘老太因为儿子辞职远离家乡憋了一肚子气,半点好脸色都没给她。她冲刘老太大吼大叫,刘老太也不示弱,直接对她吼回去。对刘老太来说,儿子辞职了,工作没了,人也走了,她不用忍了。华榕没想到刘老太居然敢怼她,像往常无数次那样,一巴掌甩在刘老太脸上,刘老太被她打得一个趔趄,没站稳滚到地上,刺眼的血涌出了来,华榕见事闹大了,脚底抹油溜了。

回到城里,她惶惶然。她想起儿子,对呀,她还有儿子,她怕什么!

小树被华榕火急火燎的电话叫回来,以为是爷爷婆婆出了什么事,却听到华榕说江明联系不上了,他有些懵:“妈,什么叫联系不上?我老爸不是在政府上班吗?”

华榕断断续续对他讲了江明离开时说的话,讲了她去找刘老太的前前后后,却没有说她打了刘老太,更没说刘老太摔在地上的事情。

小树听了母亲的话才知道,父亲辞职离开老家,电话号码换了,连婆婆爷爷都没告诉,更别说告诉他了。那一刻,他有种“狼真的来了”的感觉。

他问华榕:“妈,你喊我回来,想我做啥子?”

“我不知道,我不想离婚。”华榕失魂落魄地念叨着,“他连你爷爷婆婆那里都没有打过电话,我以为他会跟你说,结果你都不晓得他辞职。那还有哪个晓得他在哪里,晓得他的电话号码呢?”

小树沉默了,进部队以后,他对父亲有了新的认识,也审视过父母的关系。他心里隐隐有个感觉,母亲总有一天要作死自己。他劝过母亲,可母亲不以为然,非常自信地对他说:“无论我做什么,你老汉都不敢跟我离婚,除非他不要饭碗了!”而今,父亲自己不要饭碗,破釜沉舟,辞职离家,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

不对,有一个人肯定知道父亲去了哪里。父亲可能不信任家里其他人,不联系其他人,但是他一定不会瞒着姑妈。

华榕显然也想到了:“小树,你去找你姑妈。求求她,她的话你老汉肯定会听。她肯定知道他在哪里。你去求她。”

“妈,我可以去求姑妈,只是结果如何,我不能保证,也许会一无所获。”小树看着华榕,“妈,我曾经劝过你,提醒过你,你听不进去。我有种预感,哪怕我和小枝都去求老爸,我老爸也绝不会再跟你过下去了。你要有思想准备。”


小树去了省城,在市一中见了小枝,问她要姑妈家的地址。小枝听说父亲要和母亲离婚,登时急了,闹着和小树一起去宜城,小树狠狠批了她一顿,让她不要跟着添乱。

小树在宜城临江小区大门口转悠了很久,却始终没有看到江礼的身影。他不知道,华榕那一巴掌,让刘老太摔中风了。在他去找小枝的时候,江礼已经回了老家。因为刘老太颅内出血,在县城医院做了简单处理,连夜转到了省医院。

深夜的风有些刺骨,疏落的雨滴漫不经心地洒着。小树没等回江礼,却等来了小枝的电话:“哥哥,婆婆中风了,前天转到了省医院,姑妈也在省城,她今天来看我了。”小树的头“嗡”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裂开了。即便在他最混最不懂事的年龄,他也知道爷爷婆婆对他是爱到了骨子里,可谓是“含在嘴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晒了”,真的是要星星不给月亮。

在省医院ICU病房外,他看到了江礼,还有一个男人陪着她。他大步走向江礼,小心地喊了一声“姑妈”,急切地问:“姑妈,婆婆咋样了?她怎么会中风的?”

江礼看着他,永远挂着温暖笑意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神很清淡。小树慌了,抓住江礼的肩膀摇晃着:“姑妈,你说话呀,婆婆到底怎么样?”

“小树,你冷静一点,你姑妈可经不起你这样摇,你没看她快要晕倒了吗?”男人伸手推开小树,将江礼护在怀里。小树这才发现江礼面色苍白,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滚下来,目光有些涣散,软软地靠在男人胸前,合上了眼。

一阵兵荒马乱后,江礼被送进了病房,她因为伤心和着急,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也没睡觉,低血糖引起休克。小树守在江礼床前,看她睡着了还蹙着眉头。心里一阵难过,对江礼的畏惧也消散了很多。

对这个姑妈,小树打心里发怵。想他出生后,在家里顺风顺水,要风得风要雨有雨,日子过得不要太好。从爷爷婆婆到母亲,都把他宠上了天。父亲虽然想管教,但有爷爷婆婆保驾护航,有母亲寻死觅活,最终父亲也拿他没办法。只有江礼是个例外,从不惯侍他。在他耍横撒泼时,先拉过去讲道理,讲不通?好,直接拖进房里关起门用荆竹条子揍,揍得他鬼哭狼嚎,让所有保驾护航的在门外干瞪眼。

也是这个原因,江礼每次回家,都和刘老太闹得很不愉快。刘老太曾经放言让江礼滚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许回来。

可江礼依然每年回来,在家的日子,几乎毫不意外,当然也毫不客气地要揍小树两次才会走人。也正是因为有这么个人存在,才没有让他的三观毁彻底。进了部队以后,小树更是深刻地感受到当年江礼对他的教育是多么可贵。


刘老太最终留下了后遗症,庆幸的是,在她这个年龄中风了,愈后还算不错,至少没有瘫痪在床,生活还能自理,只是走路不利索了。

小树并没有太长的假期,在刘老太从ICU出来、被医生判定病情稳定下来后,他找了江礼。

江礼看着小树正襟危坐在沙发上,局促不安,欲言又止,心里很不是滋味。小树从小就混,对爷爷婆婆没多少尊重,她那时顶着刘老太吃人的目光,一次次揍他,只是希望他心里有个怕的人,不会被华榕完全带歪。这会看他不时偷偷瞄一眼自己,江礼不动声色,也不开口。

小树在知道婆婆是被母亲打了后才中风的,就知道姑妈不会原谅母亲,更不会插手父母之间的事。他也知道母亲错得有多离谱,却还是心存侥幸。看江礼一直不说话,拿出手机开始翻看时,他期期艾艾地开口了:“姑妈,您知道我老爸现在在哪里吗?他有没有跟您联系过?您有他的电话吗?他要跟我妈妈离婚,我妈已经认识到自己错了,说她很后悔以前的所作所为,她一定会痛改前非的。我和小枝不希望他们离婚……”在江礼越来越冷的目光里,他越说声音越低。

尽管心里很清楚小树找她的目的,可是随着小树的话,失望还是像潮水般涌上心头。江礼看着小树,淡淡地说:“我确实知道,但不会告诉你。因为我答应过你父亲,除非他同意,否则绝不会对任何人透露他的消息,包括你爷爷婆婆。我不能辜负他对我的信任!你婆婆这次中风进医院,我都没告诉他。”

看着小树有些无措的目光,江礼叹了口气,忍不住问道:“小树,你知道心疼你妈,你可有一点或者半点心疼过你的父亲?为了你和你妹妹,他硬生生委屈了自己近二十年。他努力维持这个家的完整,可惜你母亲从来只想着自己吃好耍好,还要所有人以她为中心。最可恶的是,她居然还打你婆婆,我现在才知道,她对你婆婆动手不止一次。这就是她的‘知道错了,以后改正?’”

小树看着江礼,祈求地说“姑妈,她是我妈妈,我……”江礼打断他的话“没错,她是你妈,她最大的功劳就是生了一双儿女,还教得像她一样是非不分,对错不明,孝道不知。”

深深吸口气,江礼压下将要喷薄而出的怒气,“她后不后悔与我何干?她改正还是不改正错误与我何干?他生了你,你要护着他情有可原,我不怪你。可是对我来说,你婆婆是我妈妈,我心疼自己的妈妈同样无可厚非。还有你父亲,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我心疼他也是天经地义。你不用再说了,对你妈,不论是你父亲,还是你爷爷婆婆,甚至是我,都做得仁至义尽。造成今天这个结果的,是她自己,怪不得别人。”

小树想过江礼不会帮忙,却没想到她会这样生气。咬咬牙,他对着江礼跪了下去“姑妈,不是有句古话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吗?我妈知道自己错了,就不能给她一个改正的机会吗?”

“呵呵,小树,你说这话,自己相信吗?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回答我。”江礼嘲讽地看着张口结舌的小树,“你以为你妈是第一次说她错了要改正这样的话吗?就我听到的,都已经不下三次了!后悔?知错就改?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大的笑话!她的后悔和知错就改,就是将你婆婆打得中风后自己一溜烟跑了,然后将你叫回来找我求情?那她这个知错和悔改还真是别出心裁呢。小树,你知道吗?我做了十年梦,你父亲做了近二十年梦,梦里都是一家人和和乐乐地过日子。只是很可惜,那真的只是一个梦,现在我们都从梦里醒过来了。”

小树被江礼从地上拉起来,直直地看着江礼“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江礼看着小树轮廓分明的脸,英挺的眉,还有那双像极了江明和自己的眼,泪水突然间就涌出来。小树一下子呆住了,他见过江礼温暖的笑,见过她生气,见过她发怒,却从没见过她哭。他一下子手忙脚乱起来,“姑妈,我错了,您,您别哭呀。”一边说一边胡乱伸手去为江礼擦眼泪,可是却越擦越多,怎么也擦不完,他忍不住也抱着江礼哭起来。

江元峰回来时,看着抱在一起哭得像泪人的姑侄俩,对着两双长得一模一样的眼睛和花猫似的脸,好气又好笑。拉过江礼为她擦眼泪:“看你,把小树都吓哭了。”江礼却觉得更加委屈了,为自己,也为江明。


小树乘坐大巴返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刚进家门,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华榕就急切地问:“你咋那么久才回来?见到你姑妈没有?问到你老汉的电话号码没?他现在在哪里?”

小树看着母亲,第一次有了无力的感觉。婆婆中风住院,那么大的事,母亲居然半句没提,自己这么晚回来,她也半句不问自己有没有吃饭。看小树半天不回答,华榕更急了:“是不是你姑妈不肯帮忙?难怪要被男人打,难怪没人要她!”

“够了,妈妈,你现在晓得着急了,早些干啥去了。”小树再也忍不住吼道。看华榕怔怔地看着他,小树又问:“你晓不晓得婆婆中风了?”

华榕不敢看看小树的眼睛:“我听说了,不是已经没事了吗?”小树问:“那婆婆是咋个中风的?你就没有什么话跟我说吗?”

“你这是在怪我?!你想让我说什么?啊!那个老不死的居然敢吼我,我不过就是打了她一下而已,她自己没站稳绊倒了,与我有啥关系。”华榕恼羞成怒,一巴掌甩在小树脸上。

小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华榕一时之间也呆住了。一时间,母子都没说话。


那天,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的江礼,被江元峰安抚着,慢慢平静下来。再次对着小树,她没有了愤怒,也没有了失望。她用最平淡的语气对小树说:“小树,我知道你母亲告诉你,当年是你父亲欺负了她,有了你,不得不娶了她,却又不爱她。所以这些年,你对你父亲没有尊重,没有敬爱,只有蔑视。今天,我告诉你当年的真相,还有一段录音为证。也算是我的私心吧。”小树看着过于平静的江礼,心里有点发毛。

江礼不再看他,将自己的手机放在他面前,按下播放键。小树听到了华榕的声音,还有笑声。听完后,他完全呆住了,真相是如此不堪,他这些年对父亲的仇视和反抗算什么?

江礼看着他,平平板板地说:“你母亲奉子成婚,她怀孕的过程你刚才已经听到了,信不信由你,我无所谓。我当年无意间录下这段话,后来换手机做清理才发现。我没删除,而是留了下来。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从没想过有一天给你听。我原本不想告诉你这一切,可是你从来不肯睁开眼睛用心去看一下,你父亲为这个家为你们兄妹付出了什么。我不能让我的弟弟在儿子面前背负这样的名声。再说,你已经成年了,有权利知道这些事。是非对错你自己评判。”

江礼转过头,不再看小树,目光没有焦距地盯着前方,继续说下去:“你母亲嫁过来时,因为怀孕,你婆婆把她捧在手心里,也许是那时对她太好,所以她后来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对你婆婆颐指气使,稍不如意就一哭二闹三上吊。你一岁多那年,她想要你爷爷的退休工资存折,你爷爷婆婆第一次没顺她的心,她就在你父亲面前诋毁你爷爷爬灰。差点让你爷爷和你老汉父子离心。知道真相后,你父亲第一次提出离婚,你婆婆压制了他。因为你婆婆说你还那么小,真的离婚了,他们都还年轻,肯定要重新再找,后娘后老汉哪个会对孩子好。你妈也痛哭流涕表示自己做错了,以后一定改正。看她那么诚恳地认错,为了你,你父亲忍了。”

江礼仰起头,不让眼泪流出来,语速快起来:“你六岁那年,为了你能有更好的生活与学习环境,在你爷爷婆婆和我的资助下,你父亲在城里买了房。你父亲的打算是你爷爷婆婆在城里接送你上学,让你母亲去找个事情做。可是你母亲不想找事情做,天天找茬跟你婆婆吵架,趁着你爷爷出门逛,还打你婆婆。你婆婆后来实在忍不住,以在城里待不住为由,对你父亲提出要回乡下去。你父亲不答应,你婆婆怕自己将你母亲打她的事说出来,以你父亲的脾气肯定要离婚,她怕他们离婚了,你造孽。为了你,她忍下来。后来有了你妹妹,他们又在城里待到你妹妹上小学,再也待不下去,最后回了乡下。你妈是不是告诉你,你婆婆他们假得很,根本就不想带你们?我想后来你也长大了同在一个屋檐下,有些事你是看到过的,用你的心去好好想想吧。那些年我打了你,今天向你道歉,以后,你别叫我姑妈了,我消受不起。你走吧,不用再来了。至于你父亲,不论他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并尊重。”


小树从江元峰家里出来,有些木呆呆的。江元峰不放心,陪着他走了一段。小树问江元峰:“姑父,我姑妈不认我了,对吗?”

江元峰拍拍他的肩:“她现在心情不好,说气话呢。你别往心里去。走吧,我陪你去看看你婆婆,看到你,她会好得快些。今晚让你姑妈休息,我守夜。”

婆婆刘老太看到小树,想笑,却突然哭了。小树握着刘老太的手,笨拙地哄她。刘老太却哭得越发厉害了,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地说:“你,妈,她,她打,我,打,了,她,就,跑了。她,以前,以前,也,打我,好,好,多,次……”

看着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刘老太,小树拍着她,哄着她。久远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你去给你儿子告呀,你以为我多怕呀。他敢提离婚,我就把工作给他闹脱……”

他甩甩头,他好像听到了母亲的声音“打你又咋子,你有本事给你儿子女子说啊。不敢说?那挨了也活该哟。哈哈……”

他以前从没在意过的片段就这样不停地在脑海里回放,原来他竟然记得那么多。


小树默默地跟着华榕走在去往车站的路上,看着母亲突然之间显得有些佝偻的背,小树的眼睛有些酸涩。那天母亲的一巴掌打醒了他,他第一次冲着母亲吼:“你自己作天作地十几年,把这个家作散了。现在你知道急了?晚了!如果老爸真的提出离婚,你最好是爽快地答应,不然有你好看的。”

华榕狐疑地看着他,他重复道:“妈妈,不要再闹了,没用的。老爸不会再回头,婆婆不会再压制他,姑妈不会插手。至于我和小枝,没有资格去求老爸。你已经没有要挟老爸的武器,所谓他欺负你那些话不要再说了,谨防招惹出更大的事情来。”

见华榕依然一脸忿忿,他忍不住说:“十八年前,你是不是曾经跟人打电话说过我老爸是童子鸡?”华榕的脸色变了,她突然想起那个晚上,大姑姐看着江明的目光。原来那天她真的听到了,还告诉了小树。

小树上车找好座位,想起从省城回来的路上,大巴飞速地行驶,车窗外的景色模糊一片,邻座的一对年轻夫妇一路上都在争吵着什么,虽然声音压得很低,可他们像斗鸡眼一样瞪着对方,谁也不让谁。他恍惚想起自己的父母好像很少吵架,准确地说是几乎没有交流。家里多数时候是寂然无声的。他知道,在母亲将婆婆打中风自己却跑了的时候,就注定父亲和母亲彻底没有转圜余地,更别提母亲还不止一次打过婆婆。

那天在医院,婆婆含混不清地对着他控诉母亲过往对她的虐待,还撩起衣服让他看腰上的那条长约3公分的缝合印迹。他看得心里直抽抽,婆婆吃力地念叨:“他..们.离.婚.了,你.造.孽。只.要.你.们.一.家.好.好.过.日.子,我.老.婆.子.受.点.委.屈.也.没.啥,可.是.她.她......”

车子开动前,小树从车窗里探出头,冲着母亲喊:“妈,你记住我的话哈,不要再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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